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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成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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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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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丹霞》连载

第一章 元宵灯会

这个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

旧历新年,同时降临到黔西北高原崇山峻岭中的赤水河流域。这紧挨“天府之国”的奇伟秀丽的山川,俨然罩上神秘而庄严的节日气氛。船停了。厂放了。生意也歇了……一切都似乎在过年。而路上清冷了,河道冷落了,山林静寂了,市井萧条了——那些帮人的、学徒的,待雇的……通通歇在家里,忍饥受寒,起码要等到老板“初三”开牙以后,才有活路做,而在年关,再穷也只能硬挺着。那当“长年”的,虽不致失业,却是加倍的劳累,必须服侍东家过好年,累死了也活该。而那些绅粮老爷、舵把子大爷,多种牌子的“兵”大爷……一切的军阀官僚、剥削阶级的寄生虫们,则并不满足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他们还要去寻花问柳、惹露沾腥,以填补空虚与寂寞,借过时过节之机,更有题目可做。至于外面大世界里那些惊天动地、风起云涌的“革命运动”,则与这小小王国的“世外桃源”之地,毫不相干。他们可以放心大胆、毫无顾忌地制造出些血雨腥风的“风流艳事”来。

初八以后,沿河大小码头陆续在放灯了。这天早晨,从芸溪口出来一套执事,全副彩礼,一对大红灯笼上书写着赫然的“王”字,吹吹打打,沿河边官道向下游迤逦而去。偶尔有路过的行人碰上了,因不知其故,就只好胆战心惊地躲入路旁丛林中、河谷里,以避其盛。

临河镇大绅粮,袍哥舵把子魏金元,接到芸溪口舵把子王章炳请贴,邀他赴芸溪口“赏灯”。

临河镇依山傍水,坐落在赤水河一拐弯处,可称得上一“大码头”。常言说“在山吃山,在水吃水”,镇上的二、三百户居民,多依当地自然条件,或务农、或做工、或渔猎、或经商、或行医卜卦……五花八门,七十二行,九流三教,样样俱全。那做工的,又分泥木竹石铁;更有一种船工,撑船为业;有种专门拉纤的叫纤夫。至于经商则有专做“青山生意”的,魏金元便是靠做“青山生意”起家的两代相传的“青山大老板”。

魏金元表字青圃,自号林园居士;四十多岁,五短三粗。不知其祖亲几代积下的“德”,才生下这祸种来。五岁的时候,与一邻童斗殴,被摔几死。尽管那“可恶”的邻童难逃家破人亡的劫数,而魏公子毕竟落下个残疾:咀歪了。这临河镇辖下方圆几十里内,竟有一多半的青山属他所有,但其为富不仁,为人残暴刻薄,又是色中饿鬼。就有那“遭罪”的百姓,奉送他一个宝号:“歪咀瘟”;一般人叫他“魏歪咀”。

当下,魏歪咀令下人引过送帖的自去用膳,叫小厮请 师爷 过来商量。

魏歪咀居中坐下,一瞥打横恭坐的师爷:“可笑王章炳这老不死的东西,脸皮竟比城墙拐拐还厚,好意思大张旗鼓地请我去赏灯。那灯有啥子赏头,莫非我这堂堂临河镇大码头,反不及一小小芸溪口么?想那厮前次在烟土上敲了我一家伙,我也不客气地吞了他的盐船。虽说是一礼一拜,互不相亏,但我都还记得,他反倒忘了耶!你说怪不怪?”

师爷略一欠身,说:“人常说,君子有容人之量,大丈夫能伸能屈,小不忍则乱大谋。王章炳不愧为孔圣之高徒,博览诗书,深悟此中精髓。想世事人情,本就这样,你来我往,彼此一般。若论以强凌弱,天经地义,自古以然。窃以为老爷切勿以此耿耿于怀,有失英雄气度!依山人之见,那王章炳必有求老爷处,并非在摆鸿门宴——”

魏歪咀手往茶几上一拍,茶碗“当”地跳到地下:“他敢?老子是楚霸王!”

