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虎带着穿山甲,离了大路,插向通牛斗坝的小路。六天前,他送秦雪珍去,当天下午便回来。几天来,他总记挂着她。实实在在地说,他和她已经是“兄妹”了——
秦雪珍一到家,母亲笑逐颜开,说老汉为她带来“穿针女”。整日家欢天喜地地,尽其家底弄好吃的来招待。母亲心地好,生下的孩子多丢了,只落下玉虎一根独苗苗,如今见老汉带回来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岂有不高兴的。而当她听完秦雪珍的遭遇后,叹气说:“模样长得这样,惹人眼馋是没说的喽!这帮死儿绝女的哪个有好心肠嘛?连这样小小年纪也要打人家主意,唉,太缺德了!要不是你母亲还在,我一定认你做个干女儿,保险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我们这边虽属临河镇,但离得远,又僻静,不关事。就是有啥子意外事情发生,他俩爷子带上你,这样大的山,也有个藏躲的地方噻。万一那个啥子狗日的歪咀硬要干,我拼出老命也要保住你!我家里再穷,也断缺不了你吃的,少不了你穿的噻。”
聪明伶俐的秦雪珍,马上滚到母亲怀里,甜甜地叫声“妈”。
这一夜,母亲屋头破例地多烧了两根牛油烛……
是的,她和他如今是兄妹了,而他也确实像哥哥关心妹妹一样关心她。前一天,他特意去了一趟芸溪口,昨天又去了一趟临河镇。芸溪口场上、临河镇街上都贴有告示,上面有秦雪珍的画像和名字,说是她私奔在外,伤风败俗,要抓回去惩办。有知情者报告的奖大洋十块,有知其下落而隐匿不报的,事发后与逃犯同罪。告示上还盖有官印,颜色鲜红,字迹清楚。而今,他只想快点见到她,告诉她他听来的消息,并且也想知道她继父对她究竟怎样,日子好过不?
昨晚下过一场大雨,崎岖的山路,被太阳一晒,越发稀泥烂滑地不好走。玉虎边走边想着心事,着实很打了几个“溜嗤”。他暗骂自己无用,“摔倒了,弄得一身泥鼓鼓的,人家怕不笑掉门牙?”幸好,终于平安地到了牛斗坝。
穿山甲“汪汪”地吼着奔向前去。玉虎的面前出现了一幅凄惨的景象:一棵老梨树上,一根拇指粗的麻绳,粗暴地捆着秦妈妈!老人已经昏迷了,头耷拉下来,顶部和后颈窝成一个平行的一字。而秦雪珍……玉虎顾不得多想,赶快上前放下秦妈妈,一摸胸口尚有热气,立马抱到屋里板床上。他示意穿山甲守在门口,然后舀了半碗水;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瓶子里,倒出一粒药丸子,捣碎了和水灌进秦妈妈的嘴里,又灵巧地为她活动四肢。
一会,秦妈妈醒了。她一见玉虎不觉一惊。玉虎说:“大妈不要怕,我是郑玉虎,那天送雪珍来的就是我。你们到底咋过回事?屋里也这样凌乱!雪珍在哪里嘛?”
秦妈妈缓缓气,说:
玉虎走后,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场,各自诉说了这些年的遭遇。傍黑,雪珍的继父钟云九醉熏熏地回来了。她服侍酒鬼睡下,但不敢说出雪珍的事。第二天,钟云九酒醒后,她才胆怯地、拐弯抹角地说出“雪珍来了”,但只说女儿因思念母亲才离开了姑妈家,缄口未提那件心酸的事。钟云九要见秦雪珍。她把女儿带来。好半天,钟云九才邪恶地一笑:“既来了就留下罢,也总是自家女儿,并非格外的。”她那颗提起的心放下了,让女儿恭恭敬敬地磕头谢恩。雪珍虽然照着做了,但可以看出是不满的。
昨天上午,钟云九带着一个外路人到家来。她把他们带来的酒菜弄好摆上。那人和钟云九,一边吃一边鬼鬼祟祟地商量些啥子,还时不时地朝在门口劈柴的雪珍看。她讨厌那人的太轻薄,只是敢怒而不敢言。雪珍也好像发现了,丢下活路跑回屋里。他们一直吃到下午,也一直雀嘣雀嘣地摆齐下午。至于摆些啥子,她一句也没听清楚。
晚上,钟云九醉眼迷糊地跟她说:早上来的人叫范老二,是个“出得起”的大商家,新近死了堂客,看上了我家雪珍,愿出两百块大洋买去续弦。
她惊问道:“你答应他了,咹?”
