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黃文化的要求,贾玲玲找牛汗谈话。牛汗就是在教学工作会议上“乱说”的那个男生
贾玲玲问牛汗:“你为什么不按事先准备的稿子发言?”
牛汗勾着眼看贾玲玲,装着很畏怯的样子:“当时,我内急,仓促奔往厕所,完事后,发觉没带手纸,所以就……”
贾玲玲一听,又气又想笑。这是死无对证啊,别说对证,就是想想都让人恶心。她知道这纯粹是瞎编。她怒目圆睁。她的双眼本来就又圆又大,这一瞪,目眦尽裂,两道妖光,倾泻而下:“你这是编电视剧吧?”
牛汗嘴角蹙动了一下,但没说话。
贾玲玲也无语了,怒冲冲地道:“去去去,写检查去。”
牛汗嘟囔道:“写什么检查呀,校长在大会上都肯定我了。”
听到他竟敢拿校长来压自己,贾玲玲刚平复的气又上来了:“听到了吗?写检查,三千字!”
牛汗讶异地望着贾玲玲,想争辩。贾玲玲没容他出声,进一步发狠道:“多说一句,五千字!”
这下牛汗认怂了,三千字,等于一篇期末论文,五千字,那就是一篇学年论文啊,他要再争辩,就是毕业论文了。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产。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辅导员,竟敢不把校长大人放在眼里。
打发走牛汗,贾玲玲想:如今的学生都是什么人啊。牛汗是马向阳欣赏的门徒,就找马向阳伸张冤屈。没想到马向阳听后哈哈大笑起来。
贾玲玲说:“头儿,我都快气死了,你还笑?”
马向阳说:“我为什么不笑?我们培养的学生太有才太机智了。大学的任务是什么?就是培养人的机智!”
贾玲玲只听说过大学的任务是培养人的理智,从没听说过培养什么人的机智。但她懒得和马向阳争辩。她不关心大学的任务,只关心牛汗会不会认自己的任务,若不认面子就折大了,就向马向阳施压:“头儿,那是你培养的学生,我可培养不了这样的学生。反正我已让他写三千字的检查,写不写不关我的事了。”
马向阳说:“你就放心吧,写,他肯定写。别说三千字,就是你让他写成学士论文他也能写。”
贾玲玲想:有这样神神叨叨的领导,出这么奇葩的学生也不奇怪了。反正自己例行完公事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刚抬脚欲走,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向马向阳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静默。
马向阳觉得贾玲玲接电话的模样有点古怪,等她接过电话,问道:“怎么了?”
贾玲玲暧昧地笑一笑道:“没怎么,领导的电话,保密。”
马向阳想:什么领导啊,自己不就是他的领导吗?再不,就是黄文化,可他隐隐约约听到电话里传来的是女声,那来的女领导啊。
贾玲玲接电话的那位女领导是董柳,马向阳的家庭领导。董柳约贾玲玲吃饭。两人从未单独一起吃过饭,这个邀约让贾玲玲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想起了那晚送马向阳回家的事,难道董柳是秋后算账的?想过后,又觉得自己这样想本身就荒唐。但她实在想不出董柳这突然之约的理由。想不出就想不出吧,反正自己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到时自然就明白了。
在饭店见到董柳,贾玲玲暗吃了一惊。就像上次跟马陆一起去教育厅一样,董柳刻意打扮了一番,气质风度和平日大不一样。贾玲玲觉得,这既可以解读为对自己的尊重,也可以解读为故意制造一种气势,因为同事之间一次普通的约会,这种盛装出席未免显得有些太夸张了。
两个人坐定后,贾玲玲寒暄道:“嫂子,你越来越漂亮了。”
董柳满足地甩了一下长发,笑道:“漂亮啥呀,比妹子你差远了。”
从语气判断,贾玲玲没有感到担心的敌意,稍微宽了心。又说道:“嫂子,你评上了十佳教师,我正想什么时候给你和马哥祝贺一下呢。”她称马向阳为“马哥”后有些后悔,这容易让董柳生疑,或者嫌她和自己的丈夫关系太亲密,或者嫌她对自己的丈夫不够尊重。还好,董柳对这个称呼并没在意,接道:“祝贺什么呀,你马哥这个人,不拘小节,我的事他从不放在心上。”
贾玲玲想为马向阳说几句好话,又怕掌握不好分寸,就没话找话道:“你和马书记当年是谁追谁呀?”
董柳说:“你猜猜呢?”