“非也非也,谅王章炳不敢生此念。”师爷素知魏歪咀的习性,并不惶惧,“依山人之见,老爷尽可效云长单刀赴会,某虽不才——”

“说!不要转弯抹角的,这芸溪口到底去与不去?”

师爷仍然不慌不忙:“若论灯节,临河远胜芸溪。但老爷与野狼精,为那东塚外面百亩山林,抗衡已久不果,早欲结一强邻以壮声威;今既王章炳不记前怨,至诚相约,不妨就便前往,于中相机,结为至好,庶不至他日遭野狼精之暗算也!某虽不才,愿随老爷去,助一臂之力。此实乃千载难逢之机,望老爷切勿坐失。”

魏歪咀即令打点起程。

芸溪口。

  1.   马蹄形的、凹凸不平的石板街,穿过高高矮矮,奇形怪状、零乱散落的房屋,接通去茅台、遵义的大路。马蹄形的东北隅,靠河排有一间茅草房。内外三小间,外间屋铺个裁缝案子。案上一盏桐油灯。一位高挑个子的、十五岁的姑娘,正就着灯挑一件长衫的边摆,时而偷眼看看一边那个比她大一岁、正聚精会神裁剪衣料的青年。街上那紧密的锣鼓鞭炮声,人们的嘈杂声……恍若属于另一世界,与他们毫不相干。

    一个五旬左右的老妇人,从里间出来:“元娃、珍妹,宵夜了。”

    两个同时答应一声,欢天喜地地奔向里屋。

    “珍妹子,”吃饭中间,老妇人说:“明天是正月十五,眼看新年就过了,你也不出去看看闹热?”

    姑娘懂事地看看老妇人:“姑妈,你老人家就少操点心嘛,平常编吃编喝的也把你磨够了!玩耍的事,我们娃娃家要去就去了,你拦也拦不住。我只是想多帮家里做点事。”

    姑妈叹口气,难过地说:“我是觉得你小小年纪,不该象大人一样地象背着沉重的心事过日子,只是,也难怪,你爹死得早,妈也出姓了;姑妈家穷事多,你表哥又笨嘴笨舌的不会安服人。你欢少愁多,自然就成这样了!”说罢,忍不住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姑娘上去为姑妈揩干眼泪,体贴地说:“姑妈,你老人家莫伤心,明天,我一定出去看个够,就是三妞儿他们不来约我也去,行吗?其实,前几天才去看来,也没啥闹热的噻。”

    秦雪珍回到自己屋里。

    是呵,不怨姑妈说,自己平日似乎总是郁郁寡欢,确系背着沉重的心事。不过,世界本身毕竟就是愁多欢少。——才十五岁哪,坎坷的人生道路上,竟有那么多的辛酸与愁哀!

    赤水河畔的江花山草,明月清风,细雨流云,看着她出生,看着她长大。日子虽说凄苦,但有父母,有弟弟,也算一个家。尽管饱一顿饿一顿,有上顿无下顿,衣难遮体,但毕竟能享受母亲的爱抚,而在天真可爱的弟弟面前,她又能俨然以大人自居;父亲尽管经常不在家,但不论是出窑回来、抬轿回来、搬担子回来、拉盐船回来、总要亲热地摸摸姐弟,而后匆匆离去;而在她单纯的记忆里,毕竟还有一个父亲存在天地间。时光,毕竟在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她也慢慢地长大了。

    她九岁了。

    “妈呀妈呀!……”两个弟弟在床上呼着。多揪心嘛!大烧大热,乍寒乍冷,口干舌焦。医生在哪里?无钱请不来啊!自己弄点药,顶事么?把稳么?

    摆子伤寒,终于夺去两个幼小的生命。

    妈妈撕心裂肺地嚎着。爹则默默不言地同贾姑爷一起,把可怜的小尸体用草席子裹起来。

    她木然地看着这一切。蓦地,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到父亲面前跪下:“爹,不要弄出去嘛,让弟弟永远在家跟我做伴!”

