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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成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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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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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丹霞》连载

第一十四章 警觉识奸

 

 

魏歪咀一连搜了三天,落得个人困马乏,一无所获。于是匪众离心,风波陡起。那匪排长自恃是正牌子兵,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到后来竟有点不服调遣的意思,动辄跟他顶撞起来;他原就窝着一肚皮火而无处发泄,而今堂堂的清乡司令管辖不下一个小小的排长,岂不窝囊!因而也不让步。双方剑拔弩张,大有“非我即彼”之势。还是独眼龙从中打圆场,一出“白刀红血”的狼争狗斗的闹剧,才得以幸免。匪排长即时率领部下,恨恨地走了。

他怒火攻心地回到家,独坐在书房里唉声叹气。眼前的这桩差使,他总认定纯属是捕风捉影,是野狼精假公济私、挟仇相报。倘若继续搜查,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枉自劳师动众;欲要就此罢休,又怕野狼精治罪吃不起。他后悔:“不该不该,百亩山林,种下祸胎,早知今日,何如当初早让开!”然而大错铸成,悔之晚矣!当今之计,唯有勉力捕捉红军伤员,聊以塞责,将功抵过。然而如何捉得来?他抓耳骚腮,绞尽脑汁,总无一个上上之策。而野狼精的形状,那天宴会后的情景,玩忽军令被处置时的恐怖,都时时在他眼前浮起,使他心惊胆裂、不寒而

他焦躁万分,思前想后,自叹自怜,悲从中来。如果要他去杀一千个人,他也只是视如草芥而决不手软,而今要他出办的,只不过是捉区区几个伤员,儿戏般的事,却这般碍难!……

猛地,他大声呼喝:“听差何在,”

“侍候老爷。”一直在门口静观候传的听差,躬身进来侍立一侧。

“中堂排设香案,老爷要祷告!”

于是,他来到祖宗灵位之前,以其残害生灵的本能,嗜血者的特性,三跪九叩:“冥冥上苍,八方神护,魏姓列祖,不肖子孙,哀哀奉告:魏氏家门不幸,大子丧身,金元又身重难;今因红军过境,上司勒逼追捕伤员,愚笨子孙,计无所施,亟待明白指示!尚望祖宗神灵,庇护是幸!不肖子孙金元再拜!”祝罢,又是三跪九叩,继而恭立一旁,静待佳音。

外面,宠妾金香和听差,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大气也不敢出。

他虔心诚意地等了一阵,不见显应,怒火陡起,踢倒香案,返身出来。

金香上前来想讨好,被他一顿臭骂:“臭婊子,谁叫你来?亵渎神灵,罪在难恕!”金香赌气就走。那半拢半散的一头青丝,还散发出胰子的香气,在他的眼前一晃而过,他不禁陡地一震。他痴痴地望着远去的金香,竟莫名其妙地联想起那个披头散发、桀骜不驯的女人来。他觉着那女人“似曾相识”,又想不出到底在哪儿见过?但是,为啥那女人的影子,会这般奇怪地进入他魏金元的脑海而竟至留下记忆?莫不是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么?……他默然想一阵,从初见的瞬息到离开的时刻,到她的言谈举止,身段容貌,终究未能悟出疑点究竟在什么地方。暗道:“神经错乱!实乃不折不扣的神经错乱!一个平平常常的乡下女人,会和魏某眼前要办好的这宗事有什么关系,值得我颠三倒四地想?无非是不顺眼而已。扯淡,而今又不是采花的时候。况且,那女人能算什么花?老树枯藤,十足的乡下牛屎烟味!”

