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的老鹰峰,峻峭挺拔、巍峙云天;有如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栖息巅顶,俯瞰山林一样。峰前峰后,峰左峰右,亭亭直立的巨杉,亮节高风的楠竹,挺拔苍劲的虫松……繁密葳蕤,一望无垠。四周围的大小山峦,毗连交错、首尾衔接。左首鹰翼下,一条蜿蜒的山涧,清彻碧透、潺潺奔流,到了一匹刀切斧劈般的断崖前,倾泻直下,跌落在数十丈深的一个大潭里,形成一个美丽的、帘幕般的山间瀑布;再流下去,便汇入了茅坪坝的大山溪。在这瀑布的右边,有一带苔藓斑驳的绝壁崖,这就是摔猴崖。引人的传说:在两百多年以前,勇敢的猎人追捕一只大青猴,从九十里外的深山里,一直撵到这个地方,那猴子慌不择路,从老鹰峰顶跳将下来,竟跌落下绝壁崖摔死了。故而起了这个名字。一条崎岖的山路,弯弯曲曲地从沟谷底盘绕而上,越过绝壁崖,通到老鹰峰南坡。在这儿有一个无名山洞。
这山洞的洞口很小,仅能容一个人出入,外边被茂密的灌木丛遮掩着。洞内都十分宽敞,有三、四丈深,能容纳几十个人,洞内一分为二,左边平坦可住人。右边洞顶有升子般大一个“气孔”;晴天可透进阳光;雨天虽滴水,但下面有个出水洞,水便从那儿流出;生起火来,那烟子从气孔排出,消失在山顶树丛中,和那缭绕的云雾融会在一起了。由于右边地势低,水又有出处,所以左边倒是很干燥的。外面和老鹰峰大致平行的一匹山包,恰似一道屏风,将山洞挡起来。洞口右边不远处有一股清泉。现在,这里成了红军伤员弄伤的地方。
洞内经过打扫、收拾、铺陈布置。左边新安上了两张接地床,矮矮的杉木架子上,铺上一层床笆箦,上面是干燥的草,再上面是棕毡和破棉絮。这是两个伤员休息的。在靠近洞口处,也打了一个地铺。这是轮换守护的郑家叔侄们困倦时使用的。在右边用三块石头砌了一个临时灶,上面安放着一只砂锅。一缕不太强烈的阳光,从顶上“气眼”里射进来,给洞内带来温暖、明亮的感觉;洞壁渗出的滴水,“叮咚叮咚”地滴落在气眼下的石罅间,又使这里充溢着清新、凉爽的气息。
清晨。
丁亮从恬睡中醒来,有一种非常舒适、惬意的感觉。虽然伤口很痛,嘴巴也有点苦涩,但一点也不烦闷。他四下一看,显然郑玉虎是出外打水去了,对面的王力生,艰难地移动了一下身子,又酣然睡去。他算了算,转移到这里已经是第三天了,离开部队恐怕该有个把星期了吧!现在,部队到了什么地方?首长和同志们怎样了呢?雷铁柱!我的老伙计,你此刻在做什么?是行军、打仗、抑是做群众工作?几天来,你们又打了几个大胜仗了吧!呵,敬爱的首长,亲爱的同志们,我多么想念你们!我多么想跟你们在一起,去为劳苦大众打天下,置身于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呵!我——联翩的思绪,引他到那炮火纷飞的战场。他想起过去的那些日子,艰苦的革命斗争岁月——
南昌起义的枪声,震惊了中外反动派,却给那些渴望光明、亟待翻身的心灵以觉醒,带来希望。
他,十六岁的孤儿丁亮,从土豪家里跑出来,带着投军报仇的迫切心情,连夜赶了一百多里到了南昌。然而,部队走了!他失望,踯躅街头……一位杂货铺的伙计告诉他:“队伍往南走了。人真多,一连过了三天!”继而好奇地看着他:“你是……”
“我要加入!”他咬咬牙,终于说。他拔脚就跑。他经过深思熟虑:一定要追上!一定要找到!一定要加入!他逢着自己认为可靠的人就问;他没日没夜地赶;饿了,向好心的乡亲要一点,或是寻几个野果子……终于在广东省边境的一个小县城,被他找到了一支南昌起义的队伍。
但是,“怎样才能加入?他们要吗?”他徘徊着,在部队的营地周围,精疲力倦、饥肠辘辘……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一位门卫面前:“老哥,我要见你们官长!”
