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简陋的、很隐蔽的窝棚,就在长风岩后山上。从外面看去,一片茂密的树林,郁郁苍苍,里面都是两三块不大的荒地。在先这里原是一个烧炭的土三窑子,后来废了,玉虎将它修复、改装,作为撵猴子的哨棚。现在,又成为伤员临时的养伤之所。
红军走的那天晚上,丁亮在快天亮时慢慢苏醒,大家都很高兴。由于郑二爹家容易暴露,于是就趁拂晓前将伤员转到玉虎家来。但是,秦雪珍还是觉得不保险,因为就这么三小间破残的屋子,又无可以隐藏的地方,再说,虽是单门独户,都也离大路近。于是,一家人就这个问题展开了争论,经过磋商,终于达成了协议,选定了这个窝棚。于是,留下陶二公跟莲妹子守护伤员,其余的人一齐动手,七手八脚地把窝棚拾掇的严严实实、干干净净、暖暖和和的。新做的铺上石铺上一层干草,再铺上棕毡,把仅有的破棉絮抱了来。一切就绪之后,将伤员安置在这里。
这阵,陶二公正为王力生取弹片。他用一种自配的药,涂在伤口周围,待到了一定时间,药力生效,弹片自动松退,再用消毒的镊子一夹,便出来了。陶二公作得细致,轻手轻脚,不慌不忙,所以王力生根本没有多少痛苦的感觉。郑二爹叔侄都围倒看,如果需要什么时也打个帮手。玉贵带着穿山甲,拿把砍刀,在树林子外面砍脚柴,但是,他的主要任务,却是放哨。
秦雪珍当然更没闲着。她安排莲妹子经常注意茅坪坝村口、道上的过往行人,倘发现其中有形迹可疑的,务必设法随时使这边知道。吩咐春哥:不管几时、在哪个地方,如有人问,不准乱说。一些麻烦又累赘的杂活,诸如烧水、为伤员洗刷换下来的衣物、绑布,弄吃的等等一切,都是她做。此刻,她正学石志新的样子,一调羹一调羹地喂丁亮米汤。偶尔也偏过头,不无担忧地看看陶二公那边。
但见陶二公镊子往上一提,一块被牢牢夹住的弹片,轻而易举地取出来了。玉虎高兴地咧开大嘴。二爹微笑着捋捋胡须。春哥欢天喜地地蹦到母亲身边,说:“妈妈,看,出来喽,出来喽!”并拉着她的衣襟。她恰好喂完了,就为丁亮拉好被子,也跟过去看。
陶二公为王力生做完手术,敷上消毒退瘀血的药。王力生疲乏地睡了,睡得安详而平稳。陶二公舒口气,脸上浮起一丝轻松的笑意。他走过来看看熟睡的丁亮,而后破例地向郑二爹说:“老二,烟拿出来。”二爹先是一怔,但马上就明白了,很快地卷好一支叶子烟递给他。
陶二公烧起来,“叭哒”两口,手在烟竿嘴子上揩了两把,递给郑二爹。不久,郑二爹又如法炮制后还给他。——两位老者,在烟云雾里,尽情享受劳作后的人生乐趣。
秦雪珍看看沉醉在欢乐中的二老,说:“二公,这弹片倒是取出来了,可有什么好办法,能使伤口长得快些吗?”
“有噻!”陶二公不假思索地说:“我还在配制一方药,还差一两味当紧的,明天上山去找。这药方是我家秘传,治疗枪伤有特效。”
“二公,你手艺好,咋不认真传授个把徒弟?要是失传,太可惜了喃!”
“唉,一言难尽呦!”老人叹口气,脸上带上种失意与悲哀:“教人学艺容易,只要人肯用心学。但要选一个可意放心的人,难哪!华佗弟子,首要正直,救死扶伤,见义勇为,不畏强暴。亦曾有几个后生家跟我学过,但都是半途而废。我讨厌那种江湖术士的骗子手行为,懒得教了。”
“那就找个正经人嘛!”玉虎插进来说,他脸上带一种神奇的兴奋,“慢慢找,总还是找得到的。我不信天底下没有一个正经人!”