    姑妈一把将她拉倒怀里。她抬头看看,老人的两滴泪水,滴到她咀里,咸津津的。

    “珍妹子,别说傻话,弟娃死了,放在家里时间长了会臭的。这一对双,命弱,两人合一条命,长不起来;一天生来一天死,前生注定!不弄出去会变鬼吓你的。让他们弄出去埋了,清静些。”

    她吓蒙了。那么好的弟弟竟会变鬼?!那曾经撵着父亲估倒要买糖;那曾经缠着姑妈摆“熊家婆”,不摆不依,摆一个也不依,非得一人摆一个才脱得倒爪;那曾经在她身上滚玩,在场角或上山路上等她回来,好分吃野果或抱一把柴禾,或一人托半边背篼去卖猪草,而在归家时则争先恐后地钻到妈妈怀里,叽叽喳喳地表述姐姐的功劳和炫耀自己的小聪明,当妈妈拿出一个烧包谷或烧红苕时,又一人半个地狼吞虎咽,小脸蛋上绽出一个甜甜的笑窝的小弟弟,会变鬼么?不,绝不会!可又为哪样直直地躺倒?大概睡着了吧?上午最小的弟弟还要妈妈抱呢?对,一定是睡着了。她从姑妈怀里挣出来,走过去一手抚着一个:“弟弟,醒来嘛,醒来看看姐姐。姐姐明天就去山上找野桃子给你们吃。找很多很多——”

    妈妈惊惶失措地跑过来:“不不,珍妹,弟娃去罗,哇……再也不回来罗,再也不……”

    妈妈倒下去,姑妈过来扶起妈妈。“珍妹,你不要闹嘛,弟娃死了。死鬼是邪的,你可别沾上邪气!”

    噫,死了么?果真死了。但是,人家死了人都用棺材,小娃儿也该有个“金箱”,而弟弟为什么只用一领草帘子?山上长着那么多树,不会去砍一棵么?她奔过去:“爹,你为啥子不给弟弟‘金箱’,木板也舍不得一块?……等我领你们上山砍棵树来,我找得到!”

    她十岁了。她同妈妈顺河边跑着。跑呵跑呵,妈妈喊脚杆软,她却跑得快;跑呵跑呵,妈妈倒下了,她只得回头去扶起妈妈……

    哎呀,爹哟,你为啥摔死在阎王滩?老鬼石,你为啥夺去我爹爹的生命?呵,爹呀,你是饿心慌了,头昏眼花,身体乏力了么?你是想我俩娘母分了神么,你是思念弟弟精神恍惚了么?是船老板李三斗子欺负你么?唉,阎王滩呀老鬼石,你为啥净喝穷纤夫的血,而对欺压良善的鬼老板们却不敢触动?唉,爹爹呀爹爹,我晓得,你为了挣几个钱来还债,才去做这危险的“拣挽”活路,而过阎王滩老鬼石拣挽,十有九个丢了命!

    妈妈早不省人事。她泪眼模糊地看着父亲同船的几个叔叔,用一块门板抬着父亲往岸上走。尸体已经发臭、流水了。深秋九月,风吹来,分外熏人。

    然而,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老板、“大爷”们,却居然拒绝出一副棺材钱,而发臭的尸体无法搁置,多亏亲友凑合安埋了。据说,倘不是同父亲一道拉纤的伙伴力争,并用“罢工”威吓李三斗子,父亲早就喂了鱼,连腐尸也回不来……

    “珍妹,别伤心,妈在一天养你一天,妈就指望你了!”

    “妈妈,今后,我上山背很多很多柴,很多很多猪草,卖钱来养活您。山坡头柴和猪草多得很。妈妈,你也不要太伤心,我们要活下去,我们也能活下去!”