门卫看看他破烂肮脏的一身,不很欢迎地说:“走开!老乡,连长很忙,不会见你的。”
他和门卫争执起来。一位身材魁梧的军人走来:“什么事?”
门卫“啪”地立正敬个礼:“报告连长,这个人强行要见你!”
石志新问他:“老乡,你有什么事?”
“我要加入!”他口气很生硬,好像如果不答应就不行。
“你从哪里来?”石志新吃惊地看着这个人:那风尘仆仆的样子,倦怠的面容,机敏的眼神。
他响亮地说:“我从江西来。我连夜跑了一百多里到南昌,又从南昌追到这里!”
“不错,倒挺坚决!”石志新点点头。又看看他:“不过,行军打仗很艰苦,你不怕吗?吃得消吗?”
“连长,我不怕!我吃得消!”他学那门卫的样子,刷地来了个立正,但……
“怕是好久没吃饱了吧!”石志新说。他吩咐门卫:“你带他去吃点饭,然后洗洗,换换。”
就这样,他成了革命战士,跟着部队转战潮汕、湘南。几个月后朱总司令带部队到井岗山跟毛主席会师了,他跟雷铁柱编在一个班里。班长雷铁柱总把他当作小弟弟看待,他也把对方看作亲哥哥;无论是在紧张的战场上,还是在平静的日常生活中,不管是行军,宿营,雷铁柱总是把他带在身边,似乎这样可以放心些;而他呢,也觉得踏实、胆怯,否则就象失去了什么般的空虚。半年后,他被调去跟石志新当了一年的通讯员,又回到雷铁柱这个班。在这温暖的革命大家庭里,他如饥似渴地学习,学习文化,学习无产阶级革命的理论,吃苦耐劳,认真努力,从不松懈。在党的培养下,他逐渐地成长起来,加入了光荣的中国共产党,从战士、班长、副排长……一直到第四次反围剿后担任连指导员。他多次立功受奖,也遭到“左”“右”倾思潮的毒害。在荣誉面前,他有时是喜形于色,也受过批评。
一次战斗中,当时还担任通讯员的他,捉到了敌人的一个官儿,缴获了一支玲珑可爱的小手枪,并救了一个伤员,连里因此为他记了一功。同志们都向他祝贺,他也笑得合不拢嘴。
连里有名的“傻大个”邵兴虎,将他举起来:“丁丁,你能不能把我也俘虏了?”“你放下!”他严厉地说,并去抠对方的胳肢窝。邵兴虎怕痒,一失手将他摔在地下,好痛哟!他冒了火,拣起一块石头就要扔过去,被连长石志新抓住:“干什么?不象话!统统走开!”邵兴虎恼怒地看他一眼,走了。
石志新说:“丁丁,作为一个革命战士,应该把自己的那怕是一点一滴成绩,都看成是党对我们辛勤培养的结果。切忌骄傲自满。‘骄兵必败’,这是有历史教训可寻的!我们这个队伍,是党领导下的革命大家庭;这个家庭的所有成员,都是阶级兄弟;都应该团结,互相帮助,互相督促、鼓励。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无产阶级革命的目的!……”
这件事,对于他无疑是一个深刻的教训。通过石志新的耐心启发、开导,他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决心要严格律已、谦虚待人,他也终于这样做了,并长期坚持下来。在漫长的革命征途上,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敬爱的党、首长和亲爱的战友们。现在,离开了部队,虽然只是暂时的,他坚信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就会同王力生一起,重新回到党和同志们身边,回到那火热的斗争生活中去!但是,在这新的地区,新的环境里,在目前的形势下,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呢?