“是倒是,也还是遇到过一个品行端庄的,不过,他不愿意学噻!”老人不无惋惜地叹口气。
秦雪珍奇怪地问:“咋个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说来你们也差不多晓得,就是十多年前来过的那个季武。我看他年轻有志气,就试探过他两次。他说‘医,只能救活极少数的人,我要追求的是,能拯救大多数人的事业!’我也就不再提起了。我赞赏他的为人,但我不能同意他的见解;我是华佗弟子,我的信仰和追求就是医术!当然,人多有志,是不能勉强的。”
“那就另外再找一个嘛!”玉虎又插进来,分明带一种恳求的口吻:“莫非离了张飞不杀枪吗?恐怕,想学、也适合教的人还有噻!”
“是呵。我也知道自家的日子不多了,我亦不想把对人类有利益的东西带到土里去!”陶二公看看玉虎,那脸上分明还留下神奇的光芒。他的心里陡地升起一线希望:“虎侄,明天你跟我一起上一趟山吧!我老了,又患有心脏病,翻山越岭的吃力,你帮个忙。”
“好!”玉虎兴奋得只差跳起来……
清早,郑二爹父女来到高棚,秦雪珍已经喂过了药,她是午夜时分来换玉虎的。她把陶二公临走时叮咛的话,原封不动地跟父女俩作了交待,然后带着换下的包药布,回到长风岩。
玉虎已经跟陶二公走了。春哥醒来,一见妈妈,蹦跳着滚到她怀里。她亲亲孩子。锅头还有玉虎留下的菜饭,她哄着春哥吃过,自己也吃了点。然后把包药布拿到水缸边去洗……
“汪汪汪——”
忽然,门口传来穿山甲的一阵长吠。她慌忙藏好包药布,镇静地端着木盆转到前面来。
春哥急匆匆地跑过来:“妈,来了好些背枪的,是不是红军!”
“叫你不准乱说,记不住?”
屋角上转出来五、六个穿青衣服的人。为首的一个三个麻子,四十多岁,喊了一声:“郑家的。”
她放下木盒,就势扔进去一件孩子的脏衣服,揉着。眼睛却觑着路那边。慢吞吞地扭过脸:“哟,胡队长,稀驾呐,快来这边屋里坐。我是说清早起,麻雀儿喳喳叫,有贵客来嘛!”暗想:“缉私队这帮家伙来干啥?”
胡队长走过来:“你说错了,该是喜鹊!”
“人穷了,喜鹊飞不来,只有麻雀。所以,每回我家檐口的麻雀一叫,就准有贵客要来。坐嘛。”
“不跟你斗嘴!你可曾见有一肥一瘦两个穿蓝布长衫的人,从这里经过?”
“几时?”
“今早上。”
“等我想想。你坐嘛。哦,是听娃儿说,今早上有两个人路过,可不晓得是不是这两个。队长,这两个人是做啥子的嘛?”
“贩鸦片烟的。”胡队长叹口气:“他妈的,晦气!我们抓到了,眼看就发大财,不想又跑了。唉!你看到往哪边去的,多久了?”
“娃儿看到的。可能往芸溪口那边吧,半个多钟头了。你坐嘛。”
“唉,他妈的,不好追了!”胡队长顿顿脚,带着喽啰去了。
春哥说:“妈妈,我们不是看见那两个往牛斗坝那条路去的吗?”
“我编他们的。让那些龟儿子走远点、跑快点。”她脸上漾起一丝得意的笑。“春哥,记倒:红军的帽子上有颗红五角星。认不得,不准乱说。听到了吗?”
春哥懂事地点点头。她于是又回到后边洗包药布。
“大孃,”
猛可里,一个十四五岁,头发像乱鸡窝样的毛孩子,手提一个篼篼,跑到她面前。
她吃惊地抬起头:“哦,周良森,吓我一跳!你做啥事?”
“我妈喊我送这点东西来。”周良森递过提兜。我一来就发现缉私队在这点,我就藏起来,等龟儿子些走远了才出来的。”
“哦。”她看看提篼里边的一点米和鸡蛋,颇觉诧异地说:“我家又没哪样事,良森,你妈为啥叫你送东西来喃?”