他于是又郁郁不乐地回到书房,吩咐听差摆酒。一个人自斟自饮,自言自语,自顾自盼。不多时,一壶光了又是一壶。蓦地,酒气上涌,加之郁闷、烦恼、沮丧,他厌恶地把酒壶一摔,“咣咣啷啷”一阵响亮,吓得门外的听差直啧舌头。“呔!”他歇斯底里地发一声喊,颓然地侧在铺上,又喃喃自语一阵,尔后就烂醉如泥,死猪一般了……

 

翌日清晨,魏歪咀依然无计,吩咐听差去叫独眼龙。

一会儿听差就回来。他陡然大怒,上去就是一个左右开弓:“狗奴才,为何不去?嗯?想死么?”

听差口鼻出血,战战惊惊地弓身侍立:“老爷容禀,外面有一老者,自称是王家沟的保长,口口声声要见老爷,因此小人……”

他不等听差说完,斥道:“老子不见!快去喊兰队长来。”

“是。”听差捂着口鼻,转身走了。

他忽然喊:“站住。”听差返身,远远地站着,不知又有什么事。他问道:“来人可曾说有什么事?”

“他说有军情要事,要面告老爷。”

他沉思片刻:“叫他进来。”

不一会,听差引进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子。来人头戴瓜皮小帽,身穿竹布长衫,外罩青缎马褂,走起路来俨然一副儒者风度;一双鼠目,露几丝阴险、狡诈、贪婪;尖嘴猴腮,带几分谄媚的喜色。来人向他行过大礼,露出满口黄牙:“属下山人王锦堂,叩请老爷金安!”

“免了。”他手一挥,不胜烦躁地说:“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王兄到此,所为何来,请讲?”

王锦堂看看听差,惴惴地说:“请老爷……”

他喝退听差。然后指指旁边,语气缓和些说:“王兄请坐。想王兄不辞辛苦,清晨到此,必有教我!魏某洗耳恭候。”

“老爷在上,小人怎敢妄坐!”

“不必拘礼,坐了好说话。就请快说!”

王锦堂谢罪告坐。说:“近闻老爷贴出榜文,捉交一个红军伤员,赏大洋壹佰,告发者半领之,此话可真?”

“当然当然。本司令几时亏待过乡邻父老?”他即时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道:“既经说出,岂可食言?倘是王兄,尚可加倍。就请道来。”

王锦堂站起来,深深一揖:“既如此,山人大幸了!”旋即又坐下来,轻声说:“老鸦山一仗,红军伤亡甚重,此皆国军之力!山人探得确实,有一红军排长,姓张,留在附近山沟里于姓刁民家中养伤……”

他急忙打断道:“此话真么?本司令搜了三天,为何不得?王兄,军中无戏言,倘有说假,你可是要吃罪的。嗯?”

“山人岂有不知。而今愿立军令状,以区区头颅作保!司令人马扫荡之时,那于姓刁民将伤员转移藏匿了。偌大的山,老爷未必搜得干净?”

“既如此,实乃魏某一天之喜!听差,”

听差跑来。他吩咐说:“叫外面传话,要兰队长火速整顿人马侍候!”

“是。”听差转身,一溜烟跑了出去。

   “兵贵神速,就烦王兄带路!此乃天赐良机,让王兄垂手而建不世之功勋也!”

   “老爷过奖。山人敢不从令!“

他略一思索:“老朽尚有一事相商,望王兄不得借故推托。”

“老爷请讲,山人洗耳聆教!”

“姚先生前年不幸逝世,使魏某失却一只右膀!余久欲聘请高才,出谋划策,运筹帷幄,然苦于不遇其人。今观王兄,足智多谋,老成持重,威望颇高,可谓德才兼备,胆略过人。若蒙不弃,屈为佐辅,则魏某幸甚,乡人幸甚, 庶几可疗治失去姚先生之巨痛也!”

王锦堂受宠若惊,站起来又是深深一辑,假意推辞说:“老爷容禀,此事万难从命。想王某才疏学浅,无德无能,所学跟姚师爷相比,不及其十分之一,何所恃而堪担重任?老爷若不收回成命,真是罪杀山人了。”

“老朽主意已定,此亦乡人之众望所归,王兄何必固辞,亦如此过谦耶?莫非嫌老朽乃愚顽之辈,‘竖子不足与谋’么?”