诚然,尽快地养好伤,这也是战斗,也是任务而必须坚决完成,毋庸置疑。但是,一个共产党员,时时刻刻都不能忘记了自己的职责,都应该尽量地为党做点工作!眼下,他必须依靠党的政策的威力,向群众灌输一些革命道理,从思想上把他们武装起来。他必须对反动、阴险、狡诈、毒辣的阶级敌人予以揭破,让广大群众看清其反动本质、狰狞面目,从而更加理解革命的重要性和必然性,更加拥护共产党,心向红军!一想到党和群众,他的身心就立刻沸腾起来,仿佛增添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一个个党和群众血肉相连、军队和人民如鱼似水的宏伟壮观画面,可歌可泣的场景,又在他的面前铺展开来,连接成通向胜利的康庄大道。他心里喊着:“党呵,您是多么伟大、崇高!您令人景仰、令人向往!您使广大群众紧密地团结在您周围,组成一支铁的洪流,奋不顾身地向旧世界发起冲击,为人类的解放事业而尽心竭力,一往无前!”
他笑了,笑得那样香甜。然而,不一会他的脸色就又严肃起来,那对深遂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洞口。当然,那里什么也没有,除开阳光投射在树桠上的影子外。他的思绪,又开始翻卷了。
是的,这里看起来好像很平静。但是,应该牢记:这是白色恐怖严重的地区,情况复杂,自己必须作好准备,以应对随时都可能发生的意外!眼下,临河镇的敌人在做什么?又想做什么?凭经验,他知道敌人一定不会睡大觉,也不会善罢甘休;也一定会对革命人民施以报复、残酷镇压,尤其在黑暗仍然笼罩着中国大地的时候。因此,他必须要掌握敌人的动向,才能够应付裕知,否则,局面将会是不堪设想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然而,要怎样才能掌握敌人的动向,通过何种渠道去掌握?这却是一个十分辣手的问题!
看来,还是只有依靠群众,这才是胜利的保证!这是为历史的经验所证明了的。并且,自己也必须加强学习,文的武的功夫都不能丢生疏了——这也是他两三天来一直思考的问题。
于是,他开始摸索着。手触着了头下枕着的钢刀,这战场上的缴获物,光荣的标志,如今被玉虎磨得更加雪亮了。他艰难地想抽出来试试那刀刃的锋利,但是,一移动,腰部就分外疼痛,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他咬咬牙,只好作罢。歇了一会,他又摸。这次触着了一个硬皮的本本,他吃力地连续三次才抽了出来。这个本本对于他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每次只要他一打开那扉页,看到上面那娟秀而歪扭的字迹,手就会发颤:
赠给丁亮同志:
穷人要翻身,只有跟着中国共产党,走武装斗争的道路!
何淑芳
1931.3.8于永新
这给他以鼓励、鞭策,却也给他带来刺痛、哀伤!每当这种时刻,他就会想起那个纤瘦的、牺牲时年仅十八岁的姑娘,想起他们最后的两次见面——
他从土豪家跑出来,看到了那间熟悉的独立茅屋,他陡地想起了她。于是停下来,毅然地走过去,站在那棵石榴树下……
月色朦胧。她爹的屋里黑漆漆的,可能已经睡了,她的屋里尚点着灯,纸糊的窗帏上隐约映出那颗头,她似乎在连着什么,他看见她抽线的动作。
他对着那几根窗棂子数了又数,终于松开咬紧的牙关:“小芳……”
传来她的声音,有点惊慌:“你是谁?”
“听不出来?我是丁亮。你出来,我要跟你说句话!”
一会儿,她从门那边转过来,抑不住惊喜:“亮哥,你……半夜三更的,你咋来了?”