“给红军伤员吃的噻。”周良森显得非常诚恳:“我妈说,屋头穷,拿不出些啥子东西来,就这一丁点,也算是一点心意吧!”说罢,嘻开嘴笑笑,露出两排整齐的黄牙齿。
她由诧异变为震惊,暗忖:“这两娘母,咋个晓得红军伤员的事呐?”她前思后想,从红军来到茅坪坝一直想到留下伤员的经过,想到跟伤员接触的每个人,但是,不管从那方面去设想、猜测,都找不出这母子俩知情的答案。她觉得有必要试探一下:“良森,你刚才说些啥子,红军不是早就走了吗?”
“我妈说是拿给伤员吃的噻!”
“哪里有啥子伤员嘛?我可没听说过。来,良森,坐倒讲跟大孃听听,你在哪里见到过伤员?伤员到底是人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喃?”
“我说的是红军留下的伤员噻!”周良森不懂秦雪珍咋个要这样问!他惊讶地看看那张脸,并没有什么异于平常的地方,仍是那么平静、笑吟吟的。那末,为啥子要这样问呢?他低头思索了一阵,终于似有所悟:“大孃,你是不放心吧?我亲眼看到玉虎叔他们抬着伤员进村来,昨天我挖野菜绕到你家后山,看到你们齐家都在窝棚里;我不想惊动你们,转出来,远远地又看见玉贵在那边捞柴草。这些,不会是假的吧?大孃,你尽可放心,我不会乱说,随便是哪个问倒我都不说!我只跟我妈说了。妈感激你们平常对我家的帮助,听说红军救了玉虎叔,打死魏跃祖,她高兴得很噻!她就叫我来。她还跟我办过交涉,叮嘱我不要乱说。”
她心里那块石头落地了。看来,对这孩子隐瞒这件事已经没有可能和必要:“哦,原来是这样。好嘛,良森,回去告诉你妈,东西收下了,多谢她!良森,你妈说得不错,这种事要是走了风,让野狼精魏歪咀这些龟儿子晓得了,是要杀头的哦!”她审视着那孩子。周良森仿佛已经接触到冰冷的刀锋,脖子下意识地一缩。她笑笑:“不过也不用怕,我们防着点,不让他们知道就行了。你每天注意倒点,假使发现有那种不三不四、鬼鬼祟祟的家伙,不管是路头路脑,沟里沟外,都一定要来告诉我。要得吗?”
“好!大孃,我走了哦。”
她追上去:“还有,跟你妈说,今后就不要拿来了。我们这边人多,好想办法。”
那孩子回头笑眯眯地“嗯”了一声……
采药回来的路上,郑玉虎高兴地边走边哼起山歌。
陶二公走在后面。看着玉虎那得意的样儿,他也感到无比的欢悦。这位孤苦伶仃、年届古稀的老人,祖父就是行医的,传到他,已经是第三代了。讲技术,一代比一代精;论境遇,却又一代比一代糟!他精于医术,却并不谙于人情世故,因而难免吃些苦头,栽些跟斗。一生之中,他不知为多少人治过病,这其中,有最穷最穷的劳苦人,当然也有那些绅粮老爷们。给穷苦人家医病,他总带着欢乐:这些人家总是热情地请送,也尽量不使他吃亏,偶尔有那开不起手续费的,甜甜的说上一迭连声的感激话儿,他也就心满意足了。给绅粮老爷们医病,他总带着悲哀:这些人,或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或是穷凶极恶、骄横无忌,好一点的,哄哄骗骗,不给钱了事,歹毒的,不但不给钱,还可报以祸!一位医师,他的职责,他的想往,无非不过是为患者免除痛苦,带来安慰,带来快乐;他的乐趣,他的幸福,无过于看到患者康复,健壮如初地去劳作!此时此地,他便可算尽到了一分救死扶伤的职责,可以陶醉了。然而,他、陶世杰却更多的是在惊疑、恐惧、忧虑、愁闷中打发了一轮多花甲的日子!这中间,除开与穷兄弟们打堆时能得到一丁点快乐和安慰外,还有什么呢?!他从来不敢异想天开,也无奢求欲望,时时处处都安分守己,可是灾难却总来光顾他。数不清的打骂、凌辱,莫须有的罪名罗织……他每每自叹时乖运蹇,又惋惜世风人情的刁恶,他亦曾怀疑自己的生性耿直,甚至怀疑自己行医这职业选择的错误!然而,现实生活中许许多多鲜血淋漓的事例告诉他:不是,都不是!时运相悖?