江向北在路上就亟不可待地华剑平打电话,说请他到家中吃西餐。他这么急切地要见这位纪委书记,是为了给辛安洗清“不白之冤”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华剑平来到江向北家中,看到他的客厅陈设完全变了模样。原来配备的笨重沙发、各式各样的柜子,统统被清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长方形的条几,和一些简易的木制椅子。看上去,不像客厅,而像一个图书阅览室。
他对华剑平说:“这所房子我原本想退掉,换个小一点的,可是我知道是退不掉的。别人不说,就连你这个纪委书记的关也难过啊。所以,为了维护我们领导集团的整体利益,我只能入乡随俗了。可这么大的房子,我一个人住着,实在是资源浪费,所以我就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这么一改,将来就可以在这里开午餐会,晚餐会,总之,这里要对全校师生开放,让它发挥出最大的价值。华书记,你可是我这多功能厅第一个尊贵的客人啊。”
江向北寒暄过后,从微波炉里取出了两个夹菜的馒头,用盘子盛上,一个递给华剑平,一个留给自己。然后,又从储物柜里拿出一瓶红酒。
华剑平望着桌上之物,不相信地问道:“这难道就是你这么急火急燎地请我吃的西餐?”
华剑平信心满满地点点头:“是的,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西餐,江氏西餐。来,尝尝,看我这中国三明治味道如何?”说着,从盘中拿起那个夹菜的馒头,啃了一大口。
华剑平也拿起馒头啃了一口,不过动作有些疑疑惑惑:“这是什么三明治啊,不就是肉夹馍吗?”
“对,你说得很对,就是肉夹馍。可德国的汉堡,英国的三明治,不就是肉夹馍吗?到了国外我才知道传统的可贵,可惜我们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不少好东西,被我们弄丢了。我琢磨过饮食和民族性格这个问题。我的结论是,我们进化得太完美了,完美得过了头。比如西方人,吃牛排,喜欢半生不熟,还有我们亚洲的日本韩国,他们喜欢吃生鱼片,结果这些民族身体里都残存着野性,骁勇好斗。而我们呢,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烹调煎炸,还自诩为是无人堪比的国粹,结果使我们这个民族变得懒洋洋软绵绵的,在过去任人宰割,在今天,泱泱十几亿之众,连个像样的足球队也组建不起来。所以,要改变我们的国民性,首先得从改造我们的饮食习惯做起。”
华剑平听说江向北要请他吃饭,就留着肚子。等到这时候,有些饥肠辘辘了。他没工夫理会江向北的高谈阔论,三下五除二,就把那江氏中国三明治暴殄干净了。
江向北看着他那副吃相,很有成就感:“怎么样?我这专利还可以吧?”
“就你这肉夹馍,还指望它改变什么民族性?”华剑平嘲讽地摇摇头。
“吃一次不会,你得坚持;一个人吃也没用,得全民普及,这样长期以往,由量到质,才能改变一个民族的集体基因。当然,这是理想了。我这中国三明治还有两大现实好处:一个是环保健身,不用煎炸,只需炖煮,完全没有油烟,既健康自己,又造福他人;再一个就是高效,炖一锅肉,放在冰箱中,吃的时候,放在微波炉里加热一下。一顿饭,五分钟搞定,特别适合我们这些单身狗。”