“岂敢岂敢,罪过罪过!既蒙老爷如此错爱,一意栽培,山人从命就是!”

“这才像话嘛。哈哈哈!”

独眼龙进来:“司令,人马齐备多时。”

“立即出发!”

路上,他在对伤员和于姓刁民如何处置这个问题上,很费了一番脑筋。终于,被他想出了一个自认为是万分有利的,非常高超的,也就是无比恶毒的办法。王锦堂提供的线索,使他产生了一种新的想法:野狼精纵是挟仇相害,然而红军伤员一事并非无中生有;既有一个,难道就不会有俩、有仨……有则必须捕捉务尽,不留后患!他觉得这是自家脱离厄运之转环,青云直上的机遇。他抱着侥幸的求和心理,想要借此机会,在野狼精面前露一手,以期能得到上司的青睐;亦借此机会,为自己争光,为儿子报仇!他认为这是昨晚祷告的结果,并后悔不该踢倒香案。于是又暗暗祝道:“祖宗神灵,功德无量;金元有罪,尚望宽宥!待出师回来,自当酬极!”


郑二爹因玉贵出走,气病了。对于儿子去找红军,他当然赞成,“不去,留下也是祸胎!”他曾经说;然后,出于对儿子的担忧,老年别子的悲哀,以及对魏歪咀独眼龙们的憎恨,他还是病了。他带着老牛舐犊般的凄苦心情,朝日想着:“要不是这世道,要不是狗日的们这么一逼,玉贵咋个会出走?自己又咋个会这般凄惶?”他想着玉贵,那傻乎乎的神态,那铁铸钢浇般的骨块,“是的, 这娃儿看上去有点憨,但是老实忠厚,又肯出力,——哎不管咋说,总是自家骨肉噻!”他因而嗟叹儿子缺少心眼,害怕儿子吃亏。就这么着,他三天来起,饮食少进。经秦雪珍姑嫂的开导、劝慰,精心调理,他才逐渐地吃点东西,慢慢地好了。

这一天,阳光很好,风清云淡,郑二爹感到十分惬意。他坐在火塘边,屈指算着,几天没上山了。他烧起叶子烟,想等过足了瘾就上山,去换上虎,去看伤员。

莲妹子正在场坝边晾衣服。忽然,她发现坡下有一个穿得破烂的人,拄根棍棍,正吃力地朝她家爬来。“什么人呢?来干啥呢?”她认不得,也很害怕,本能地奔向屋里,喊声:“爹!……”

郑二爹出来的时候,那人已经快到场坝边了,已经可以看清楚龌龌龊龊的一身,看出三十多岁的年纪了。他也不知来人是干啥的,也不认识是谁。他想了想,悄悄地跟女儿说:“快去叫你嫂嫂来!”

 

吃过早饭,秦雪珍带着春哥,母子俩一同上山找野菜。年成不好,野菜长势也孬。母子俩走了很远,才挖了半背篼。春哥也许是走乏了,直嚷着肚子饿,要回家。她看看天色,该是近正午时分了,而眼前也没什么可吃的哄孩子。于是放弃了继续挖的打算,牵着孩子回家来。

穿山甲摇尾乞怜地迎过来,春哥一高兴,忘了饥饿,跟它玩去了。她生起火,煮了野菜包谷糊糊,招呼春哥来,母子俩一同吃着。

“汪汪汪……”

穿山甲在外面叫。她忙跑出来。来人打个唿哨,狗便不响了。她招呼说:“幺妹来吃饭。”

莲妹子急匆匆地过来:“嫂嫂,爹叫你去一趟!”

“啥事喃?”