“我从曹永业家逃出来!小芳,听说南昌打响了,听说这支队伍是土豪劣绅的死对头!小芳,我要去投军!我要杀死曹永业,为惨死的姐姐,为我,为受曹家欺压的乡亲们报仇!”他想起两月前惨遭凌辱而寻死的姐姐,哭了起来。
她也哭起来。哭声在月地里,石榴树下萦绕,久久不散。
她的爹走来,抚着他的肩头:“亮伢子,”
他抬起头,止住哭:“何叔!我……”
“我都知道了。伢子,远信难听,也不知这军队到底是怎样的!你爹妈死得早,我看着你姐俩长大,现在姐姐又死了!伢子,你要再有个好歹,我可难过哪!”何叔的皱纹深刻的脸上,眼里透出慈父般的关切。
“不,何叔,我已经过不下去了!我一定要去找!是好是坏,我会打听出来的。”
……他走了。他回头看去:月光影里,路口上,父女俩的衣襟,还在风中飘着。
两年后,部队执行任务路过永新,群众夹道欢迎,争送慰劳品。
一位年轻女同志走到他面前,轻声说:“同志,请喝水!”
这声音怎么这样熟悉!他惊讶地打量着对方,好一会,终于认出来:“小芳!是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何淑芳抿着嘴唇,低声说:“我来找你!”
“哦。你怎么来的?何叔呢,他在哪里?”
“爹爹去年就死了!病死的。”她很难过,仍然低声,我孤苦无依,又掂着你,就跑了出来!我沿途乞讨,历尽艰辛才到了永新,找到姨母家暂时住下来。我逢着队伍就问,总不知你的下落。现在,我在这县里搞妇女工作。”
他这才发现,她已经长成大人了,虽然仍是那么纤瘦!大辨子剪了,剪成短发;也带八角帽,也有红五星,就是没穿军装。
趁着部队休息,他请了假,跟她一起到她住的地方去了一趟。
部队又一次路过永新,他又请了假,到了他曾经到过的那间屋。门关着,但没上锁,他轻轻地敲了两下。
屋里出来一位年轻的女同志,诧异地看着他:“同志,你找谁?”
“何淑芳。她不是住在这里?”
女同志反而问他:“同志,你贵姓?”
“我叫丁亮。是淑芳的同乡。”
女同志打量他一下:“丁同志,请屋里坐吧。”
“她不在就算了。我们部队要走,我也没时间等她。”
“不!丁亮同志,请你稍等一下,我有事要跟你谈。”女同志进去,从屋里拿出来一个日记本,一只茶缸,难过地递到他手里:“淑芳同志牺牲了!这是她的遗物。”
他以为听错了:“什么?同志,你说什么?请你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
女同志果真重复了一遍,说得比头一次慢。
她仿佛当头挨了一棒:“牺牲了?几时的事?在什么地方?怎样牺牲的?”他连珠炮般问了一串。
“一个月前,她参加了县里组织的工作队,为红军筹款筹粮。工作队经过拿山,遭到地主武装民团的袭击。我们八位同志,五人当场壮烈牺牲;三位受伤被捉英勇不屈而死,淑芳是其中的一位!这只缸子和日记本,是她临走时留下来,托我转交给你的。”
她接过遗物呆了好一会,也忘了向女的道谢,默默地走出这机关大院,走回部队驻地……
又是一笔血债!国民党反动派,残杀了多少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有志之士!丁亮想着想着,泪眼模糊了。
郑玉虎进来,把竹筒靠在洞壁上,看看丁亮,说:“指导员,你看书吗?哦,你不舒服吗?伤口痛?”
丁亮赶紧说:“不痛!没什么。看看书,趁空学点东西。”
“指导员,你应该安心养伤嘛!”玉虎的声音中透出关切,“你的身体要紧哦,过两天好一点了再看不行吗?”