而多数人的命运几乎一样,比自家悲惨的大有人在;世风固然不淳,而人情未必尽是刁恶,世界上毕竟是好人居多,同病相怜者亦不乏其人;生性耿直固然容易招灾惹祸,而古来的有识之士有几个是圆滑变通之辈?为人倘不立品,岂不枉活于天地之间,职业选择的错误吗?那末,究竟要什么样的职业才属于正确?要依古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话,自己也算粗通文墨,亦曾在孔圣门下虔诚顶礼过,而一个正直的华佗弟子又到底有何过错?再说那些种田做工的力气人罢,他们又碍着谁,得罪谁了吗?绅粮老爷们离了这些人,能活得下去吗?那“锦衣玉食”哪里来?看来这该是最好不过的“职业”了,可是他们怎么仍然是饥寒交迫,饱受欺凌呢?然而,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又到底是什么呢?他始终也未曾弄明白!“糊涂呵!”他每每自叹。而最使他难以忘怀的,是十多年前的那个腊月风雪天——
凤儿病了。可爱的、十二岁的独生女儿其凤!躺在铺上,昼夜呻吟、眉眼不开。他和老妻守在身边,熬汤喂药,辛勤调理。
门猛地被推开,进来两个人,带进来一阵冷风,激得其凤直打寒战。他不禁怒火陡起:“你两位哪里来的?有何贵干?小女病危,岂容得你们胡闹?”
来人不卑不亢地说:“我等乃徐斋翁家人。因三姨太有疾,奉家主人之令,特来恭请陶先生大驾。望先生早临府第,速赐良方。
“我现在抽不开身!转告你家主人,另请高明罢。”
“闻听陶先生乃神医圣手,有起死回生之术,家主人定要相烦。望先生念我等不畏风尘,至诚相请,赏脸是幸!”
他想:救死扶伤乃我辈一大乐事!既然人家如此殷勤诚敬,我又何必固辞?只要安置好,速去速来,谅亦无甚妨碍!于是说:“好吧,你们等一下。”他收拾停当,便跟着来人去了。
野狼精笑脸相迎:“凤台不幸!小妾偶染风寒,幸喜天降神医,阿弥陀佛,此亦凤台不幸中之大幸也。陶先生不辞辛苦,大驾亲临舍下,望速赐良方。倘得小妾痊愈,必当厚报。”
他谦逊地说:“斋翁过奖!陶某一定尽力而为。”
他诊过脉,开了药方,要走。野狼精走来:“陶先生,既来之,则安之。鄙人聊备溥酒,饮一杯御御风寒。”
他坚待说:“小女病危,不敢久留!”
“既如此,徐某也不敢相强。不过,明日还要相烦先生走一遭。实在抱愧!”
一连三天如此往返,他终于治好了那位“爱妾”的病。临走,野狼精说:“阿弥陀佛,小妾蒙先生神力,得以康复!本当治怀水酒酬谢,奈家中事太烦且杂,只好改日奉请。钱也并付清。”
他想说什么,野狼精已经进去了。他掂着病尚未好的女儿,便急急地赶回来。
其凤久病初愈,身体虚弱,老两口看着心痛。老妻说:“近段时间你没有外出看病,屋头吃的用的都差不多赔光了!眼看年关就到了,凤儿又这样虚弱,你是不是去一趟徐家,把哪点钱收回来?”
他在徐家门外等了多半晌,野狼精才出来,仍是笑脸相迎:“门下通传不力,多有简慢,望先生见谅是幸。想先生不畏风雪,光临舍下,不知有何贵干?”
“斋翁,我眼下紧,想来拿前次那点手续费。”
“哦哦,你看我这记性!好说,好说。且先饮一杯,聊御风寒。”
“斋翁,我家里有急事,就……”
“何必过谦?既到舍下,岂有空手而归的道理?”……他推辞不过,于是在那挂有“诗礼传家,广积德善”横匾的厅堂里,吃了饭。野狼精用一块湖绸帕,包了三个银元:“阿弥陀佛,小意思,先生不必介意。”他从来不计较报酬的多寡,接过来包起就走。
雪,已经下了两天了。风卷看雪粒,抛洒着、掷甩着……他紧紧袄领,小心谨慎地踏雪辨路,急急往家赶。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忽听有人在后面大声喊:“站住!”他惊愕地环顾四周,寂无一人,“咋唬谁呢?”他想。继续往前走。“站住!”后面追来的人,一把抓住他的袄领,他悚然地一缩脖子,双手被反剪了……
面前站着面貌狰狞的两个公差打扮的人。
“请问,二位是哪里的?陶某犯了什么罪?”