“边走边摆嘛。”莲妹子已经牵起春哥,打主意要走了。她看看着急的幺妹,狐狐疑疑地锁了门,带上穿山甲就走。莲妹子边走边摆,她边听边思索:“到底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来这里干啥呢……”在快到莲妹子家的时候,她已经想出一个方案来:随机应变,认真识别,切不可上了敌人的当!

    

  秦雪珍先在墙缝边张望一阵,然后才同莲妹子们一起进屋来。来人已经在火塘边坐下了。正听见郑二爹说:“你洗帕脸吧?”

那人看了她一眼,显得很慌张:“不忙,不忙。老乡,先搞点饭来吃吧,我已经饿了两天了!”

人走汗了、脸花了为什么不洗?什么人不洗脸!为什么不洗脸?……她脑海里立刻升起一个问号,一个警觉的讯号!春哥似乎有点害怕,只是朝她怀里钻。她捏着他的小手,示意他不要拱。她想要摸清来人的底细和意图,于是试探着说:“老哥,洗一帕嘛,洗了安逸点,洗了就吃饭咯!”

“洗,洗,”那人说。却不动手。

她把春哥放在玉莲怀里,把水端过去:“洗嘛,我端来了。”

“呵呵,老乡,你们真是太好了,我们红军离不开老乡们的帮助哟。”

屋里的其他人几乎同时一震。莲妹子虽然激动,但还保持着一点理智,还忘不了招呼住比她更激动的春哥。郑二爹若无其事地又烧起一枝烟。她却仍然很平静地说:“老哥,你可别打胡乱说的哦,什么红军白军的乱说些,让人家听见了不好哦。我们小老百姓家,素来安分守己,从不乱说胡来。我们但求平安无事,啥子祸事都招惹不起。你既来到我家,就请不要在这里乱说,跟我们带来麻烦。你还是洗嘛,洗了才好吃饭咯。”因为,她好像闻到了那人咀里的一种气味。什么气味?她还不能肯定。但她总觉得那是一种令人讨厌的气味。

那人无奈,只好洗脸。她趁机盯了莲妹子一眼,示意她冷静,管好春哥。郑二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仍然一言不发地烧烟。

那人洗过脸。她发现,这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长驴脸,但究竟是否见过,在哪里见过?一时却无法想起来。不知为什么,她有点讨厌这张脸,脸上那贼似的神态和贼似的眼睛;她觉得这不是一张饿了两天的脸,而更象一张烟鬼模样的脸。

她回到玉莲身边,平静地问道:“老哥贵姓喃?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喃?”

那人颇神气地说:“我是红军的伤员,姓张,在队伍上当排长。老鸦山一仗,我负伤留下来,在一位姓于的农民家里养伤;大搜查那天被敌人抓去,昨晚才跑出来。老乡,我想在你们这里躲两天,养养力气再走,”他看看屋里的冷淡气氛,有点恐慌,说:“老乡,我肚子饿了,先给点吃的吧!”

她正想着:“他说话时为啥毫无顾忌,好像故意要让人家知道一样呢?”听见那人要吃的,就问莲妹子:“有哪样吃的没得?”

“有,菜团子。”

   她马上打开碗柜,端出两个菜团子,放在那人面前:“你吃嘛,老哥,你吃饱喝足了好走。我们叫你不要乱说,你硬是记不住?你看嘛,你刚才又嗦地说了一大堆,连累了我家你于心何忍受喃?”

那人怔怔地看着她:“老乡,我真是伤员呵,你让我住两天罢?”

她一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她缓缓地说:“你赶快吃了走嘛。任你咋个说,我们都不敢招留罗!”

