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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景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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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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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的理想》连载

第二十四章 秘访举报者

星期天,江向北驾车去见辛安。

春天的大地,万物复苏,一片勃勃生机。车窗外,田野、树木、村舍、河流,一一闪过。这是他无比熟悉的大地。这片土地给予他生命,赋予他灵魂,激发他理想。

他想起了在美国的经历。在美国八年,他像今天这样驾着车,几乎走过了它每一片土地。那一片片一望无际的农场,有着原始般的整洁与宁静。那是一块现代科技将沉重的劳役解放出来的土地。

他现在视野中的这片国土,远远望去也是那样美丽。可当走近它,你会发现它的简陋、贫瘠和荒凉。这是一块还被繁重的劳动束缚着的土地,这里还有生活的重压,有囚禁的心灵。

然而,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凭着车载导航,他没有问路,就准确到达了目的地。这让他看到了改变的希望。中国最好的城市和西方已经没有任何差异。差异的只是在乡村。可是,没有乡村的文明和现代化,就不会有整个中国真正的文明和现代化。

江向北看到的这所乡村学校,坐落在一个山坳里。三面房子围成了一个院落,朝阳的一面空着,就是大门了。院子的中央是升国旗的基座。那在太阳下熠熠生辉的不锈钢旗杆,是这里最具现代性的东西了。

辛安老师的一间房,既是她的卧室,又是她的办公室。条件虽然简陋,但里面布置得却极整洁。令江向北吃惊的是,这里竟然还有一架钢琴和一部手风琴。那部手风琴,格外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毫不生分地把它挎在身上,拉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这个有些孩子气的举动,一下拉近了他和辛安的距离。她对眼前这个年轻、帅气、留洋归来的校长,充满了好感:“江校长,看来你也非常喜欢俄罗斯艺术啊。”

“我特别喜爱手风琴。它是一个象征。看到它,我就会想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想到保尔·柯察金,想到《静静的顿河》。还会想到王蒙的《青春万岁》,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啊。”说罢,江向北有些恋恋不舍地解下手风琴。

辛安接过来,把它挂在墙上,无限深情地说道:“是啊,那是我们这一辈人的青春,没想到你们年轻人也这样憧憬。”

坐在江向北面前的这个人,完全不像一个告状者。他印象中的告状者,因为遭受长期精神的折磨,应是一脸的菜色、焦虑,甚至还有几分乖戾。可辛安却面色温润,语气柔和。她虽然衣着简朴,但气质中却难掩良好的修养和教育。

可是,当江向北说明了来意,她温润的脸庞却布满了忧伤。她沉默良久,像是经历了一场严肃的心理斗争,终于开了口:“江校长,我负责地告诉你,你收到的举报信不是我写的。非但这封举报信不是我写的,我也从未写过任何举报信。”

这个回答,大出江向北所料:“可我看过案子的卷宗,都有你的亲笔签名。”

辛安没有否认这一点。然后向江向北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她说,举报者是冒用她的名字。当时,她闻知此事,先是感到愤慨,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侵犯。当纪委正式向她问询时,她却承认自己是举报者。

她之所以做出这样一个反常的决定,有她的苦衷。32项目本来是她发动的。她最初是从职业学校那里受到了启发。她在参观一所职业学校时发现,职业学校学生由于面临升学和就业的不同选择,实行了分类别教学改革,即按照学生不同的需求,制订不同的教学模块,以供学生自由选择。这给她很大启发。高等学校扩招后,规模急剧膨胀,学生需求多元化起来,给传统的教学模式带来了很大的冲击。这个冲击一直困惑着她。职业学校的做法就像黑暗中的一束灯火,一下照亮了她。是啊,精英时代的高校,学生的需求是单一的,可大众化时代的高校,学生的需求却越来越像职业学校,学生毕业后不只是直接走向工作岗位,还有继续升学的,而且这部分学生会越来越多,不同学生需求之间的矛盾也会越来越大,不用说,如不改革,教学的困难同样会越来越大。