“你这话说得实在。”华剑平呵呵一笑,摊摊手,表示没有吃够,想再来一个,江向北打住了他:“别,一顿只能一个。你看我这中国三明治,有肉,有蔬菜,有粮食,可以说包含的营养元素应有尽有。我做过精确的测算,它蕴含的热量刚刚好,多吃一口都是浪费。这不还有红酒,喝下去,保你酒足饭饱。”
江向北一边拔着软木塞,一边夸耀道:“剑平,这酒我可是从旧世界的原产地带回来的,你得好好品尝品尝。”
华剑平从江向北手中拿过酒瓶,在手中把玩着:“什么旧世界?没听说过。”
“别看了,旧世界不是商标,是葡萄酒的一个派系。西方的葡萄酒分两大派系,一个是新世界,一个是旧世界。新世界是美国、澳大利亚等新兴国家,旧世界就是传统的欧洲国家。当然,法国是旧世界中的旧世界。法国有个叫普罗旺斯的地方,那是葡萄酒的故乡。那里以薰衣草、向日癸和葡萄园闻名于世,景色迷人,当然,最迷人的是多情美丽的法国女人。这酒就是我在普罗旺斯旅游时买的。知道法国女人为何漂亮吗,那是因为她们常喝葡萄酒。喝葡萄酒,养颜美容啊。”
江向北从华剑平手中,重新把酒瓶拿回来,把两人的酒杯一一斟上。华剑平二话没说,一把抓起高脚杯,就要往嘴里倒。
江向北立即制止住他:“慢慢慢,哪有像你这样喝红酒的啊。喝红酒有很多讲究,首先就是握杯的方式。红酒对温度极为敏感。所以,你的手只能握住高脚杯的根部。”说着给华剑平做了一个示范动作,“然后,是醒酒,品酒,还有服饰的要求,等等,总之,仪式极为繁琐。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红酒一开始是贵族阶级的特权。自从圣经诞生以后,才打破了贵族的这项特权。因为圣经上说,红酒是耶稣的血。既然如此,只要是基督徒,都有资格品尝。就这样,红酒开始在一般民众中流行起来。你看这红酒中有贵族和平民的斗争。这才叫文化。我一听到夸耀我们是酒文化的大国,就感到好笑。我们那算什么酒文化啊,只不过是不把对方放倒、就不肯善罢甘休的阴暗心理。中国的酒文化,集中体现了中国人的劣根性。”
这次轮到华剑平制止他了:“向北,这话你也只能在这里说说,传出去,可是有崇洋媚外之嫌啊。”
“看你这个纪委书记,案没办多少,警惕性倒不低。我这能叫崇洋媚外吗?我只不过是做了客观的陈述,科学民主这些词可都是从西方过来的。你能说我们讲科学民主,就是崇洋媚外吗?”
“你这洋博士,我辩不过你。我只是尽到我的提醒义务,你好之为之好了。”
“呵呵,学会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了。”他端起酒杯,示意华剑平一块喝下,“华书记,请你放心,我向你推荐红酒,绝不是要培养什么贵族气质,也不是喝什么基督的血。我将它和我们的白酒做了比较,觉得它有实实在在的好处。首先,是它的口感。你喝下去是不是有种微苦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一种物质,中文名字翻译得特别好,叫单宁,简单的宁静。这就是我所喜欢的红酒带给我的感觉,它让你沉静。可我们的白酒呢,喝下去是辛辣的感觉,它让我们躁狂,特别是喝多了,和吸食毒品无疑,还会让我们产生幻觉。看看李白酒后写下那些诗,活脱脱就是一个瘾君子的胡言乱语。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尽还复来!现在中国官员的办公室,都喜欢挂着一幅《将进酒》。为什么?因为他们想挣脱法律道德的束缚,想像吸毒者那样为所欲为。你说,这样境界的官员,能不犯事吗?能会把社会治理好吗?”