沉默。大家都在看伤员吃东西。她边注意观察边想:“他吃得很蚀力,好像吃不来,也不像十分饿的样子,丁亮他们吃东西几时这样别扭过!他果真是张排长吗?如果不是,他为啥晓得,也自称是;如果是,为啥看去不像红军?哪点不像?那神态,那做作,那……”猛地,她想起了两天前发生的一件事:

下午,茅坪坝附近的几家人,被独眼龙带来的十几个清乡队,吆喝集中到周良森家门前的一个草坪里。她刚好在家,连同春哥也被吆喝来。

嘡嘡嘡……”锣儿敲着,仿佛是出丧时的开路道场在响,她感到一阵烦躁。

清乡队如临大敌般,戒备森严,异常紧张。二十来个老少乡亲,被圈在一起,喳喳咵咵,唧唧哝哝,吵闹不休。独眼龙偶尔吼几声:“不准交头接耳!更不准闹!谁带头闹,打死勿论。”人群静寂了。锣声间隙里,听得见百多公尺开外,湍急的小溪流水声。一棵大板栗树下,一个年轻汉子,五花大绑,背上插一块木牌,上书:“隐藏红军伤员者”。汉子的衣服被扯破,成条成片。他冷得索索打颤,脸色青肿,但是,那一对突出的眼珠,却时时愤怒地扫向敌人,也时时向乡亲们致以歉意。仿佛,死神对于他,并不是一种威胁、恐怖,而是使他脱出肮脏污垢的泥塘,升腾到另一个干净极乐的世界。他轻蔑地、泰然自若的睥睨一切,有如那棵大板栗树,尽管遭受冷风的袭击,树叶摆动,但躯干直挺。她认得他,是王家沟山那面的一个单身汉,姓于,人都喊他“于老头”。他有时也跟郑家爷儿父子搭伙打猎。

锣声停了。独眼龙扯开破喉咙喊起来:

“众位乡亲,你们大家都看见了,这就是隐藏红军伤员的人的下场!哎,哎……这姓于的小子,不学好,胆敢跟官府作对,真是不晓得天高地厚。哎,哎……众位乡亲,哎哎,魏司令现今贴出榜文,捉交一个伤员,赏大洋壹佰,听倒,壹佰哦!告发者,哎哎,哎哎哎,领一半。你们可都听真了,?哎哎……如有隐藏串通敢知情不报者……”

她不愿再想下去,因为,她又突然想起了“伤员”身上那种气味来。到底是什么气味呢,她决定要证实一下。

“哇——哇——哇……”那边,“伤员”开始呕吐了。他神色紧张地看看屋里的人,发现大家都在盯着他,他慌忙低下头去,又继续吐了一阵。她不由一阵暗笑,象发现了一种奥秘一样地静观着。她沉思了一会,然后平静而分明不客气地问道:“老哥,你为啥吐了,吃不来吗还是咋个的喃?”

“不,不……哦哦,我伤口痛,不舒服。”

她逼视着他,以极强硬的口气说:“你不说假吗?你果真有伤吗?你伤在哪里?让我看看,跟你洗一洗,找点草药嚼来敷起,你才好走呕!”

“伤员”益发慌了,“我已经好了,不必麻烦了,不必麻烦了。”

“那好,”她冷冷地一笑,“你走嘛!”

“不行!老乡,我没有力气,走不动。让我住一天吧?呵……喔!”“伤员”开始在打哈欠了。

她看看那人半死不活的样子,眉头一皱,立即从火塘边的茶罐里,倒了一碗滚茶端过去:“喂,你刚才呕了,吃点滚茶,然后再吃点东西,就保证有力气了。”她指了指他旁边那个半菜团子。

“不不,不不不!我再不能吃那种东西了。”“伤员”惶然地说,仿佛视菜团子为洪水猛兽!他伸手来接茶:“老乡,谢谢你。”那股气味又冲出来。

“鸦片!”她忽然悟出。“红军有吸鸦片的吗?有不吃菜团子的吗?有饿了两天还吃不来菜团子的吗?!”她于是假装失手,那碗茶,端端正正地全部倒在那人的大腿上。

“妈的!”那人一蹦老高,简直比好脚好腿的人还麻利得多。

她可快乐极了。但她并没笑,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但这也不能怪我,你自家个没接稳嘛!”继而,她看看那哭笑不得的伙,变脸说:“我看你走得动嘛,很有力气嘛!为啥在这里扯谎聊白的喃?”