一位烟鬼说:“临河镇做公事的。徐府被盗,告到官家,我等奉令四乡搜捕盗犯。你形迹可疑,必须搜查。”
他气蒙了:“我堂堂华佗弟子,正直为本,哪有娼盗之嫌?二位搜就是了!”
烟鬼毫不费事地搜出来湖绸帕包的银元:“这是什么?脏证!”
他赶忙分辨:“这是我为他三姨太医病,徐家给的手续费!不信,可——”
“狡辩!带走!”两位公差不容分说,蛮横地架走他。雪野里留下他愤怒的挣扎,嘶竭的呼号……土牢里住了三个月,经过做买卖的妹婿央人作保,他终于被放回家。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屋里灰尘厚叠,零乱不堪。他望望邋遢、憔悴的老妻:“凤儿呢?凤儿到哪去了?你为何是这副模样?”
老妻怔怔地看着他:“你是哪个?”
“呵,你认不得我了吗?我是陶医生,就是凤儿的爹呀!”他鼻子一酸,不知自己究竟变成了啥样子!
老妻抢过一把扫帚,面容可怖地冲过来,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乱打。他万分惊奇地躲避着。老妻撵着他,边撵边喊:“还我丈夫来!还我女儿来?你这个天杀的野狼精、害人精,我要到阎王殿告你!……”郑氏兄弟过来架住她;他昏厥了……
郑大爹告诉他:“其凤听说你遭了横祸,整天哭泣,不吃不睡,终于一病不起,死去近两月了;你那老伴,为你,为你女儿,朝思暮想、神志恍惚,疯癫已快一月了!”
“我跟野狼精拼了!”他夺门而出,被郑氏兄弟死力扯住,生拉硬拽地弄回来。
“我说,二哥,”郑二爹看看他,不无悲痛地说:“忍一口气算喽!”常言说:“八字衙门大打开,有理无钱休进来!你斗得过他们吗?弄不好自己也赔了进去哦!”
“我不信!”……
然而,他终于忍了气,因为确实斗不过!只是有时想起来,未免惆怅、烦恼、憎恨,但也无非是望月生悲、临风叹息而已!
“唉!”陶二公叹一口气,不禁老泪纵横。
玉虎惊讶地回过头来:“二公,你咋了?”
“没什么。我只不过想起过去的那些岁月,想起其凤,想起……”他悲咽着,说不下去了。
“二公,你要放宽心些,保重身体要紧哦!回去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呐!”
“我晓得,虎侄。”
是呵,回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要把手艺传给玉虎,这后生不错!要给红军伤员治病,让他们早日康复,重返疆场,为穷苦老百姓打江山,也为自己出一口气!为红军伤员治病,这无疑也是他生平做的一件最有益的事!红军,恐怕应该是世界上最好、最可亲的人了!他们离乡别井、抛亲弃友、跋山涉水、栉风沐雨、劳苦功高,还不是为了替老百姓寻求光明与欢乐,为老百姓而餐风饮露、挨冻忍饥吗?!若说不是为了老百姓,而是为某个人谋私利的话,又何苦定要野营篝火、披星戴月地千里征程、万里转战呢?!单看部队纪律严明,和老百姓亲如家人;指导员态度和气,奋不顾身救玉虎,不就足以说明一些问题了吗?自己近年身居山沟,孤陋寡闻,对于外面大千世界的变迁不甚了了,然而,那史书上的陈胜吴广、赤眉绿林、黄巢红巾加上近代的李闯王、张献忠、太平天国大起义……古往今来,有哪一支军队能跟红军相比?!因而,为红军做事,作一点贡献也是值得的、有意义的!自己已经六十八岁了,想不到晚年来还能有点运气……他越想越兴奋,不由得意地捋捋胡须,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年。走着走着,脚步轻快起来;走着走着,身子发起热来,猛然感到头有些儿晕眩,倏地,天地也仿佛开始旋转了……他情知是病发了,忙喊:“虎侄……”顿觉眼前一黑、脚下一滑……
玉虎正兴高采烈地走着,突然听到陶二公喊他,接着又是震天价地“噼嘭”一声响亮,说声“不好!”赶紧回头来:陶二公已经从路坎下的陡坡滚下去,直挺挺地躺着,在离路两丈多高的一条山沟里,一块嶙峋的石棱上!