“答不答应都一样。”
她愤怒了。在残暴的酒鬼面前,第一次口气这么硬:“女儿是我的,我不干!”
酒鬼冷笑一声:“这个家是我的!不进山门不受戒,既然来了可要吃长斋,你女儿来了,我又是一家之主,宰杀大权操在我手中,由不得你!”
当时,她硬是想跟他拼了,但是,女儿还蒙在鼓里,假使惹翻了,母女双双遭了毒手划不来;她想大哭一场,又怕惊动了女儿——雪珍才遭了灾,小小年纪经得起接二连三的打击不嘛?
然而,她早听说范老二品行极端恶劣,先前那女人就是虐待死的,而今又想来坑害雪珍——万万不能把女儿送进虎口!于是,她仍如往日般跟酒鬼周旋。钟云九睡熟后,她蹑手蹑脚到女儿屋里,跟雪珍说了。可怜雪珍当时就气倒了。她急忙救转来。雪珍说要离开这“狼窝”。她说等钟云九醒转来再去劝,看酒鬼是否会回心转意。雪珍止住了她:
“妈妈,我的好妈妈,你真厚道,太厚道了容易受骗!你还指望他发啥子慈悲心肠嘛?你想,他要有好意,先就不该卖我了噻!”
是呵,雪珍说得对。钟云九手毒心狠,啥子坏主意都使得出来,只要他下了决心,套上九条牛也拉不转!她于是狠狠心,问雪珍几时走……
“大哥,”秦妈妈看看玉虎,泪流满面,“就这样,雪珍被逼走了,在黑古隆咚的夜里,一个人顶着风雨,走了。这阵子不晓得到了哪里!该不会被野兽吃了,或被歹人抢去了吧!唉,我那苦命的女儿呵……”她撩起衣襟片片,在脸上揩着,而那泪水,却阻遏不住。
玉虎心如刀绞。“大妈,你为啥绑在树上?”
“天亮后,钟云九不见雪珍,情知是我放走了。他骂我断了他的财路,打我,不给饭吃,捆在树上。还说他要出外半个月,要把我捆在树上活活饿死,谁救了我他要找谁算账。又放屁发烧地说,要是抓到雪珍,就地‘发财’。大哥,要不是你来的话,我老婆子不晓得被捆到啥时候!可是,你这下……呜——呜……”
玉虎鼻子一酸。“大妈,我不怕那酒鬼,我不怕。我先给你弄点东西吃?”
“不不,屋头啥子都没得,能带的他带走了,不好带的多毁了。雷打火烧的,缺德哦!”
玉虎想了一下:“我背你到我家去?”
“不不不!”秦妈妈感动得声音都抖了,这小伙多好哇!蓦地,她生出一个想法:把女儿托付他!可话到嘴边却变成这样:“好大哥!你真好,我不连累你。我只求你一件事,麻烦你费心找找雪珍嘛!我想她没走多远,昨晚才起身,会走多远?找不到就算了,要是找到了,就请她干妈留下她嘛?那孩子人不懒,也不讨厌,大哥,你就当个亲妹子看待吧!”说罢,翻身下地一膝头跪下去……
玉虎慌忙扶起:“大妈大妈,不要这样,这样要不得。我就去找,一定要找到。我回去给你送点吃的来。”
“不不不,我自己慢慢过,随便讨把野菜,都可以过一顿。”
玉虎心急如火地带上穿山甲,边走边想:等我找到了她女儿,再来接妈妈。
郑玉虎带着穿山甲,离了牛斗坝,一路走,一路观察,一路思想。他也估计秦雪珍不会走远。昨晚那么大的雨,一个孤身女子,在黑夜里的深山老林中,她行走的艰难是可以想象的,而最大的可能则是藏在什么地方,等天亮后再走。他觉得首先应该对牛斗坝周围这一带作调查。——当然,他不敢幻想秦雪珍仍然没有走,而还留在哪个岩角落山旮旯,自己轻而易举地就碰到!他只想弄到一点蛛丝马迹,然后再顺藤摸瓜,那样找起来容易些。
于是,他开始做这件工作。
这地方,可算是荒无人迹的了,仅在西南方向有一间篾棚。玉虎问两位做竹货的老手艺人,可曾见有什么人路过;两位老师傅肯定地说没有。而玉虎在其它地方又尚未发现什么踪迹。据他所知,牛斗坝一般出山或下河坝的道路有两条。一条是由前沟直通桃花渡;一条从临河镇伸过来接连这西南方向的,若上芸溪口则可经由茅坪坝。至于后山都是翻上梁子去的,秦雪珍上梁子去做啥?自己从茅坪坝来,临河镇她不会去,起码就目前来说。于是,他决定往前沟走。