    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常伴着冷清的木板房,昏暗的一盏桐油灯互相安慰、彼此叮咛。

    然而,“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父亲死后,母亲成了寡妇,纵然苦难的熬煎、生活的折磨、风浪的颠簸使伊脸容憔悴,但却掩盖不住她本有的姿态,风采,因而成了街上那些不三不四、斜眉吊眼的地痞流氓纠缠的对象,有那胆大妄为的,还少不了“半夜敲门”。更有一种好事的,邀约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徒,在茶余饭后,闲聊中津津乐道地研究寡妇的生活,侦探寡妇的行踪。母亲既要躲避纠缠者,又要寻找生活,而一些无中生有、不堪入耳的言语,却偏偏时时来袭击她。她惶惶不可终日。日子一久,竟生出一念:“如何找个适当的,跟去算了。”

    凑巧隔壁李五婶有个亲戚,是个生意人,经她从中一撮合,母亲竟跟去了。

    她不知何故看不惯“继父”,就留在也是孀居的姑妈家。姑妈生下一女一男:表姐嫁去临河镇,表哥在学裁缝。姑妈也帮人做点针黹。一家的日子倒也勉强能够维持。

    隔壁有一家私塾。先生抑扬顿挫的朗诵声,学生的嬉笑打闹声时常传到姑妈家的小楼上来,吸引她那颗好奇的心。小楼前有一堵泥巴剥落的墙壁正好对着那私塾。她把篾条偷偷折断几片,做成一付“眼镜”,也居然可以看到那黑板上写的字。她每天看,有时也仿着写。久而久之,凭着专一的精神和聪敏的天资,居然会识一些简单的字。开始,姑妈发现后也没说什么,后来大概见她精神可嘉,竟动了那母性柔软的心肠,省吃俭用买了些《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女儿经》一类肤浅的书并“文房四宝”,供她空闲时学习。邻居晓得了,嬉笑姑妈和她,而她全不放在心上。那位私塾老师知道了,动了怜悯心,闲暇时也来这边走耍,指点指点她。有时表哥也陪她一起学习。这样又过了几年。

    她十四岁了。

    早熟的姑娘,出脱来宛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花,个子也长来仿佛十七、八的大闺女了。人都夸她人才长得好,她嘴上不说,心里有如灌蜜般甜。已有提亲的登门了。姑妈总是巴心巴意地问清男方的家境、人品、德行……而后征求她的意见。她总是笑而不答,置之不理。每当人家眼巴巴地盼得“佳音”时,姑妈的回答却总是:“我家侄女儿还小,不忙。”

    而谁能猜透姑娘那神秘面纱笼罩的心里。表哥的肖像几卯时竟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她那心灵的王国,安营扎寨了,或者简直说被那人牢牢占据了整个“国土”也未必过分!天真无邪的少女心,实在说当然不理解“爱”的概念,但总算萌发了爱的芽,并滋生蔓延开来,谁知道哪天会终于结出果实来!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她只觉得表哥好;表哥呢?也似乎挺喜欢她。

    仿佛,她开始了另一种环境的生活,但在那心境中时常有凄苦,也时常勾起对往事的回忆,思念父母、弟弟……

    正月十五元宵节。

    芸溪口这小小的乡镇,似乎今年的年节气氛特别浓郁。街上增加三处灯杆,关帝庙还设有烟火架。按常例,灯杆一般设在庙门口,但今年由于王章炳约请魏歪咀赏灯,因此排场大了,除每寺庙照旧外,又在街东街中街西立起来,并用五彩缤纷的三十六盏美人灯装点,齐刷刷地煞是好看。烟火架施放烟火,通宵达旦。龙灯也由往年的两条加为四条。还特意从泸州请来一拨戏班子,在禹王宫连台演出《搬木莲》。其余狮灯、摇花船的、逗幺姑的、耍把戏的、唱清音的、说书的……穿梭如织、塞街断巷。花筒火炮水花、此起彼伏、络绎不绝。更有设赌摊、开烟馆、摆吃食摊子的,那喝彩声、呵斥怒骂声、长声吆吆的叫卖声……比比皆是、乌七八糟、连昼连夜——真所谓“乱轰轰,闹嚷嚷,纷纷在”!