那人好象还想说什么,她声色俱厉地说:“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可要唆狗来咬你罗哦!”她的话音刚落,旁边的春哥“嚁嚁”地打起了口哨,穿山甲从场坝边窜进来,直扑过去。那人惊叫一声“妈呀”,夺门而出,飞快地向溪边跑去。穿山甲在后面紧紧地追赶……

莲妹子揩揩脸上的汗水:“好危险呀好危险!”

“这件事对于我们来说,倒是一个值得引起注意的教训哩!今后更要下细点罗!”

二爹说:“我因为听你们说张排长,今天这东西来,我怕是,又怕不是,码不实在才叫莲妹子来喊你。想不到真会是一条狗!”

“二公,你在先可跟他说过哪样了吗?”

“没有。他来向我要吃的,要求住下来;我说没地方住,也没啥吃的。他说他是红军伤员;我说我从来没见过红军,不晓得红军是啥样子。我看见他的脸很花,才叫他洗,你们就来了。哟哟,时候不早喽,我要上山去喽!”

 

早饭过后,秦雪珍把春哥交给幺妹,同郑玉虎一起赶临河镇。

昨天,郑二爹上山后,她临时产生了一个想法:到临河镇去一趟,证实“张排长”这件事,刺探敌人的动静。几天来接连发生的一些事件,引起她的警觉,使她意识到情况好像越来越变得复杂,使她感觉到好像有一种压抑的、恐怖的氛围,时时来袭击她的心。敌人肯定又在耍什么新花招了!然而,究竟是什么花招呢?那天,她以为敌人是将于老六弄到茅坪坝来处决;殊不知,敌人只在茅坪坝搞了个把钟头,也没搞个什么名堂,又依还拉起走了,并听说第二天又把他弄到了徐家坳。这是什么意思?杀鸡跟猴子看?仅仅是这样吗?那末,假伤员的出现,又该如何解释呢?两者之间究竟有没有联系?仅仅只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吗?……无论怎样说,这些问题都应该尽快搞清楚,切不可因疏忽大意而上了敌人的当,带来惨痛的损失!一想起于老六遭受的酷刑,她就心里发痛,因而更加憎恨敌人,“总有一天干人要跟你们算账的!”她私下说。而今,于老六到底是死了呢还活着呢?他的败露是不是被哪个坏蛋出卖呢?——那天下午,她当场注意观察了几乎所有在场的乡亲们,这些人的神态、情绪、思想,她都一一地作了估量。回家后,又把所有知道丁亮这件事的人逐个排了队,反复回忆了这段时期这些人的表现。后来,她又跟二爹父女、周良森母子作了思想工作,一切都比较良好,一切都似乎可靠,风声也从不曾走漏过,而尤其使她满意的,则是他们那掷地有声的肺腑之言:“就是拼出性命也要保住红军的伤员!”然而,不管如何说,这些接踵而来的事件毕竟跟她敲响了警钟,尽管她从来没麻痹过。

于是,她尾随着二爹上了山,向丁亮说了自己的想法。丁亮在她来到之前,就分析过敌情,因此完全同意她的行动,只是叮咛她要小心,严防敌人的盯梢,更必须留神那位假伤员的出现。不料,郑玉虎说他要去,而不让她去,理由是他弄到了两只酸草狗,顺便卖野物,买东西,也可以打听事情。但她不放心,非要自去不可。夫妻争执不下。丁亮沉思一会,建议他们一同去,既可互相照应,也免双方牵挂。她想到伤员有二爹照应,自己也可以早去早回,就让步了。

