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临河镇上,魏歪咀的宅第里,刚为魏跃祖办完丧事。
这是一栋老式建筑的四合头大院,外面是一带高墙围着。一道双开扇的黑漆大门,兽环锁扣,杀气森森,配上一对张牙舞爪的大石狮子,更显得狰狞可怖!大门进去是一个小庭院,连着大厅。大厅里,新近换上了一付仿魏碑体的对联:“柳营春试马,虎帐夜谈兵”,横幅是“攘外安内”,代替了原先的“诗礼传家”;挂几幅金戈铁马、狼嚎虎啸一类字画。大厅背后是穿堂、花园、后院。后院设有地牢。这四合院,中有二十四道天井,前厅后院、正屋厢房,大小数十间屋子;虽是老式建筑,却亦算得高楼深院,临河镇芸溪口一带首屈一指。魏歪咀把他的多公所、清乡大队部都设在这里。独眼龙的乡保队却驻在关帝庙。
魏歪咀是清乡大队长兼临河镇大乡长、袍哥“仁”字旗舵把子、魏姓宗祠的族长,亦可算声势煊赫、门庭显耀、地方上首屈一指的大绅粮。家中妻妾使女、师爷管家、账房执事、听差打手……人员若干。魏歪咀虽然有那样些头衔,但跟冤家对头野狼精比较起来,毕竟差了那么一截子,因而时常嗟叹,抱怨侯之担不看重他。
此日,魏歪咀预备下丰盛的酒宴,在大厅里张灯结彩,广为布置,邀集本地方出名的缙绅、封建把头、流氓兵痞……乌烟瘴气地聚于一堂,恭候他的顶头上司——因谎报军功而晋升为团长兼代理江防副司令的野狼精的到来。
辰牌时分,骑着高头大马的金副官首先来到,魏歪咀慌忙率领喽罗,上去迎接。金副官下了马,魏歪咀急令并牵去后槽喂养,金副官说:“不必,鄙人军务在身,不便久留。就是副司令也不会久耽搁的。”魏歪咀笑脸相陪:“不知副官驾到,有失迎接,还望海涵!敢问副官,徐暑司几时驾到?”
金副官趾高气扬地说:“马上就来,金某先来报信,魏翁可准备迎接。”
忽听报称:副司令到!魏歪咀忙同金副官,率领众喽罗分班站立,毕恭毕敬地等着。
八抬大轿停下来,护兵打起轿帘,四十多岁、身体发福的野狼精走出来,大摇大摆向面前这群人挥挥手。魏歪咀赶忙上前:“副司令驾到,卑躬远接来迟,望乞恕罪。”众喽罗一齐上前忙行大礼。
野狼精欠欠身,表示礼貌:“诸位,不必如此,乡里乡亲的,免了。魏翁,鄙人今日到贵府打扰,为你带来许多不便,增添不少麻烦,务请原谅。”
“哪里哪里,副司令光临,顿令寒室生辉、柴门荣耀,卑职感恩犹恐不尽,戴德亦惧简慢。倒是魏某接待不周,要请赏脸。请里边坐,请!”
一群人簇拥着到了大门,野狼精跟魏歪咀又假装客套了一番,方才分宾坐定。野狼精当然是首席,魏歪咀跟独眼龙几个人作陪。
魏歪咀端起一杯酒:“诸位,今日徐副司令不辞劳苦,亲临敝地,此乃阖乡绅缙军民无尚之荣光,魏某聊居薄位,权代而略表至诚之心、感激之意。大家且饮三杯,为副司令接风,请!请!请!金元辈浅陋,不知副司令此来,有何旨喻,还望赐教,也使在座诸位父老乡邻,大家听听,从中得益!卑职们洗耳恭候。”
野狼精站起来,扫一眼面前这群俯首贴耳的乌合之众,脸上露出主子的优越感:“诸位,大家乡里乡亲,不必拘束,不必客套。鉴于目前时局所需,鄙人此来,实乃受侯司令所托,有几件事要跟大家讲明。第一件:凤台不幸,被司令看重,在岳副司令离职期间,署理临河镇芸溪口一带江防并兼管一切军务政务。想凤台乃一文弱书生,‘军旅之事,未为学也’,虽从军多年,无奈才疏学浅,有何能耐担此重任?不过,既蒙司令青睐,亦只好勉强为之,今后当与诸君共勉,保我方清静,护我境平安。诸君倘若不弃,愿佐徐某,请钦此杯!”