华剑平一想,确实啊,《将进酒》的书法时下确实在官场中很流行。他还亲自为一些小官僚写过几幅。他以前从未深究过其中的原因,经江向北这么一分析,他觉得言之有理。这个江向北怎么什么都懂啊。他滔滔不绝谈的这些,华剑平一句也插不上话。在这个留洋博士面前,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土鳖。以前他只是觉得自己和江向北不是同一个物种,现在他觉得自己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他有些无力地感慨道:“向北啊,你今天找我来,是不是专门刺激我的啊。又是红酒,又是美人。又是新世界,又是旧世界。别说什么新世界,旧世界,实话告诉你,就连北上广我也没去过几次啊。”
“专门刺激你?没想过。不过你有这种感觉,我倒挺乐意。改革开放都三十多年了,堂堂的大学领导连国门还没出过,天天窝在办公室练书法,还有那个孟凡俞,一个常务副校长,天天在办公室给老师们签字,这能办什么大学?这种小作坊的作风恐怕连工厂都不如。刺激你?你给我提了个醒,今后我得好好刺激刺激你们。在我这一任上,我非得一个个都把你们刺激出国门不可。”
“前途光明啊。好了,你的中国三明治也吃了,酒也喝了,刺激的话也说了,未来也展望了,你就直抒胸臆吧。”
江向北明白华剑平的意思,故作不解道:“什么直抒胸臆?难道我今天说的还不够直爽吗?”
“哈哈,向北,我总算看你装一次糊涂了。不错,有进步,这才像中国人,我对你有信心了,时差快倒过来了。好,你不说,我说,你不是想知道陆解放的诫勉谈话情况吗?”华剑平终于掌握了一次讲话的主动权,显得有些兴奋。
“我有那么小肚鸡肠吗?谈不谈,如何谈,这是你纪委书记的事,与我何干?如果对全体机关干部作风没有一个根本的触动,即使把陆解放枪毙又有何用?”
“不管有用没用,按照程序,我必须向你汇报。”华剑平交叉起双手,抿了一下双唇,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我负责任地说,我和陆解放谈了,认真地谈了。可陆解放情绪很大,说什么他要辞职,要解散文明办。”
“他这不叫情绪,叫自知之明。依我看,这文明办早该解散了。让这帮人搞精神文明,不但羞辱了我们这个全国文明单位,更羞辱了文明二字。”
“向北,这话你可说过头了。以精神文明建设为龙头,可是我们的治校方略呀,这话你不能随便讲。”
“在你这个纪委书记面前,我就没有可以讲的话。什么治校方略?高校本身就是精神文明的生产者,以精神文明建设为龙头,连语法都不通嘛。好,不说,这话反正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我根本没准备要和你说。”
“那就是要说32项目了?我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猜对了一半。我没有像你想象的那么傻,傻到想扳倒教育厅教育部的地步。我之所以揪住32项目不放,只不过是把它当作了一个切片,一个了解学校的机会。通过它,我不但了解了学校校情校史,而且还恶补了这八年中国教育的现实。坦白地讲,这八年来,有些东西不但没有变好,而且变得更加糟糕。比如学术腐败,比八年前严重多了,八年前是局部,现在是全方位的腐败。我认为学术腐败比经济腐败更危险。经济腐败的影响有局限性,而学术腐败则会直接影响到一个民族的精神和心灵。试想想,高校作为传播真理和公平正义的场所,让一帮弄虚作假的人给统治着,会塑造出什么样的灵魂?会有什么正能量?会培养出什么样的人才?”
华剑平深有感触道:“是啊。在没有接触32项目前,虽在高校,但对学术圈的真相并不了解。由于处理32项目,看到的真相,的确令人触目惊心啊。民间传说,现在的官员,十个拉出去九个枪毙都不会冤枉,学术界也好不到哪里去。”
“剑平,可也不都是坏消息。从32项目中,我还是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学校的出路。”接下去,他把访谈辛安的情况,一一给华剑平讲了。
华剑平听后,说道:“辛安的名义是冒用的,这个不出我的意料。那么执拗地告状,不合辛安老师的风格。这一点,当时我在核查案子时候就觉察到了。可不是辛安老师,那这个告状者又会是谁呢?这些年,这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
“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头顶三尺有神明,就权当它是只天眼吧。不管它是正,是邪,有这只眼睛盯着,就能让我们这些手握权力的人,不会再那么恣意妄为地高唱什么今朝得意须尽欢,而会让我们有所收敛,有所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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