她化了妆——早些年,为了逃避魏歪咀们的追捕,她学会了化妆术。那是因受花木兰、祝英台的启发所致。那时候,她可以由袅袅婷婷的少女,到伛偻的壮年妇人,或白发苍苍的老妪,或英俊潇洒的半大小伙子,均依情况和环境而为之,尽管都只用过一次,但每次都获得成功。通情达理的公婆,知道她那样做完全是由于环境的逼迫,从不说她是“发疯”。当然,眼下,她无需乎大动干戈,只消在服装、头面上稍加变换就行了——她要会人,总不能让熟人也认不出呀!她看看镜里的自己,起码老了十岁,不由笑了。

 

这一天,恰好是临河镇逢集。巧得很的是,把守城门的两位竟是王顺福同徐大山。秦雪珍上前打个招呼,把王顺福叫到一边。郑玉虎留在原地跟徐大山假装讲着买卖。

她轻声说:“大兄弟,谢谢你那天救了玉贵!”

“你何必说得格里格外的嘛,嫂嫂!哎,你今天来有啥子事吗?”

她敏捷地看看四周,仍然轻声说:“兄弟,不瞒你说,这两天在乡下碰到了一件麻烦事,有一个自称张排长的红军伤员,到处窜动,弄得人心惶惶。你可知道这伤员是真是假,从哪里来的?”

王顺福显然有点紧张,他的声音更低:“这是魏歪咀跟独眼龙搞的一个圈套。他们想用这种以假乱真的冒诈手段,捕获到更多的红军伤员!这是哄鱼儿上钩的诱饵!你听说的那个张排长,被抓来的当天晚上就处决了,死得可惨哪!于老六昨天也杀了。这都是我们王家沟那个狗日的保长王锦堂告的密。听说,他还当了魏歪咀的师爷罗!哎,嫂嫂,你问这些干啥子喃?”

“随便问问,问清楚了免得吃亏。兄弟,今后有啥事,还要望你跟大山多关照关照哦!你们离得近,耳朵灵。”

“唔,唔。”

按照路上商量的办法,进城后,玉虎自卖野物、买米。她去表姐家,看看是否有来自敖小倌方面的消息。然后在表姐家会齐,从西关出。

还没到关帝庙,她忽然发现在熙熙攘攘的人丛中,有一个熟悉的男人,正面向他们走来。仔细一看,原来就是长驴脸——假伤员!这伙是被穿山甲咬了,还是摔了,脚有点跛。她急忙隐到丈夫身后,玉虎高大的身躯刚好遮住她。也幸亏她的装束,长驴脸没认出她。

“喂,卖野物的,”长驴脸叫住玉虎,“几个钱哪?”

“看货作价嘛。”玉虎有意跟对方周旋,他已经发现妻子的处境。她趁机融进拥挤的人流,往表姐家去了。

“五十文吧?”长驴脸说。

“不干!”

“你要多少?”

“一百文一只,少一个也不干!”

“我偏要买,就是不出这多,看你咋样?”

“我不卖给你,你又咋样呢?”

“说黄了老子一个也不给!”

长驴脸上来抓,玉虎把野物藏到背后;长驴脸转到背后,他又转过来……纠缠了好了阵,长驴脸无法,又来软缠。这时旁边已经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有一老者对玉虎说:“大哥,你就卖一只给他嘛,省得麻烦。”这句话提醒了玉虎,便作好作歹地相因卖了一只。——理智告诉他,再不敢招惹事非了!玉贵一走,自己要再出事的话,谁来帮妻子的忙?再说,也不能耽搁太久呀!

他调过地方,卖了另一只,买了米。正要到表姐家找秦雪珍,忽然,从一条小巷子内转出一个人来。来人嘻皮笑脸地叫声“郑哥”,他回头一看,吃了一惊,暗道:“这不是黄三虾子吗!他几时来了?”

黄三虾子显得很亲热:“郑哥,赶场呀?你我弟兄多日不见,到对面李享号喝二两,说句话吧?”