独眼龙马上嚷起来:“好哇好哇,干杯干杯!大家请,大家请!”众喽罗纷纷举杯。于是,一阵“咣啷咣啷”的器皿接触声,夹着呜嘘呐喊的人声喧哗声,乱七八糟、麻麻杂杂地搅成一片。
野狼精举起手,踌躇满志地猛力一挥:“诸位,雅静,雅静!第二件:魏乡长辛勤国事,若干年来兢兢业业治理有方,昼夜操持,未有稍懈,实堪为我辈之楷模;兰队长领导乡保队,绥靖地方,鞍马劳顿,颇有功绩,亦可为我辈之榜样。鄙人今奉司令手谕,到此代颁委任状,实授魏金元清乡司令兼临河镇大乡长;兰光烈清乡大队长兼副乡长;以资鼓励。望二公同心共勉,不负重托,为维持地方秩序而尽职尽力。为恭贺二位来日方长、步步高升,大家请饮此杯!”
“好得很哦,好得很哦!来来来,大家请,请啰!”这次是一位姓邬的老乡绅提议。
野狼精不无烦躁地摆摆手:“诸位,雅静,雅静!第三件:魏公子弱龄少年,文武全才,为国捐躯,可悲可叹;然壮士行为,业绩昭彰,故亦可嘉可贺。想大丈夫志在疆场,终当马革裹尸,方不失为男儿气度,而魏公子此举,实为我辈之表率。痛哉惜哉,思乎哀乎!司令特奖黄金白银、锦缎彩挽;这也是司令抚恤将士的一片至诚苦心,不可轻视。大家为魏公子、饮此一杯!”
还是那位邬乡绅:“魏公子忠勇之士,为地方屡建殊勋,该饮该饮!”并带头鼓起掌来。
等嘈杂声稍静一点,魏歪咀又站起来:“诸位,今日徐副司令亲临面谕,实乃侯司令对我辈的关怀,亦足显副司令的爱护之心!此次变故,得以很快清平,实仗司令领导有方、指挥得法,此乃我等齐天洪福,干杯!魏某既蒙司令青睐,委以重任,必当不负!虽家门不幸,逆子罹难,金元亦朽而无德无能,但仍愿与兰队长及诸君同心戮力,绥靖地方,庶不负司令之所托也!今日大家可开怀狂饮,一视同仁,尽兴尽欢。”
席散后,忽听野狼精说声:“诸位,鄙人还有要事跟魏乡长相商,诸位可自便,失陪了。”那些正欲巴结他,陪他“打八圈”的喽罗们,一闻此言,大惊失色。野狼精带着金副官,里面走了。魏歪咀也不知就里,懵头懵脑地赶忙跟到书房里来。
按习俗,腊月十六“倒衙”,店铺关门闭市,直到正月初三“开芽”,才有集市贸易。因而这大年三十,似乎绝少赶场的来。然而,那些衣单身寒、家无隔宿之粮的“穷鬼”们,还是三三两两地邀约起,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不比那些绅粮老爷们,逢年过节,阖家团聚,高楼深院,炭火御寒,在酒足饭饱之暇,打牌掷骰,寻欢作乐。他们必须卖掉自己的货物,换一些过年必需的东西回去。诸如香烛纸钱之类,这是绝不可少的,倘没有,老辈子的人会愁,愁得难于下咽,会骂,骂得不可开交!这些老辈子的人,他们不奢求丰衣足食,却指望平安无事;烧香化纸,这是他们的精神寄托,这样做了,他们感到慰安、落实,认为已经对得起祖亲神灵了!如果不这样做,那就是一种罪孽深重的简慢不敬,他们宁肯饿死,也决不逾“百善孝为先”的古训,决不担不忠不孝的罪名!而何况还有一星半点的“保佑”的希望呢!尽管这种希望是那般莫冥冥渺渺,谁也从来没沾过光。在暗无天日的旧社会里,为了自己的安宁,他们就这样做着,做得非常虔心诚意,倘若儿孙辈敢于对此有所非议的话,必遭唾骂乃至责罚。