    有钱人家,可临街搭一个台子,灯火辉煌,山珍海味,美酒清茗,阖家老少,浓装艳服,宾朋满座地聚在一起,洋洋得意地品尝,究其韵味,信口开河地评议,指手划脚。一般人家则只能翘首张望,随波逐流。而可怜可悲的“野鸡”们,则还在黑暗的街头巷尾,胆怯而又眼巴巴地搜寻着可意的“雇主”。

    要说,这人山人海里面,那些肚肠尚无法塞饱的穷人家,原本无心思看什么“闹热”,但他们的孩子,那些尚不知“思索”为何物事的娃娃崽崽们,尽管同样是吃不饱肚穿不暖身,但毕竟因为是孩子,不至于像成年人那样终日担着忧愁,一颗心唯在好奇、凑热闹,何况天大的事情自有父母承担着,只要能有几片野菜下肚,也是可以跟着看上半天的。至于那种深得欢心的“宠儿”们,竟可以死缠赖绕地带动父母,一同出来凑热闹。又有那种终日游手好闲,能把“忧愁”弃之如敝履的人,即或饥肠辘辘,但只要未曾倒下,也硬要来“观光”。而那些卖艺的,则当然不过是为糊口营生而已。至于脑满肠肥的绅粮老爷们,却是在酒足饭饱之后,要来这花花世界寻欢作乐了。

    吃过晚饭,在姑妈的催促下,秦雪珍同两个素日相好的小姑娘一起出来。倘不是怕拂了女伴的兴趣和损伤了姑妈的一片好心,她是不愿出来的。看着高耸的、明光锃亮的灯杆,她想起办灯节的钱,明说是袍哥张罗,实际是从每个干人身上搜刮,要不,初十天,乡约为啥估逼姑妈拿出仅有的两个铜元呢?她厌恶。既如此,为什么不说成大家凑钱办灯节,而定要说成是“袍哥张罗”呢?在她看来,无论哪起事,都该一是一、二是二,黑白分明。但是,当目光一接触到那花里胡哨、五颜六色的场景,自己和女伴一齐被不由自主地卷进熙熙攘攘的人流去时,她也终于入了神——毕竟才十五岁,还算是孩子嘛!

    一拨摇花船的过来了。那幺姑扮来亦可算千娇百媚,逗人喜爱;逗幺姑的“八角色”形象逼真,细腻入微;而演来虽是悱恻缠绵,却并不粗俗。秦雪珍觉得有趣。她喜欢那生动优美的舞蹈动作,滑稽可笑却又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于是便随同女伴撵着看。

    花船摇过小十字,到了一座灯火辉煌的高门大第前。这里门口搭有一个凉台。凉台上,众多的“神仙”们正在忘乎其形地品手评足、莫衷一是。本来不算宽的街子,经这么一撮弄,自然就更窄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到这里发生了拥挤。秦雪珍被“波浪”涌到凉台边上,女伴也被冲散了。她于是四下极力搜寻,在这人的海洋里哪有女伴的踪影呢?忽然,她想起这高门大宅正是“袍哥”王大爷的府第,本能地想赶快避开时,已经迟了!台上的魏歪咀正咧嘴稀牙地瞄着她,眼光像蚊子嗜血般的贪婪。魏歪咀很欣赏那被挤到台边的、恰似荷花出水般的亭亭玉立的身姿,亦颇惊奇自己对这“仙人儿”的发现。俄顷,便觉得有些个意马心猿、春情荡漾了……

    秦雪珍无比惊恐、毛骨悚然。她必须尽快躲开那歪咀的充溢着淫荡的眼光的追捕,无奈人多拥挤,一时间难以走动,而那眼光又紧追不舍。她于是更加心慌神乱。终于,她咬咬牙,看准了旁边一处人稍微松散的地方,往下一钻、再猛力一挤,接着又是一钻一挤……居然被她冲了出来。