就这样,她用这种思想,设计了一个大学本科课程改革的方案。这个方案得到了年家庆的高度认可,并允许在她任院长的文理学院进行试验。可是,在执行的过程中,却完全背离了她的初衷。原本基于经过三年级分流,使不同需求不同个性的学生都能获得全面发展的素质教育方案,结果却变成了片面追求考研率的中学的升级版。教学的困难不但没有解决,而且造成了更大的混乱。考研的同学只上和考研直接相关的课上,就业的同学,变成了3+1,即四年的学习时间缩水成了三年,第四年就以顶岗实习的名义,提前毕业。

因此,当学校提出要申报教学成果奖时,她果断地拒绝了。在她看来这样的所谓改革,是不可能获奖的。可是,令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个项目从学校到省里到教育部,竟然一路绿灯,最终获得国家大奖。国家大奖,那是代表着国家的价值和荣誉,在她心中是多么神圣啊。连这样连基本的教育规律都不尊重的项目都能获奖,让她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和失望。她觉得那是对她坚持的理想和信念的羞辱。

然而,她不是一个战士。她可以向丑恶说不,却没有勇气和它战斗。那冒用她名义的举报者,似乎看到了她的这个弱点。她觉得这是上苍的一种安排。因此,她顺从了这种安排,自愿被“正义的力量”绑架了。

可是,她知道,这也把她带人到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她成了“集体荣誉”的敌人。因此,经历了那场风波后,她果断地辞去了院长。后来,学校承接了上级的扶贫项目,她又自愿报名,隐居到了这所深山中的乡村学校。

“江校长,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的良知告诉我,必须向你这个新校长,如实陈述这一切。”辛安说过这句话,像是终于放下了长期积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长舒了一口气。

无论是从逻辑,还是直感上,江向北都愿意相信辛安说的每一句话。不但如此,他还对她充满了敬仰。在这个世界上,你每天都会遇到很多人,可你却很难遇到与你价值观相通的人。他觉得这个辛安老师,就是自己价值的同道人。他对她的境遇,禁不住悲悯起来:“辛老师,这么多年,你怎么过来的啊。”

辛安笑了笑,仿佛一切都烟消云散:“什么怎么过来的啊,江校长,我在这里过的每一天都很开心。对了,我必须告诉你,关于我有很多传言,比如我的辞职,是什么打击报复。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的辞职是志愿的,完全不存在什么打击报复。我来这里支教,也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实现我的教育梦想。大学令我失望,可这里却给我希望。这里的山民都很朴实。这里远离城市的喧嚣,没有那么多功利。村民们都很信任我。我完全可以按照我认为对的教育理念去教我的学生。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希望能把戏剧课引入课堂。因为戏剧是一门综合的艺术,它可以培养孩子的语言、交际、团队合作、审美、组织、写作、肢体协调等等,几乎所有的能力,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它的进入门槛低,只要能说话,就能演话剧,不像音乐,需要特殊的天赋。可是,在大学由于僵硬的体制和功利的价值,我没有办法实现,在这里我却能够实现。每个学期,都有一门专门的戏剧课,到期末会有一个集中展演,到时会邀请家长一起观看。那一天,是孩子们最大最欢欣鼓舞的节日。”

谈到她的教育成就,辛安就像功课得满分的学生一样,脸上充满了真实的幸福,丝毫看不出她是一个有过“悲惨境遇”的人。

“我还教他们弹琴,唱歌,跳舞,绘画。我们开了手工课,请村上手工做得好的阿婆阿姨,来教孩子传统的剪纸艺术。”说罢,她领江向北参观起了教室。

江向北眼中的教室虽然设施简陋,但却是他所见到过的世界上最富有诗意的教室。窗户上贴着同学们亲手贴的窗花,墙壁上则粘满了同学们画的各式各样的画。这些画虽然稚嫩,但却充满想象和童趣。有树,虫草,有爸爸妈妈,老师,同学,也有太阳,星星,孩子们所梦想的世界。

辛安说,这些画墙是流动的,孩子们可以随时把他们的画作粘贴上去。

有几张画是描绘大都市的,有高楼大厦,还有立交桥。江向北问辛安:“这也是孩子们想象出来的吗?”