而在这封建礼教盛行的旧中国,在这文化落后、眼界未开的地区,那些老实忠厚的儿孙们,既无知识,又未受过先进思想的影响薰陶,有谁敢对长辈的荒诞可笑的迷信活动说半个“不”字?更不必说用无可辩驳的理论、事实,去更进一步的、循循善诱地开导、劝阻了。尽管凭自身的经历,意识到“敬神祭祖”根本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又无法说服老辈子的人,于是就只好“逆来顺受”,不管冰天雪地、寒风刺骨、身上衣单、肚中乏食,还是得硬挺着,来完成那“功德”所需的采办任务!至于那种小本经纪的生意人,当然是乐得多卖几个钱。因而也有集市。
早饭过后光景,东门路口上出现了一个青衣蓝裤的年轻妇女,背个柴背篼,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拿个小包袱走在前面。这一大一小,蹒蹒跚跚地走过来。
两个守门的、瑟缩着身子的大兵,立刻如临大敌般,平端着枪站起来。一个干巴精瘦的小个子,把歪戴的帽儿一扯,吆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这女人就是秦雪珍。她坦然地走到近前,含笑说:“老总们辛苦了,这么冷的天,为啥在这点守倒起,不去向火喃?我借光到街上卖背柴。让一下嘛。”
小个子见是个平平常常的乡下女人,立刻耍起威风:“大年三十还卖啥屌柴,咹?你默倒老子不晓得,你他妈的想搞啥鬼板眼?”
秦雪珍放下柴,站在原地和风细雨地说:“卖柴来买点糊嘴的东西噻!我那娃儿好几天没见来了,吵着要到外婆家吃顿干饭,也看看外婆。老总,你做个好事,放我们两娘母进去嘛!要得不?”
“啥子外婆内婆饱饭饿饭的,老子管你个鸡巴!”小个子粗野地骂着,将枪一指。春哥急忙往母亲身后一缩。秦雪珍护住孩子,冷冷地看着那家伙。旁边那个年轻壮实的兵呆呆地站着,蚊丝不动。小个子把枪一背:“什么也不行,要检查!”
秦雪珍嘲讽地看着这个动物,仍然平静地:“老总,我一个女人家……”
“尤其女人家更要检查!只要能搜到东西,管你妈是男是女。”小个子斜眉吊眼,一副二流子相,捞脚抹爪地:“过来,等老子摸一下看!”
秦雪珍真是忍无可忍,但一想起丁亮的嘱咐,她就反复告诫自己:“任性不得哦,乱来不得哦!”于是又装作害怕的样子,畏畏缩缩地踟蹰不前。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那位年轻粗壮的兵,上前拦阻小个子:“算了嘛,陈幺狗。谁家没个姐姐妹妹的喃!做事不要太绝了,放她进去算罗。”
“嗨,李三才,你小子看上这婆娘了罢?”陈幺狗嘻嘻笑着,“要是看上了,我就跟你做媒,先打十个‘二两’来跟老子‘发脚’。这婆娘倒还长得干净,困起也安逸!不过,这回子,老子们还是要看看背篼头有啥子搞头没得!”
李三才气得冒火:“你龟儿净胡说些啥子?”
“嗨嗨,你倒巴不得喃,”陈幺狗边翻背篼边说,“小心排长知道了,敲断你的狗骨头。——哎呀,干的!搜个屌!啥子都没得。”
“老总,这下翻归一了吧?客罪哈。”秦雪珍上去想背起走。
陈幺狗尚不死心,眼珠一转:“慢点,那娃儿手头拿的啥子?”