    她带着一颗尚是惊恐未定的心,认了认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来。门抵着,她猛力一推,不开,就叫姑妈。姑妈开了门,她不顾招呼,急速地跑回自己屋里,倒在铺上。姑妈奇怪地关好门,追来询问。她先还不愿说。无奈姑妈越发疑虑,越追得紧,她才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姑妈默想良久,也终于不晓得歪咀巴是什么人,而看着侄女儿的样子怪可怜,亦只有安慰她,看着她睡了,才悒郁地走开。秦雪珍却是一夜辗转不能成眠,一合眼即仿佛那讨厌的歪咀巴过来了,要掳走她一样。

    翌日早饭后,一个从不登门的稀客——王大爷的管家来了。姑妈情知来者不善,但不知所为何来,连忙招呼管家坐下,又装烟拿茶的瞎忙了一阵子。然后,像恭接“圣谕”般兀立着,偶尔留神一下来人的脸色,揣摩会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烟瘾茶瘾过足,管家才,贼眉鼠眼地四下看看:“贾老婆子,你家这屋好有光彩罗,喜气洋洋的。”

    姑妈一本正经地说:“先生何必取笑,我都几十岁罗!家穷,拍壁无灰的,有啥光彩,哪来喜气嘛!”

    “哈哈,”管家不自然地一笑,掏出一张纸:“听说过么?临河镇的魏金元魏大老爷,家财万贯,有权有势。这是他老的名片。”

    “非亲非故,名片不名片与我们哪样关系?”

    “他看上了你家那位仙人儿。要结上这门亲呢,实可算光照门楣。”

    这真如一个晴天霹雳,差点把里屋的秦雪珍震昏过去。姑妈吓得直打哆嗦,说话也变结巴了:“先生,你这话是、是从、从哪点说起的?”

    管家却像看把戏般端详着姑妈:“今年我家老爷请魏大老爷赏灯,人家好眼力,竟是在那人山人海中,独独相上你家姑娘。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哩!老实说,就是做房姨太太,要找这样人家,恐怕也是打起灯笼火把都难得找到的哦;更不说我家老爷还亲自保媒!老婆子几时修来福气,养得如花似玉般一个女儿?”

    姑妈气得发抖:“我们人是穷,但穷得仙仙,饿得硬健,决不把自家骨肉送进虎口!”

    “不识相!调在别人家还巴不得呢!”

    姑妈操起一把笤帚扔过去:“你滚!你要稀罕,就把你的女儿送去喂那个龟孙大老爷嘛!”

    “不识抬举的东西!”管家也发了火。“明白跟你说,老婆娘,这件事说了就作数,由不得你不肯。三天后,魏府即来过礼接人。”说罢衣袖一拂,扬长而去。

    姑妈奔进屋,抱着秦雪珍哭得死去活来。

    邻居们听得说,竟相过来劝慰。有骂绅粮黑心肠的,有唉声叹气的……傍晚时分,表兄贾平元回来听得说,要去跟王章炳、魏歪咀拼命,秦雪珍同姑妈死死拉住他。邻人们也说硬拼不是办法,但是,谁也没能替这一家子想出一个办法来!

    第三天了。天黑了,过了今晚,明天哪……

    灾难有如四合的阴云,笼罩着破败的茅草房,带来令人窒息的气息。秦雪珍几天吃不下饭,眼哭红了,声音沙了,面容憔悴了,神情恍惚了;姑妈只有哀叹家运的衰落,而在暗中寄希望于虚无的神灵,作一些虔诚但是无用的祈祷;表兄连铺子也没上,时而愁眉不展,时而怒火填胸,并在私下里埋怨老母亲不该让秦雪珍去看灯,只是不好说出口。

    “十七十八,月从更发”,那一轮皓月,不知几时爬上来,一竹竿高了,越来越高了,清凄凄惨淡淡地照射着四野。层云叠嶂、群山隐约,倒映在清澄彻亮的河水里,河水轻轻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金石一般的、有节奏的音响,河水滚滚滔滔地奔流着、奔流着,消失在远远的丛山之间。

    秦雪珍靠在临河的一扇牛肋巴窗口,两眼定定地看着窗外河边,沉思着,沉思着。两天来,泪、早哭干了;惊恐,已没有了。此刻,那颗倍受煎熬的心,竟能坦然若定地思想:如何才能摆脱目前险恶的处境!