辛安说:“暑假的时候,我会带孩子们到大城市去游学。有他们的想象,也有他们真实的体验。”

江向北动情道:“辛老师,你了不起啊。你在这偏僻的山村,实践的却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教育理念。美国的基础教育也不过如此呀。”

“您过奖了,江校长,我这哪能算什么先进的理念呢。只不过这里的村民信任我,我也把他们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不过,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确实有了一些成绩。我刚来的时候,这里的孩子是羞怯的,可现在他们也像城市里的孩子一样的活泼,眼睛里一样闪耀着智慧的光芒。我应该感谢这些孩子们,他们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教育的力量。”辛安谦虚的话里,透着几分自豪。

从教室走出来,江向北看到不远的山坡上,人头攒动,很是热闹。时下是旅游热,几乎所有有山有水的地方,都成了景点。他想可能是旅游者吧。辛安却告诉他:“对了,江校长,今天从学校刚好来了两个老师,她们正带领着孩子在野炊。要不,我们一块看看去?”

江向北表示非常有兴趣,两人便一块向半山坡走去。

江向北到那里一看,原来来的两位老师是图南和七月。她们在山坡上挖了一个土灶,土灶上有一口大铁锅,热气腾腾的。图南和七月从城里带来了各种火锅料。她们在准备火锅。江向北惊叹她们的创意,虽然他漂洋过海,见多识广,但却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火锅啊。

边吃火锅,他们还翩翩起舞。他们跳的舞,是图南和七月根据藏族的《锅庄舞》专门改编的,她们戏称为火锅舞。这充满野性的舞蹈,和这大火锅,的确是绝配。江向北也兴奋地加入到了舞蹈的行列。他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校长,也忘记了自己是成人。他像一个孩子那样,无拘无束地释放着自己。在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辛安老师的幸福。那是只有理想主义者才能感受到的幸福。

聚会结束后,图南和七月搭江向北的便车,一同返回学校。走到一个小镇的时候,图南突然说她们还有事要办,就拉着七月一起下了车。

望着江向北的车一溜烟地跑了,七月疑惑道:“姐,咱们要办什么事啊?”

图南冷冷道:“等公共汽车。”

七月不解:“有便车不搭,你这是为何呢?”

图南没有回答。她望着路的尽头,不知是在目送江向北的车离去,还是在等新的车来。

“哦,我明白了,姐是害怕留下绯闻。是呀,两个绝色美女和一个英俊校长,一同穿行在美丽春光中,难免让人想入非非啊。”七月喃喃自语,像是在背台词,“可是,梅雁南为何不害怕绯闻呢?”

“你在胡说什么啊。”图南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抬头望着天上的云彩。

“哦,我明白了。据说,一个人若肯为另一个人着想,十有八九是爱上他了。”七月仍在背诵她的台词。

“你是在说自己吧,是你爱上什么人了吧。”图南揪起七月的耳朵,美丽的脸扭曲得像毕加索的绘画。

“姐,反应过度了,反应过度了,这叫欲盖弥彰。”七月一边急着把自己的耳朵拯救出来,一边嘴上还不依不挠。

图南放开她的耳朵,她有些颓丧地说:“姐,在没有见到江校长之前,我是有幻想。可见到他后,我却连一点欲望都没有了。这叫什么,这叫距离。我终于知道,这世界上有些人只能是让你仰望的。江校长对我而言,就是一座山,我只能可怜兮兮地抬头望着他。”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你心里已经住进了一个人。”

“你说的是曾致远?”

“对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图南没想到七月这么容易就进了套,开心地笑起来。

“他啊,一个书呆子,整天只知道写什么SCI。”七月知道自己中了套,一脸无辜的样子。

“你知道人家为何那么发奋吗?”

七月知道这又是一个套,索性将计就计道:“当然知道了,冲冠一怒为红颜呗。”

“嗯,知道就好,还算有点良心。你这红颜祸水,马上就要造就出一个伟大的教授了。”

“姐,你是说自己吧。你才是真正的颜祸水呢,不知迷倒了多少痴情种。那个牛汗,不是为了你,要去演什么堂吉诃德吗?”

“你又胡说起来了,连小屁孩你也不放过,真没良心啊。”这次图南撕扯起她的腮帮子起来。

就这样,两个人打着嘴仗,不知不觉已经夕阳西下了,连个车影也没见着。看来她们要夜宿在这偏僻的山野小镇了。七月想,如果不让开些大尺度的玩笑,这漫漫长夜该如何熬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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