丁亮感悟地看看他:“不要紧,玉虎哥。我的伤很快就会好起来,身体也很快就会复原。感谢你们的支持、帮助、照顾、关心!不过,我们红军战士,必须努力学习才行。不学习思想会生锈,就像枪不擦也会生锈一样。”
玉虎有点讷言,况且对有些话他也不愿多问。此刻,他只是含含糊糊的点点头,说:“你还是歇一歇嘛。我做点东西给你们吃。”说罢,忙他的去了。
丁亮继续翻着日记本。这次看到的,是他抄在上面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他认真地看着,带着激动,带着思索。这篇文章,他看过不知多少遍了,但是,每看一遍,就觉得多有了一分收益。读着读着,他的心情舒畅了,读着读着,他沉浸在欢乐之中了……
忽听对面的王力生大喊了一声“雷连长”。丁亮惊愕地看过去,王力生仍然呼呼地睡着。他又继续看书。但是,王力生的粗嗓门却又响起来:“哈哈,抓到了!”丁亮不由放下本子,又瞧瞧那边,沉思片刻,轻声地唤道:“王力生,王力生,”并用手扯扯他的被子。王力生陡地睁开眼,直楞楞地看着他。丁亮审视了他一会,笑道:“力生同志,睡得舒服吗?你喊什么呀?”
王力生揉揉惺忪的睡眼,说:“我喊雷连长,不知他到哪去了。”
“雷连长在哪里呀?”
“嘿,指导员,你问得真怪!雷连长刚刚都跟我们在一起,我还跟他一起抓俘虏来着。哈哈,一个官儿……”他的双手在空中比划着。
“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雷连长到底在还是不在?”
王力生这才想起自己负了伤,离开了部队,住在山洞里。他吐吐舌头,嘿嘿地一笑,不说话了。
“是想念同志们太深了吧?”丁亮明知故问。
“你说呢?指导员!”王力生歪着头看着丁亮。这个有名的大力士,这阵居然象个小孩子一样,那么天真,稚气。
丁亮看看他,沉思片刻,深有感受地说:“是呵,离开了部队,是有点难受!这是人所共有的感情。可是,王力生同志,你应该明白: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养伤!这是党、首长和同志们交给的,我们必须坚决地、不折不扣地完成这个任务。我们只有安心地养好伤,才有可能尽快地回到部队。养伤,这也是战斗哇!这是我们在新的地区、新的环境里,在离开了部队的情况下进行的另一种特殊的战斗哩!同志,可别轻瞧了这种战斗,它看来似乎是平平常常的,既用不着跋山涉水,也不像战场上那样冲杀拼打,整天就是死板板的吃饭——休息;休息——吃饭。这对于一个不习惯于清闲的人来说,仿佛怪腻味的。然而,我们必须懂得:饭,我们是不能白吃的;人民给我们饭吃,是为了使我们的伤好后能更好地为他们工作、战斗,人民群众关心我们,让我们好好休息,是为了使我们身强体壮而重返战场,为人类的解放事业去冲锋陷阵、披荆斩棘,在必要时献出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我们在养伤的时候,既不能焦急、烦恼,也不能悲观失望,更不能放松了敌情观念,任何轻敌、麻痹的思想情绪都必须排除!这里是白色恐怖严重的地区,反动派猖獗狂妄,手段卑鄙、恶毒;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出现非常尖锐、复杂、激烈、残酷的斗争局面!我们必须认清形势,看到中国革命的光明远大前途,心中时刻有党和毛主席,有广大的人民群众;我们在这里并不是孤立的,党在我们心中,群众在我们身边,和我们永远战斗在一起!只要一想起这些,我们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就能战胜一切困难,就能应付任何复杂、恶劣的变故,就能粉碎敌人的一切阴谋,迎来胜利的曙光!你说对吧,力生同志?”
王力生羞愧地低着头,讷讷地说:“是这样,指导员!”
“对喽,安安心心地养伤罢,同志,再不要胡思乱想啦!我们一定能很快回到部队的。在我们的伤稍微好一点之后,还要多多地做些工作,把革命的种子撒在这里,让它在赤水河畔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好!指导员,我们就这么办吧!”
玉虎端来两大碗稀饭,送到他们手里:“吃吧,趁滚吃下去安逸点。”
“来吧,大家一起吃。”丁亮说。
“你们先吃,我等一下,锅头还有多得很。我先去洞外看看。”
他出洞来,隐着身子,四下里察看了一阵,“唰唰唰”地爬上了一棵作为“了望哨”的大斯笠树,眼睛顺着那条小路搜索着,心里在嘀咕:“春哥妈咋还没来呢?这一阵了!”