    她后悔:“看啥子鬼灯,惹出这倒霉事来!”进而迁怒于姑妈与女友。但是,马上又意识到这想法未免可笑:“妈妈难道去看灯了吗?没有嘛!可为什么还是遭了灾难?”哦,恐怕……唉,世道为什么这样龌龊,竟容不得半点好的东西存在,连人的脸稍微长好看点都会惹祸?!蓦地,她忽然想到毁容,一如那私塾先生讲的一个故事——

    县官为皇帝选美。某村某女不幸被看中。于是在一个更深夜静的时候,姑娘孤灯独坐、对镜顾影自盼、展转徘徊……而报晓的雄鸡,已经叫出第三声,是拿定主意的时候了!姑娘打开梳妆台的抽屉,找出一把剪刀,将锋尖往左脸颊上狠心一划,即时晕倒在地。县官来,看到姑娘脸上这尚是红肿的“一撇,惊诧之余,雷霆大发,拘其父母,究其备细。父母无以对。姑娘醒来,奔出堂前,自言预习宫廷礼节,不慎失足摔倒,为瓦砾所伤。县官无奈,怏怏归去。

    然而,她又认为这是不屑效法的行为。好端端的一张脸,为什么竟忍心去毁坏?既能毁坏脸,莫非其它的不能毁坏吗?难道不可以选择一条其它的路吗?人生下来是美的多么好,为什么偏偏要戴张丑陋的面纱玷污自己?与其这样,不如好生生地死!唉,死就死嘛,就像姑妈常讲的,那些古代流传的贞女节妇们一样!可是,咋个死法喽?上吊?投河?自刎……不不不,死毕竟太可怕了,仅仅活了十五岁的人就该死吗?就能死吗?不不不,我一定不要死,也不能毁容,一定要想个办法活下去!可是,想什么办法呢?办法在哪里呢?

    她求救地车转身,看看姑妈。姑妈正长吁短叹,忧虑的目光正好跟她求救的目光相遇,而那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了……呵,老人够苦的了!她慌忙移向表哥。平元气鼓鼓地在铺上躺着,一句话也懒得说……呵,难道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吗?难道你们真的忍心看着我被抢去,在那阴森森的魔窟里惨遭蹂躏吗?哼,我不能忍辱偷生去终身侍候一个老色鬼!一定不能!我一定要想办法,我也一定会有办法!倏地,她仿佛看到魏歪咀丑恶的嘴脸,仿佛听到魏歪咀狰狞的狂笑。她陡地惊出一身冷汗,于是又赶紧调向窗外。

    赤水河像一匹发疯的野牛,在崇山峻岭间狂奔乱闯;它时而冲坡击壁、吼声震天,时而吞礁没石,巨浪滚滚,终于冲破重重阻碍,流向远方,流入长江,流入大海。而夜,死一般静寂的夜,幽幽戚戚地伴着凄凄惨惨的月光,使她感到恐惧、一阵颤栗。她心乱如焚茫然四顾,忽然,终于,她想起了妈妈。

    呵,妈妈、妈妈;生我养我的亲爱的妈妈!你在哪里呀?就在这连绵迷茫的群山之中吗?月色呵,你为啥这样朦胧,不给我一丝母亲的柔发、笑脸,指明母亲的所在?赤水河呵,你奔流不息,滔滔滚滚,为啥不捎信,让母亲明了女儿如今的处境?妈妈呵,你可曾听到,女儿的呼喊?你是否晓得,女儿此刻焦灼、忧郁的心情,险恶的处境?你未必忘记,女儿日夜想念你,迫切希望你来解救她!然而,此刻,你在那荒凉的深山,也许是极为破败的茅屋里,睡得正酣吧?可你的女儿,都在这里,似这般小小的年纪,经受着无与伦比的摧残,度日如年哪!而你,我的母亲,或许一点也不知道!不,你应该知道,我的妈妈,假使能跟你在一起,我可能会胆壮些。但是,山遥路远,怎么能到你身边嘛?——“逃!”突然,这莫名其妙的念头,破天荒地,闪电一般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而且竟是那么执着地驱使着她。对,也只有这个办法了!马上,她仿佛看到一线光明,心里油然升起一线希望,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三天了,这是唯一的一次。