“哎呀,糟糕!”玉虎倒抽了一口冷气。事出意外,他简直惊呆了,木然地站了好一会而不知所措。稍待,他定定神,仔细地观察了陡坡,将身上爪扎停当,而后攀藤附葛、虎伏蛇行般地往下梭。到了沟底,平平地抱起老人,轻轻地呼唤着,却不见答应。他腾出一只手一摸,四肢冷冰冰、硬梆梆的,陶的左额边上有一条长口子,尚自淌血。他于是更慌了,又叫了一声,仍无反应。他于是又摸到胸口,那颗心却跳动得十分厉害;顺势撩起衣襟一看,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尽是伤痕。他更加惊惊惶惶地没了主意。他求援地四下一看:深山空谷、万籁俱寂,哪里有什么人会来帮忙?这个在凶猛的野兽面前不知畏缩为何物的汉子,此刻突然初次领略了“可怕”的滋味。他伫立良久,在认定确实找不到帮手的时候,只得把东西收拾好,背起陶二公,认准了路径,顺着沟底艰难地走着,朝长风岩……
周良森走后,秦雪珍晾好了包药布,似乎觉得心里在酝酿一件什么事,然而,到底是一件什么事呢?她恨自己太糊涂,“居然想着想着就忘记了,憨痴!”
“妈妈,蛋!我要吃蛋!”春哥的小手,拿起周良森送来的蛋。
“不,不,幺幺,这是红军叔叔吃的。等两天自家的鸡下了,我煮跟你吃,好吗?”她赶忙收来拣好。
“等两天?妈妈,我要两个。两个哦!”春哥的大眼睛,恋恋不舍地追着她的手。
“要得,两个。幺幺,乖!”
对了,蛋!就是蛋。周良森居然发现了离棚的秘密,缉私队也竟然“光临”,尽管这是一种偶尔的巧合,然而却在她那谨小慎微的心底,引起了振动,使她产生了一种想法:红军走了,会不会在某一天,敌人会突然来一个大搜查?这种事,她从来没经历过,但为了伤员的安全起见,也不得不考虑,不能不提防!不过,怎么提防法?好半天,她苦苦思索着。——“转移!”蓦地,她脑子里生出这个概念,有了这个念头:把伤员转移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然而,究竟转移到什么地方?这样做是否恰当?却都是有待斟酌的问题。举眼一看,深山老林,无边无际,似乎到处都可以隐藏伤员;但是,什么地方合适?即使伤员住起安逸,又要绝对保险?“唉,怎么一时间我的头脑这么纷乱,竟理不出一点头绪来!”
“哦,玉虎!”蓦地,她又忽然想到了丈夫,“等他回来再说吧。哎,这两叔侄去采药,去了多远呢?要回来了不喃?”她走到门外看看天。虽说是阴天,看不出月色,可凭着自己的经验,恐怕都过正午了。“哦,已经该给伤员做饭了!”她于是生起火。
她做好饭。她手挽收拾好的提篼,想嘱咐春哥几句,等玉虎回来时有个着落,自己好往后面走。
忽听春哥在门口喊:“妈妈,爹回来啰!”她还没来得及迎出去,玉虎已经背着陶二公,汗流浃背、急匆匆地跑进来。她惊愕地拿过丈夫身上的东西。
玉虎把陶二公放在铺上,气喘吁吁地说:“陶二公摔了,恼火得很,快想个啥办法吧!”
恍若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她全身心都震动了。她默默地、仔细地察看了伤势,又摸摸心口和额头,但见陶二公微闭双眼,不时发出低沉的呻吟。她看看汗涔涔的丈夫,想了想,说:“你洗帕脸就去换二爹来,顺便把东西送到那边去,多带点,你也跟他们一起吃。”
“这边呢?”
“这边不要你管,有事我晓得支娃儿来喊你。”
玉虎提起东西就走。她追上去叮咛说:“你们小心点、警醒点,千万麻痹不得哦!”