“哦哦,原来是老黄哥呀。听说你出外发财去了,几时回来的嘛?看你的样子,一定是捞到一手了吧?”

“一言难尽,说不出的苦呵!”黄三虾子拉着他的手,“走嘛,李字号?”

他挣脱了,“老黄哥,我有事,失陪了。你要说啥就在这里说,快点!”

黄三虾子看看玉虎脸色,只好作罢。怏怏地说:“郑哥,我二舅呢,他还好吗?”

“哪个?黄哥,你问的是哪个嘛?”他明知对方问的是陶二公,但他记着老人临终的嘱咐,因此假装诧异,不晓得。

“我二舅,你们隔壁的陶医生噻!”

“哦,他哟。还可以,吃得饭走得路,还能跟人看病。不过,这两天不晓得转到哪方去了,不在家。”

“他要几时才能回来?”

“不晓得罗!哦,我忙,我有事,娃儿在屋头饿得哭,等我回去开锅。老黄哥,改天空了来摆哈。”

黄三虾子还想说什么,他竟抽身走了。走不几步,回头一看,黄三虾子仍在原地怏怏地兀立着,若有所失……而在离黄三虾子不过两丈来远的李字号,临街一张桌子边,坐着一个黑黑瘦瘦的汉子,正从窗口里注视着他。四目相对,那汉子收住目光,若无其事地端起酒碗呷着……他赶紧朝表姐家走去,边走边想:“好面熟呵!是哪个呢?……”

 

回来的路上,丈夫跟妻子讲述了碰到黄三虾子的经过,并提起那个十分面熟的黑瘦汉子。

“你好记性哪!回去好好回想回想吧。”她沉思着说:“碰到黄三虾子,好比出门碰到一只不吉利的夜老鸦!对这种东西,应该提防点!张排长的牺牲,于老六的惨死,都是由于那个见钱眼红、烂心肝五脏的王保长的出卖。这是一个血的教训!死者流淌的鲜血,促使我们活着的人深思!我想你这条命,全是红军舍死忘生救出来的,指导员他们要有个一差二错,我们咋对得起红军哟!”说罢,她深情地看看丈夫,而在那透着机警、睿智的星眼里,却似乎有两滴清亮的东西在滚动、溢出……

黑瘦汉子季武,在芸水溪黄桷儿坳一带,同山民水根森一起,成功地救助了两名红军伤员,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隐蔽好。他嘱咐水根森帮助照料好红军伤员,注意保密和安全后才离开。

季武回到王家沟,才知道出事了,红军伤员张排长和表弟于老六都不见了。

于老六的屋子,在一个小山坳的岩脚背后,既隐蔽又僻静。季武回到这里,先对周围的树林竹林山包水凼等做过侦查,没有发现敌人的岗哨,在确定很安全之后,他才从虚掩的后窗翻进屋里去,外面的门仍旧关锁着,他只从后窗进出就行了。这里刚出事,眼目下应该很安全。季武决定暂时住在这里,有落脚点好去调查解决于老六和张排长的这桩公案。

在去芸水溪解救红军伤员之前,季武曾经跟表弟于老六交代叮嘱过,并选好地方,要于老六将张排长转移隐蔽,谁知竟会出事!

季武打听出,是王锦堂告的密。

季武在一个晚上,穿上一套蓝色的夜行衣,用青帕子遮面,从临河镇西关外进城,绕过哨兵,先后到魏歪咀宅第和独眼龙驻扎的关帝庙,在房上揭瓦侦察,不见有关押于老六和张排长的蛛丝马迹。第二天白天,他又到茶馆酒店打探情况。

季武侦察出,张排长和于老六已经被杀害。

今天,季武又来临河镇,走进李字号茶馆,这茶馆兼卖寡单碗。季武要了一碗清茶,坐在那里查看街上的动静,却发现了郑玉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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