“几件破衣裳。”秦雪珍从春哥手里拿过包袱,抖开,“你看嘛,老总。”
这时候,旁边又过来几个挑菜担的,陈幺狗因这边没“捞头”,就转向那边去了。李三才向旁边一闪,秦雪珍赶紧背起柴,牵着春哥,一阵风似地进了城门。
这临河镇是两条直街成一个“人”字连着几条小巷子。秦雪珍顺着大街走。到了关帝庙,听得里面人声嘈杂,她扭头一看,原来是独眼龙带着一些人在操练。那些衣着褴褛的乡下人,一个个懒洋洋的,独眼龙乱骂着,举起马鞭,狠狠地劈头盖脸乱打。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和凄惨的叫声,伴随着马鞭的起落而传布开来,惨不忍睹。“这些人可能就是抓来的。”她心里忖度着。她也不敢久看,于是拉着春哥拐进一条巷子,往西关走去。
到了一户门前,她站下了。表姐家的门虚掩着。她迟疑了一下,推门进去,迎面碰上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姑妈!”她叫了一声,又对春哥说:“幺幺,喊外公。喊!”边说边把柴背兜放在灶门口,车转身来笑吟吟地拉着老人的手:“这向好吗?你老人家!”
姑妈眯着老花眼,把她左看右看地端详了好一阵,惊喜地唤声:“哎呀,珍妹子!”亲热地抱着她的肩膀,哽咽着说:“你磨得人都变样了!雪珍哎,你也太狠心了,我到临河镇来都这么些年了,还是劈初来的那一年,你来看过我一回罗!唉,你为啥不常来看我呐?”
“乡下穷事多,抽不开身。”她扶着姑妈坐下,轻声说:“我讨厌魏歪咀,不想见这野兽!”
不料她的话竟勾起了姑妈的悲愤。老人马上想起了平元,因而又紧紧地抱住她,老泪纵横地说:“雪珍,你那苦命的表哥……要是他还在的话,你们早就……喂呀,我的儿哪!”
提起表哥,她再也克制不住了,悲哀的泪水成线串地往下掉。但她并没哭出声,她再不能勾起老人伤心的回忆了,再说,她此来是有“任务”的,决不能由于儿女情长而坏事!她松开手,轻轻地为老人捶背,柔声说:“姑妈,莫哭了,惊动了左邻右舍多不好喃!”又把春哥拉过来:“喊外公,快点喊嘛!”春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她摇摇老人的臂膀:“姑妈,春哥喊你哩!看嘛,你的孙毛已经这样高了。”
姑妈揩揩模模糊糊的泪眼,把春哥拉到近前,仔细地端详着,惊喜地抱着他,“唷唷,乖乖儿,越长越象妈了喃!”
她见姑妈平静了,忙叉开话题:“表姐呢?”
“她上街买菜去了,马上就要回来。你两娘母难得来,今天我们也吃个团年饭。耍两天再回去吧?”
她刚要说话,听到表姐回来了。
“……这帮狗日的,白日青光的活抢人!”随着声音,一个三十多岁的高个子妇女,旋风般撞进来,将一把青芹菜“笃”地扔在桌子上。姑妈惊讶道:“哪个又惹倒你,这样冒火?”那妇女转身来,怒犹未息。秦雪珍亲亲地叫声“表姐”。表姐惊讶地说:“珍妹子,你真稀驾!”随即拉了一条板凳坐下,说:“噫噫,春哥都来了,长这么高了!”一把将他揽到怀里亲着。
姑妈说:“都几十岁了,老脾气还不改!大街八道,白日青光的,你胡吵些啥子噻?”
表姐不屑地看姑妈一眼、连珠炮般嚷道:“吵啥子?刚才有个乡下人,看上去老实巴巴的,卖一只老鸡母,被龟儿子双枪兵估吃霸赊地拿去了。可怜那乡下人冷得象筛糠,听说连早饭都没得吃!”
“这是你管得了的吗?”
“管不了?哼!”表姐似乎不服气,“说说还不行?大路不平旁人铲削,说了总比不说安逸点!”
秦雪珍赶忙上前劝说。姑妈道:“你表姐还是这个脾性,只图喉咙大,说得出来,还不怕得罪人!我怕她总有一天要吃亏!”说罢重重地、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隔一会,又说:“雪珍难得来,你跟她摆几句,我去做饭。”又拉着春哥的手:“乖乖,外公做点好的跟你吃!走嘛,跟外公做个伴。”牵起走了。
秦雪珍想趁此时出去走走看看,但又碍着表姐在面前,不免为难,为料却被对方看出来了。表姐说:“看你六神无主、坐立不安的样儿,莫非有哪样心事?挂欠玉虎吗?”