    然而,像变戏法一样,她马上又想到了继父,并且想起了妈妈的话:“珍妹,你继父不是好人!”而三年前母亲身上的伤疤,如今她依然记忆犹新:

    一个雨后放晴的日子,她和表哥得到姑妈允诺,去探望家在五十里外,地名牛斗坝的妈妈。

    表兄妹经过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

    门虚掩着。茅草房上的檐水还“滴嗒滴嗒”地往下滴,把阶沿坎下的水沟里滴成一个个斗碗大小的坑坑。几捆柴草散乱地挡着门。他们费力地搬开柴草,推门进去。屋头的灰尘起码一寸厚。灶堂死寂寂地不冒烟。“天窗”里进来的水滴进瓦罐里,水满了,罐倒了,一地水糟糟。而在几个天窗后面的一张木架床上,棕毡上面一个女人在呻吟。她害怕了,紧紧拉着表哥的手,踟蹰不前;但是,受见母亲的强烈感情所驱使,她终于身不由已地走过去,麻起胆子,对着那又黑又瘦的面庞端详了好一会,才哽咽地叫声“妈妈”,扑到母亲身上;而对方在如痴如醉地审视良久之后,才无力地应了一声。她撒娇地在母亲身上抚摸着,而妈妈忽然痛楚地哼起来,她忙惊问其故,妈妈艰难地让她撩起衣襟看……

    唉,继父……咋办嘛?她不由一阵心酸。深夜的寒潮,像一把刀子突然袭来,她不由又是一阵恐惧、战栗。但是,除了这样还有什么办法呢?她两眼凝视着河水,百感交集地思索着、搜寻着……嗯,还是去嘛,继父虽说不好,但到底还有母亲在那儿,好歹我也算是他的孩子,人常说“虎毒不食儿”噻!于是,她又似乎轻松了一点,开始盘算如何逃了。

    然而,当她的目光一接触到那黑魆魆的丛山,就联想到“老二”和野兽——呵,深更半夜,深山老林,自己一个小小年纪的孤身女孩子,怎么走呢?简直不堪设想,太可怕了……

    “当当当。”报更锣声,打断了她的沉思。“噫,三更了。”再过两更,就天亮了,那可怕的时刻就到了,咋办嘛?

    “当当当。”不怕辛苦的更夫,好像有意要提醒她一样,硬是把锣打到大门口来了,而且特别卖力,锣声也分外响亮。

    她立刻意识到天亮后问题的可怕与严重性,不免神情慌乱起来。她紧张地转身看看姑妈与表哥,而他们也有如火烧眉毛般焦急,六目相视,瞠然无语。

    人在处于绝境的时候,纵然是最胆小、懦弱的,也往往能做出令人难于相信的、极其大胆的行为来;而素以勇敢、强悍著称的人,则往往由于一刹那间的犹豫,就注定他一生悲剧的结局。历史上许许多多重大事件的变化,其转机也是猝决于千钧一发之际。情况既然已经发展到刻不容缓的地步,再不能迟疑了。

    秦雪珍咬咬牙;突地跪在姑妈和表哥面前,轻声细语地、如泣如诉般说出了她的想法。姑妈先是一愣,但一转念,又确实无法,而迫在眉睫的现实提醒她:已无余地可回旋了!

    “珍妹。”姑妈哭着说,“你一个人,路上咋走噻?”

    “我送她去!”

    她万分感激地看看表哥,捎带去无限柔情。于是,他们又很快商量了一个办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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