“我先弄点温开水为他洗净伤口,然后再上药。”她想。但是,陶二公的衣服挂破了,弄脏了。她又喊春哥:“快去跟幺孃说,把陶二公的干净衣裳找一套来。”
不一会,郑二爹就来了。他在病人身上摸整了一阵子,又轻轻地呼唤,又摸整一阵子……陶二公微启双眼,看看屋里,喘息着问:“虎侄呢?”
她忙答道:“他到后山去了。”
“唔。指导员他们怎样了?”
二爹说:“平稳起得。玉虎刚带去东西给他们吃。”
陶二公点点头,闭上眼睛养息了一会。不久,又睁开眼说:“雪珍,我要喝点水。”
她赶忙递过去。“二公,你想吃点东西不嘛?想吃啥,我马上做。”
陶二公费力地摇摇头,都转向郑二爹:“二兄弟,你帮我把衣裳换了,我有话跟你们说。”
“衣裳呢?”二爹问秦雪珍。
“我喊春哥去要莲妹拿来,这一阵了,为啥还没来噻?硬是……等我去看看。”
这时候,莲妹子牵着春哥,却刚好走拢。于是,姑嫂一同出来。等二爹为陶二公换过衣裳,秦雪珍轻声说:“我先煮碗滚汤给他吃吧?”“要得。我先去配对药来。”
不曾想陶二公却把他叫到面前:“老二,我……我怕是已经……已经不行了!你们……你们要好好保重呵!”
“二哥,你不要这样说!”郑二爹为他搭好被子。“不要紧的。你先放宽心将养,我们晓得经佑你。”
“不,我晓得,我这阵心……心慌得很,眼见得不……不长久了!你们要好……好好照料、保……保护指导员……他们,若有个三……三长两短,你我可是对……对不起红军哦!”
秦雪珍鼻子一酸。她强忍着,痛苦地说:“二公,你老人家先不要乱想些,先安静地躺下子,养养精神。有啥话,留着点,慢慢说。”
“嗯。我想得说!”他顿了一下,干咳一阵,清清喉咙:“我死之后,不要张……张扬出去,草草地安……安葬了事。我那外……外侄黄三,不是好东西!这些事不……不可让他知道。等……等红军回来,你们就说:我……我已经活……活了六十八了,总算作了一件……有益的事,死了也……也是高兴的!”说过,又喘息起来。
莲妹子直想哭。秦雪珍怕影响到病人的情绪,不愿把自己的悲痛流露出来。她怜悯地看看莲妹子,示意她先莫哭。二爹关切地、不无忧虑地注视着病人。春哥仿佛害怕似的,远远地躲在一边。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只听到陶二公微弱的出气声。
过了一会,陶二公伸出颤抖的手,指着他的药包,说:“老二,那里面有我开……开的单子,你可如……如法炮制,精心为指……指导员他们治……治疗。只要他们伤……伤好了,我就放心了!可惜,我……我已经看……看不到这……这一天了!我本想传……”他又猛烈地喘了阵,休息了一会儿,“我本想传……传授虎侄手艺,可惜,没……没时间了。唉!你……你扶我坐起来,我要看……看……”
郑二爹连忙扶起他。陶二公刚刚坐起来,忽然觉得“呼噜”一下,一口痰卡在喉咙里,他“哇哇”了好一会都没吐出来。猛地,他两眼一直,身子往后往后一仰,软绵绵地倒在郑二爹怀里。二爹慌忙摸他:四肢冰冷,脉息全无。顿时,莲妹子放声大哭。秦雪珍再也抑制不住,泪如泉涌……
这时正是午夜时分。广袤的夜空,墨黑如漆;浩瀚的山林,仿佛都熟睡了,显得极其宁静、肃穆!偶尔的一声夜老鸦叫,透过门墙,进了茅屋,凄婉、悲凉。风,哀哀地低吟着,徘徊、悱恻;终于掠过原野、掠过树梢……漫无边际地奔忙着。仿佛要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给什么人一样。
郑二爹轻轻地放下陶二公,为他整整衣装。自己伫立在床边,也不禁老泪纵横。
死者的脸上,似乎还带着负疚!
快天亮的时候,郑二爹让莲妹子换回玉虎。叔侄商量着,找了几块旧木板,临时凑合成一付简便的棺材,将陶二公收殓了,抬出去,选一个干燥向阳的地方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