她要想掩饰,却又言不由衷地说:“你真会打诨话,哪个人欠倒他,像你一样?一会都离不得!我们乡巴佬,也不会有啥子心事。不过是久了没来,想上街看看。”
“街上有哪样好看的嘛?这阵赶场的都早散了,清冷得连鬼都打得死人!”表姐着实注视了她一回,说:“冷吗?等我弄点火来生起,摆个龙门阵给你听,解解寂寞。”也不等她答应,竟自去了。
她寻思:表姐要摆什么“龙门阵”?自己人生地不熟的,即使上街去又从何打听喃?……嗯,对了,倒不如缠着表姐,看是否能从她嘴里掏出点东西来!凭表姐的为人处世,以及那个在账货铺当管帐先生的姐夫的交际手腕,加上家住临河镇这个有利条件,总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吧?于是,她坦然地坐等表姐来。
表姐果然生起了一盆泡炭火,还捧了一大捧瓜子丢在桌上:“那些龟儿有钱人家吃酒吃肉,我们就吃点瓜子罢!来嘛,边吃边摆。”
她漫应着,却在盘算如何开口……沉默。她老拿眼瞟表姐;表姐却一股劲地磕瓜子,似乎根本忘记了她要摆的“龙门阵”!她终于忍不住了:“表姐,你说摆啥子龙门阵噻?就摆嘛!”
表姐看她一眼,思索一会,反凑拢来低声问她:“你可听说这次红军来,打死魏跃祖的事吧?”
她顿时心里一动:“咋个回答?”略一沉吟,说:“听是听说,不晓得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喽!”表姐虽然仍低声,却分明眉飞色舞:“因红军这一来,因魏跃祖这一死,倒很有一些新鲜故事出来呐!”
她简直心都快迸出来了,尽管还不知道是些什么样的“新鲜故事”。她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冷淡地说:“啥子新鲜故事嘛,还不是那种吃了饭找不到事干的耍哥儿,凭空瞎编些出来哄鬼罢了。”
“你还不信,这临河镇可都闹酸了,弄得来满城风雨!”表姐看看这位饱经风霜的表妹,叹口气:“倒是,你们乡下人听这些来也无益,还不如不听为好。”说罢,又一股劲地磕瓜子。
她这下可傻了眼。天哪,表姐真要不说的话,自己又从何去打听?沉思良久,只得摊牌:“哎呀,我的好表姐呀,横竖无事,冷坐也实在闷得慌,你就摆点来听嘛!随便摆摆都可以噻。”
表姐尚未吱声,却见一个后生撞进来,秦雪珍稳稳地坐着,那后生瞟她一眼,说:“喔,原来有客。”表姐说:“小倌,啥事?”“胡三爷在家不?田五哥请他吃年饭。”“你到胡四爷那边去找他吧。”“是。要不要告诉他家里来了客?”“不用了。我表妹又不是外人!”后生答应去了。
她忙问:“这是哪个?”
“敖小倌。莫非你认不得?”
她“嗯”了一声。忖道:“这名字好熟悉!几时在哪点听说过?”但她却不问,只说:“他姑爷不在家,我们展到你房间里去。那里边暖和,清静好摆。”也不等表姐表示态度,自己往里搬。
然而,表姐摆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无非是魏跃祖的小老婆如何偷汉子;独眼龙怎样争风吃腊;而魏歪咀为了笼络独眼龙,竟佯装不知……之类。她感到失望。一时间又“卡了壳”。忽然,她想起刚才那个敖小倌:“这是否当初幺妹听说的、挨了打的那位敖小倌呢?假使是,能否从这里打开缺口?”终于,她心生一计:“表姐,刚才这敖小倌,可就是茶馆头跑堂的那个?”
“是倒是。不过——”表姐茫然不解,“你又认不得,问他做啥子?”
“隔壁陶二公托我帮他问问,这敖小倌还欠他一点钱。他说:有好久没碰到敖小倌了,不晓得在不;要不在就算了,要是在的话,好问他要。”
“那你刚才为啥不喊倒他?”