此刻,秦雪珍正走在那条小路上。
今天,又该给伤员换药了,也必须带点吃的去。她把东西收拾好,一股脑儿装在背篼里,装作上山捡柴的样子,小心谨慎地走着。静僻的深山,难得碰到一个人,然而,也不能麻痹大意噻!她迅速地翻上了绝壁崖,看见老鹰峰上,栉次鳞比的竹树,郁郁苍苍,旁边那帘幕般的山泉瀑布,潺潺湲湲,听着那“哗啦哗啦”的流水声,树上偶尔传来的鸟啼,沟谷间微微掠过的习习的风声……交融在一起,使她陶然。是的,这一切,展示了大自然的美,故乡的风貌!然而,此刻最美的,却是她的心情。不是吗?就在这景致幽雅的山中,瀑布旁边那个无名山洞里,住着红军的伤员,这些人是这样可敬可亲,她就是去为他们尽一分心和力的呀!这一段同伤员天天接触,又听到了许多新鲜有趣的东西,像植物贪婪地吸收雨露阳光一样,她反复品嚼着其中的意味,久而久之,也终于能悟出一些道理来。每当在这种时候,她的心里总是甜丝丝的,眼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希望的光芒来,仿佛天地也陡然宽敞了一样。现在,已经能瞧见那灌木丛了,她不由加快了步伐。走到几棵大树后,她停下来,前后左右看了一遍,然后用手拢住咀:“啾——啾啾——啾啾啾”地打了一连串唿哨,马上听到对面树丛中发出“叽——叽叽——叽叽叽”的一阵回音,她又向四周看了看,不慌不忙地闪身进了灌木丛。
玉虎已经在洞口等着她。他接过她的背篼,一齐进了山洞。他随即又出来。她于是开始给伤员换药,不多一会儿就做完了。她又看看砂锅里,知道伤员已经吃过饭,她于是就刷洗了锅碗,又把该收拾的都收拾归一。一切停当,她才坐在玉虎那张床上,看看王力生,又看看丁亮,嘴巴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又终于没说。
丁亮见她忙得热气腾腾的样子,抱歉地说:“大嫂,你真辛苦!每天爬山上岭,为我们做这样搞那样的,你不累吗?”
“有啥子关系嘛!”她腼腆地一笑,猛然发现那日记本,惊奇地:“指导员,你在做那样?看书吗?”
丁亮还没开口,王力生已经接过去:“是呐,我们指导员在抓紧学习哩!”
“嗯。为啥养伤还要学习呢?”
丁亮说:“学习是为了使自己多增长点知识,养伤期间正是学习的好机会。对于我们红军战士来说,学习革命理论,尤为重要,因为这是指南。我们如果不学习,不懂得革命究竟是怎么回事,就会象像瞎子走路一样,连方向都不明确哩!”
“哦,学习还有这样要紧喃!学些哪样嘛?”
“学马克思、列宁的书,学毛主席的书。这些书,阐明了阶级压迫的深刻道理,指出了人类解放的光明道路,唤起了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为推翻反动阶级及其赖以生存的社会制度而斗争!我们这些人就是在这些书的伟力的感召下,紧密地团结在中国共产党周围,为人类的解放事业而拿起枪来,进行武装斗争的呀!”
说实在的,丁亮说的这些话,她并非全都能懂,然而,她总觉得新鲜,并且似乎总有一种吸引的力量。因此,每当这种时候,她总专注地听着,生怕漏了一个字。此刻,她又带着好奇心理问道:“你刚才说的马克思、列宁,他们家住哪里嘛?”