走了将近两里路,也没见到房子,也没发现什么踪迹。玉虎觉得有点乏了,于是找一处干净地方坐了,想歇口气,思考一下再走。
忽然,他一拍脑袋,似乎恍然大悟,进而深怪自己太疏忽,跑了这许多冤枉路。
原来,大凡人做事,一般总是按“轻车熟路”这步子去做的,走路也是一样,纵谈不上什么规律性,可亦并非全无道理。当然,特殊情况又作别论。秦雪珍从芸溪口来,所经的就是芸溪口至牛斗坝这么一段熟路,由于熟路才好驾轻车——做起来少麻烦,这一点对于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人来说尤为适合。而她作为一个初离家门的孤身女子,昨夜走不远,也断然不会选太生疏荒僻的道路走,今天也似乎不会弃熟就生。她去桃花渡干啥子?既无亲戚投奔,亦无朋友借住,何况她还是一个受追缉的“在逃犯”,尽管她本人不知道。老奸巨滑的魏歪咀同王章炳,都怀疑那河边的假现场,甚至还带她的姑妈去,追问贾平元的下落,而王府失踪的管家亦在寻找。尽管秦雪珍不了解这些情况,但凭她的稳慎和警觉来看,总不至于一无戒备而轻举妄动……总之,从种种可能看来,她暂时还不会也不敢贸然离开她所熟悉的环境。而自己的荒唐在于:因为寻人心急,甚至忘了问一声秦妈妈。母亲送女儿上路,那大致的方向未必还不清楚吗?!
于是,他又带着穿山甲,飞叉叉地跑回牛斗坝。秦妈妈见他去而复来,颇觉惊异。而当他说明来意和这半日的所为后,老人笑了,感激地跟他说了……
现在,他非常高兴,仿佛已经找到了秦雪珍一样。不过,他并没有松劲,仍然边走边观察,总希望会有什么奇迹突然被他发现。
到了一个山王祠,他不觉站住了。这里有三条路:左手一条直通临河镇;中间一条就是茅坪坝过来的;右手一条虽然也是朝茅坪坝方向,但要绕远一点,难走一些,他们打猎的人和那些上梁子去的山客、樵夫,常走这条路。记得,那天他和她一路摆着走,细心的姑娘时而问东访西、指南望北。诸如这是啥子树,哪样花开的最好看,那个季节应该注意什么……而岔道则是她最感兴趣的问题。记得就站在这点,他给她说过这几条路。想来,临河镇这边她决不会去;中间这一条,假如不是错过了也不会,但在哪里会错过?而这一条……他犯疑了。
“汪汪汪……”
忽然,传来穿山甲的一阵长吠。他走过去。那狗不知几时钻进山王祠中,在那山王身上乱嗅。他招呼它出来,自己进去。他这里摸摸,那边望望,意外地捡到一颗布扣子。他揣摩:莫不是狗闻到了生人气?于是将布扣子递过去。穿山甲嗅过扣子又嗅山王,又在周围嗅了嗅,忽然,朝右手那条路如飞般狂奔而去。
他高兴极了,也旋风般跟在后面跑。
穿山甲边跑边嗅,他紧跟着。这时已经到了一个大坡。穿山甲绕着一个稀泥坑徘徊。他上前仔细察看,发现坑边上有个大“溜嗤”,土壁上还隐约可以看出一束茅草被人拉断的痕迹。可以肯定,这是一个人失足跌进泥坑,死力抓住茅草才爬上来所留下的痕迹。他想了想,又拿出布扣子来让穿山甲闻。狗嗅过扣子又在坑周围嗅了一遍,而后又往前跑了。
这次到了一个田湾湾。穿山甲仿佛要喝水一样,把咀伸到靠田角的一个田巴凼去嗅。他走过去,却什么也没发现。于是又拿出扣子给它闻。狗在田坎上绕了一个圈,又在一个红土壁上嗅了一阵,似乎想往上爬,但后来竟返回原路跑了。
他苦笑起来,情知是岔了,忙招呼住穿山甲。然而,他还不放心,又来回仔细研究了一番。终于发现田坎上有几个山羊脚印。要在平日,他一定跟踪追击,不猎获不轻易罢休,可今天不行。
他又带上穿山甲,到红土壁上面的山坡上巡视了一番。而后看看天色,打打山势,发现这边离长风岩已经不过几里路。于是,他决定先回家去跟父亲商量,连夜搜查茅坪坝附近山林,万一找不到,再另打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