“刚才没想起来噻。再说,陶二公又不是叫我帮他收。表姐,你也不要问敖小倌,陶二公自己晓得去找他。他现在还在跑堂吗还是做啥去了喃?”
表姐见表妹一副逼真的样子,说:“还不是在茶馆头跑堂。头回子红军来,因他到处走风,被林老板着实扇了几个大耳光,还要端掉他的饭碗;你姐夫可怜他,央人替他说情,林老板碍着面子答应了。依我看,其实不过是个顺水人情罢了。因敖小倌人本伶俐,又勤快,林老板丢了还是舍不得的,怕难找到这样巴心实意的伙计哩!不过从此也立下了一条规矩:再不准到处惹事生非。敖小倌倒也学乖觉了些,要说啥子,尽背着林老板这些人。”
她立即趁火浇油:“他哪来这样多说的,都说些啥子嘛?”
“嗨,他龟儿倒不愧‘百事灵’的称号,净会打听些怪古日经的事儿出来!他说,现在魏歪咀跟独眼龙都升官了,打了败仗还升官!眼下还跟双枪兵勾搭搭,听说要做啥子……”
她的心弦陡地绷紧了,迫不及待地问:“升什么官,咋个勾搭法嘛?”
“你对这些事咋个这样感兴趣喃?”表姐觉得奇怪,定定地审视着她。
她并不躲避那逼射而来的猎奇的日光,但也觉察出自己是太沉不住气了!于是,她若无其事地笑笑:“你摆得扎劲,我听入神了,其实也不过是随便问问。好表姐吔,快点摆嘛,摆完了好吃饭。”
这时候,桌上已经没有瓜子了,表姐那只久经战阵、马到功成的手头一回失了利。看来她是个磕瓜子的“专家”,因为她又去抓了一大捧来。“吃噻!”她招呼她,但也不管她拿与不拿,自己一边吃,一边慢条斯理地讲——
你不晓得,这临河镇原先是魏家的天下。魏歪咀父子骄横暴戾,不可一世;独眼龙虽然身为队长,魏氏父子却从不正眼瞧他。头回子红军来,魏歪咀因病留在家中,要不然,恐怕老狗也免不了跟他儿子一样下场!魏跃祖死后,他差点没气死。老狗失去了一支臂膀,于是掉回头来笼络独眼龙。独眼龙是个草包、莽夫,又极贪利,魏歪咀略施些小恩小惠,就轻而易举地收买了他。于是,这两条害人虫又从新勾结、狼狈为奸。
三天前,野狼精来到临河镇。这野狼精就是徐家坳的大绅粮,姓徐名凤台,表字香斋;为人极其苛刻、毒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却又喜念几声“阿弥陀佛”!他跟魏歪咀是死对头,起因就在早年争买东塚外的百亩山林,野狼精输了。他后来投在侯之担门下,现在是双枪兵的一个团长。
野狼精这次来到临河镇,派头十足。魏歪咀则当然只有提心吊胆、殷勤款待。野狼精给魏歪咀升了什么司令,独眼龙升了大队长,然后单独把魏歪咀叫到书房里。
野狼精说:“魏兄此次升迁,可喜可贺。”
魏歪咀赶忙恭恭敬敬地说:“卑职有何德能,全仗司令错爱,副司令栽培!”
“不必过于拘礼,坐下好说话。魏兄此后,责任非轻,临河镇芸溪口一带绥靖事宜,均需操持;务使地方清静,勿生祸乱!鄙人此来,尚有一事委托魏兄留神经办,不可玩忽!”
魏歪咀又是一辑:“副司令有何指示,但请言明,卑职敢不尽心竭力、克己奉公!”
“阿弥陀佛,这是一件绝密,魏兄看过便知。”野狼精向旁边的金副官挥挥手:“给他!”
金副官从公文夹里,取出一张落有大印的便笺,魏歪咀诚惶诚恐地接过,抖索着展开。不看犹可,一看,那额上的汗珠儿便慢慢地爬上来了……
秦雪珍急问:“这纸条上写些啥子?这样厉害!”
“你不要着急嘛,纸条的内容人家没说,我也不能乱编。不过,你听下去就晓得了。”
……当时,魏歪咀呆痴痴地自言自语道:“这可叫我怎处?这,这事恐怕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罢!”