在这种时候,丁亮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尽量地解释。他从马克思列宁是什么国家的人,讲到这个主义的诞生,讲到苏联的十月革命,又从中国共产党的成立,讲到红军肩负的历史使命,讲到中国人民的光明前途……当然,他讲得比较简捷,但不是抽象,尽量使对方能懂。
她瞪大了眼睛:“你刚才说,世界上的国家多得很,就象天上的星星一样,我们中国只是其中的一个!那末,外国也有像我们这样的干人吗?也有象临河镇魏歪咀那样的绅粮恶霸吗?”
“当然有咯。所以,马克思号召: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沉默。她在思索着。忽然,一个问题闯了出来,她迟疑再三,终于开了口:“指导员,你刚才说,你读的这本书是毛主席写的,凡是参加这个队伍的人,都要读些这样的书;那末,参加你们这个队伍,又要些啥子条件呢?”
对于她何以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丁亮并不感到奇怪。眼前这女人的身世,近几天来在他同玉虎叔侄的交谈中,已经了解到一些梗概。在老革命根据地,不也有过这样的例子吗?革命,最能吸引这种苦大仇深的人的心;因为,当他们一意识到革命利益同自己的利益是如何地相一致的时候,就会赤心诚意地拥护革命进而投奔革命。像秦雪珍这样的基本群众,他们迫切地希望能懂得革命的真理,自己完全有必要帮助他们。而这也正是一个政工干部义不容辞的职责!在经过慎重的考虑之后,他说:“参加这个队伍,首先必须懂得为什么要革命,为什么革命;要抱定全心全意而不是三心二意的态度,要忠诚踏实、不辞劳苦;要有勇于献身的精神!”接着,他讲了一些老革命根据地人民怎样拥护红军、帮助红军、参加红军的事例,又讲了如何打土豪、分田地、建立工农政权……忽然,他激昂地说:“一个革命者,最重要的是忠于党、忠于革命,时时事事处处都要维护革命的利益!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具备坚贞不渝、勇于牺牲、临死不屈的大无畏精神!我下面讲一个故事,这些同志都具有这种精神。
一位十几岁的女孩子,埋葬了病死的父亲,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地寻找她参加革命的哥哥,哥哥没找到,她自己却参加了革命。
她谦虚好学,不懂就问,为使自己能适应革命工作的需要。她不争名、不争利,默默地干,尽量地做,从不叫一声苦;平时,她节衣缩食,但当革命需要的时候,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尽其所有捐献出来!尽管她默默无闻,但是领导和同志们还是看见了她所作的贡献。
她参加了县里组织的工作队,为红军筹集军饷。她异常兴奋,出发前,在日记本上写着:“……我每天所担心的一个问题,就是怕做不好工作,辜负了党对我的期望!”
她随工作队出发了。同志们日夜辛苦,工作很出色;然而,在任务即将完成的时候,突然遭到了敌人的袭击。八位同志——五男三女,当场牺牲了五位,剩下她和两位男同志,负伤被捉。
敌人把他们押回住地,严刑拷打,想逼出军饷和名单的下落,但是,我们的同志,坚贞顽强,任凭敌人怎样软硬兼施、酷刑用尽,他们始终不吐露一个字。
敌人把他们三个人,分别绑在三棵树上,押来许多群众观看。民团头子熊麻子,还异想天开地不愿放过这最后的机会,再次施展淫威,追问军饷和名单的下落。
但是,坚贞不屈的战士们,回答敌人的却是漫骂和怒视。
枪响了,在“中国共产党万岁!”的口号声中,两位男同志英勇地牺牲了。
熊麻子欺她是个女的,妄图引诱她:“听说你是个异乡人,你一个弱女子,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干啥?”
她激昂而自豪地说:“我要参加革命,杀尽你们这些国民党反动派!”
“不要过分激动,小姑娘,你不要跟他们学,你的好日子还长,年纪轻轻的死了多可惜!你只要说出那两样东西的下落,或者只说出一样,都可以放了你,还包你享用一世,吃不光穿不完;这在你是轻而易举的事。假使你一定要执迷不悟,就跟他们一样!听见了吗?”