贾玲玲不见思索道:“当然是马书记追嫂子呀,嫂子长得如此漂亮。”
董柳笑了一下:“是我追的马向阳。马向阳当时是我们学校的大才子,会舞文弄墨,人长得也算过得去,身后就有不少的女孩,我就是其中之一。唉,我们那时可真傻,怎么会喜欢文青。”
贾玲玲心中诧异,马向阳竟然还文青,还被倒追,艳福可真不浅。她从董柳话里听出了对现状的几分不满。她不想再沿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她知道,和一个女人去谈论她的丈夫,而这个丈夫又是自己的直接上司,有多危险。她端起酒杯说:“嫂子,来,我敬你一杯,祝贺你荣获‘十佳’。”
没想到这句贺词,却勾起了董柳无尽烦恼:“祝贺什么呀,要不是为了评职称,我才不当这什么狗屁‘十佳’呢。现在,我才理解那些英雄模范人物,在光鲜的花环下有着一颗怎样孤独的心。先进难当啊,这等于把自己像鸭子一样送到架子上烤。比如教学评优吧,当个普通教师,优不优的无所谓,可你是十佳教师,就必须是优。可你若想当优,并不是把书教好了就能当优。这优要由学生来评,时代变了,这学生也复杂了。严师出高徒,话虽这么说,可你若真当一个严师,教评得优准没门。要想得优,就得学会迎合学生。脸蛋、身材、服饰、化妆,十八盘武艺都得用上。说得难听些,如今的老师,和出卖色相的歌妓差不多。光迎合学生还不够,还得疏通各方面的关系,包括你们这些辅导员。”
贾玲玲知道学生评教的确是变味了。学生把它当做形式主义,懒得去评,但不评又不行,就整寝室,甚至整班整班委托一个人代劳。虽然每次教评前,都要召开大会讲教评的重要性,学习教评纪律,但没有用,学生该怎么评仍怎么评。一些教师为了得优,常会找辅导员做工作,因为辅导员和班干部熟。有时搞定一个班干部,就等于把全班同学搞定了。
听了董柳的这番话,贾玲玲立刻说:“你们学院的辅导员七月,我和她关系不错。嫂子,你放心,辅导员的事包在我身上。”
董柳觉得贾玲玲就是一个精灵。聪明的人一点就通,可贾玲玲根本不用她点,她想要的答案就有了。她知道贾玲玲和七月私交不错,而这正是她约贾玲玲吃饭的目的。董柳把酒斟满,和贾玲玲咣当一碰,舒畅地说道:“谢谢你,妹子,姐的事就全靠你了。”
不知“嫂子”怎么突然变成了“姐”,贾玲玲有些不适应:“谢什么呀,嫂子的事,本来就是自己的事。”
董柳又碰了一杯酒,纠正道:“记住,以后叫我姐,咱们两个是亲姐妹,和马向阳没关系。”
贾玲玲想知道但却不便问董柳对马向阳有何意见,只得说:“好,以后我就叫你姐,亲姐。”
就这样,两人姐呀妹呀的,一声叫得比一声亲热,酒也喝得一杯比一杯利索。很快,两人就有些飘飘欲仙了。
吃过饭后,贾玲玲要送董柳,董柳要送贾玲玲,两人各不相让。最后,只得互相做了妥协,谁也没送谁,各走各的路了。
董柳回到家中,马向阳还没睡,半躺在床上看罗素的《西方哲学史》。看到他看哲学,董柳一肚子不屑。她想这年月,只有傻子才看哲学呢。她一肚子的不屑,也并不全因为马向阳看哲学。为了教学评优,她向马向阳说了多少次,请他出面和她学院管学生的副书记打个招呼。可每次他都推三阻四的,弄得她不得不亲自去找贾玲玲。
见董柳一身酒气,马向阳问她和谁吃饭了。董柳对他心中有气,又想到那晚马向阳喝酒后贾玲玲一直把他送到了家,而自己今晚只是谦让了一下,贾玲玲就真的不送了,一股醋意就涌满心间。躺上床,直挺挺给马向阳一个背,任他怎么问,就是不接他的话。
第二天,贾玲玲拿了一堆发票找马向阳报账。马向阳一看,开的是篮球排球羽毛球,就问道:“这些东西不是刚买过吗?”
贾玲玲怪异地笑道:“和我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变通一下。”
餐费不能入账,公款吃喝需要变通,这个马向阳自然知道。只是他在心中嘀咕:你和你姐吃饭,凭什么要报销。
见马向阳狐疑,贾玲玲解释道:“我姐就是我嫂子。”
马向阳这才明白过来,那天贾玲玲接的电话是董柳打的。这更让他纳闷了,这两个女的为何在一起喝酒,而且弄得董柳回来那么不高兴。
贾玲玲觉得马向阳真的不会当领导。当领导该糊涂就得糊涂。像黄书记,找他报账从来不问缘由,乐呵呵地大笔一挥,然后,再把他要报的私账塞给你。双方心领神会,各取所需,哪像这个马向阳,总是一本正经的,打破砂锅问到底,弄得像包青天再世似的。遇到这样的领导,你还得给他找台阶下。贾玲玲说:“就算我们吃个加班餐吧。马书记,我们院辅导员天天加班,什么时候向你要加班费了。别的院可都是书记领着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这次就算我姐带代你领着我吃顿加班餐好了。再说,那天黄书记见我加班,还专门叮嘱我要吃加班餐呢。”
经受不住贾玲玲带连恐带吓的“感化”,马向阳不得不把字签了。再说,他算什么呢,只不过是一个过路神仙,报与不报,最终还是黃文化说了算。签过之后,他心中涌起一片伤感。哲学上讲的公正与原则,在现实面前是那么不堪一击。是啊,贾玲玲说的是事实。别的学院的副书记,总会寻找各种借口,和辅导员一起吃吃喝喝。学生经费被吃光了,还到处冠冕堂皇吆喝学校不重视学生工作,对学生活动投入太少。用公款吃喝,本是违反原则的事,而这样的干部,反倒受人拥戴。像他这样不吃不喝,坚守原则的,反倒成了另类。
不违反原则,不但不能成为一个好领导,甚至无法成为一个好老公。哪个妻子不是盼望着“夫贵妻荣”,说得文艺点,就是一个好老公应该能够为妻子遮风挡雨。在现实中,这把遮风挡雨的伞就是男人手中的权力,能够满足他的女人虚荣和尊严的权力。没有权力这把伞,读再多的哲学有何用。也许,正如存在主义者所言,人生就是一幕荒诞的喜剧。一切的坚持都毫无意义,最好的结局就是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