“收起你的狗皮膏药,去掉你的痴心妄想吧!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们这些魔王,你们什么也不会得到!要杀就杀,不必啰嗦!革命者是杀不光的!红军就要来了,你们的末日就要到了!”
熊麻子恼羞成怒,命令手下把她的衣服脱了,用一把钢刀在她的身上割,一刀一刀……
听到这里,秦雪珍忍不住哭起来。王力生的眼睛也湿润了。丁亮却强抑住悲痛,继续说:
……她面不改色,在生命的最后关点,鼓足力气,向周围那些饱含着悲愤和泪水的群众,喊出了最强烈的声音:
“乡亲们,穷人要翻身,只有跟着中国共产党闹革命!”
她停止了呼吸!群众愤怒地冲过去,包围了熊麻子和他的手下。熊麻子当场被打死,但是,我们的群众,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秦雪珍已经泣不成声了。山洞里笼罩着悲痛的气氛。
玉虎忽然跑进来,向她吼道:“你哪来这么多说不完的话,净惹指导员劳神?快让他们休息吧!”但是,可以看出,他的眼圈也是红的。
她终于止住了哭。但也还要问:“指导员,这位女同志叫哪样名字?”
又是王力生抢着说:“何淑芳!指导员的妹妹。”
她这才醒悟了,后悔不该问这句,忙说:“指导员,你讲了这半天,也该休息了。我也要走了。”她只有用这样的话,来冲淡这气氛,掩饰她的不安。而在那心底,却涟漪起伏、波涛滚动,暗暗地立起一块丰碑来:“做人就要这样,生死都要硬朗,要有骨格、气节!”
正这时,玉贵提着两只野兔进来,笑嘻嘻地说:“哈哈,今天运气好,碰到喽!可以给你们打顿牙祭了!”
她正发愁找不到什么好吃的给伤员改善生活,这个当然也高兴。不过,她有点担心:“玉贵,你这是从哪点弄来的?打的还是捉的?”
“套的!”玉贵总忘不了在人前夸耀自己:“前几天,我发现那边山坡坡上一处草笼笼头有个洞,仔细观察,认出是兔窝子,我就安上了套索。这几天我都注意看。哈哈,今天到底得手了。嗨嗨,一公一母,怕还是‘原配’的喃!”
大家都哄地笑开了。秦雪珍也放了心。
玉贵又说:“嫂嫂,你是怕我暴露吧?我晓得,比你机灵点!闲话少说,看我去把它打整出来。你看嘛,瘦是瘦点,吃起来还是安逸噻!”
秦雪珍就去生火。忽见玉贵又跑转来,念叨着:“忘了、忘了!”她一惊:“哪样忘了?”玉贵却直奔丁亮:“指导员,我跟你说:今天早上,我爹去赶临河镇,远远地看到几个双枪兵下乡来了,他立马打消了赶场的念头,从一条捷路跑回来,叫我出来躲一躲。听说这几天龟儿些到处抓人,不晓得抓去做啥子。我躲在下面那个山包上,看到那些家伙进村抢了些东西,咋咋呼呼地折腾了好了阵才走了。这阵不晓得又窜到哪方去了。”
这新情况立刻引起了丁亮的注意。敌人抓人干什么呢?扩充人马?还是其它用处?假定扩充,其目的何在……总之,这足以说明敌人并没睡觉,而是在积极策划一下什么阴谋!看来,必须设法弄清这问题的真像,然后才能决定自己应当采取什么对策。可是,谁去呢?他考虑着合适的人选……
秦雪珍也在思索着。敌人抢东西、抓人,这都是家常便饭,不奇怪的。然而,眼下的情况不一样了,在这里住着红军伤员,必须格外小心。由于这几天自己一直忙于为伤员料理,加上家务缠身,竟把这方面的事松懈了,无从知道。明天是大年三十,是否可以去一趟临河镇?也顺便买一点东西回来过年,红军留在二爹处的银元,正好派了用场。她悄悄地跟丈夫商量,玉虎倒也不反对。她走到丁亮面前。丁亮却似乎早在注意她。她低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丁亮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并嘱咐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