金副官冷冷地一笑:“魏乡长,你可别神经过敏、认假疑真。这是副司令手下的汤营长亲口所讲,贺副营长亲眼所见:他们手下那个阵亡的连长唐德标,端起机枪一梭子就打倒了一长串,有几个没死的,被共军救走了。”
“但是,卑职的难处,要请副司令体谅!……”
正跷脚遨游在缭绕烟云中的野狼精,陡地变了脸:“魏乡长,这可是公事,非同儿戏!”
魏歪咀慌忙道:“请副司令暂息雷霆之怒,卑职自有下情上达。卑职自知有罪于副司令,是以终日诚惶诚恐,恨不能粉身碎骨以赎前愆!然地方事宜,本就麻烦,加之共军这次来,煽动得穷鬼们都不安分守己了,这是叫我顶顶头痛的事,我亦要想法制止;纵家门不幸,犬子为国捐躯,我亦不敢因此而以私废公!无奈此次战役,骁勇将士,多作断头之鬼;清乡大队几乎全军覆没,所余三队长的部下,也仅存寥寥无几;卑职辈自顾尚且不暇,何况于它!今又限期追索红军伤员,魏某虽当尽心尽职,但这‘克期捕获’一项未免操之过急!想这伤员,有与无尚不能确定,就算有,这样大的地方,又没个实在去处,叫卑职如何克期捕来?何况,倘若这伤员已经被红军带走,叫卑职到哪里去捕,如何克期?”
“混蛋!”野狼精啪地一巴掌打在茶几上,“魏乡长,我徐某可不是挟公报私之辈!你要小心,胆敢延误,军法是问!”说罢,站起来怒冲冲地走了。
金副官也要走,被魏歪咀一把拉住:“还望副官在徐署司面前美言几句,救老朽一命!必当厚报。”
金副官被缠不过,可怜地看看他:“魏兄有话请快说,恐副司令怪罪,金某亦不便久留。怒我直说,老兄刚才一席话,有犯上不恭之嫌,怪不得署司震怒!”
“这就请副官多多解释,以免误会。老朽心乱如麻,那件事亦望副官排解。”
“眼下,当务之急,魏兄可先把清乡大队重建起来。”
“但这就要拖延时日!要请副官转达,体谅我的难处,宽限几天。”
金副官眼珠一转,顿时生出一个主意来。他挤眉弄眼地看看魏歪咀:“要说难处嘛,谁都有。你有你的难处,我有我的难处。俗话说:‘同是一炉丹,各人的熬炼不同’!魏兄乃聪明人,莫非想不出一个办法来?”说罢,又嘻嘻地笑。
魏歪咀正丧魂失魄地踱着,听了金副官的话,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他虽然心痛钱,但眼下这也是权宜之计,况且,“大丈夫能伸能屈”,何在乎几个臭钱?马上,他破涕为笑;“副官一言,令老朽茅塞顿开。只要副官肯在署司近前美言几句,宽限我几天,魏某自有安排。听差,”
听差跑来:“伺候老爷!”
“去跟太太说,取三十两上好烟土、半斤鹿茸、两匹杭锦来。快去!”
不多时,听差恭恭敬敬地捧出一个茶盆。魏歪咀笑道:“烟土鹿茸,有劳副官代魏某转呈署司。这杭锦嘛,小意思,副官大人休嫌少。”
不料金副官连看都不看,只说:“副司令面前可不好说话话!”
魏歪咀知道这是嫌少,要加码,忙亲自进去,拿出亮铛铛十块大洋:“给副官打单碗喝。魏某家穷,又遭新丧,实在无法,改日再谢。望大人高抬贵手、青眼相看!”
金副官嘻嘻一笑:“怎好叨扰魏翁!鄙人自当尽力而为。不过,老兄亦当努力,免得我下不来台。”一面说,一面把银元揣进口袋里。
“不过,还有一点小麻烦,”魏歪咀毕竟是魏歪咀;并非好吃的供果,“请副官禀告署司,调汤营长配合一下。”
金副官不觉一愣:“杀鸡焉用牛刀!捉几个红军伤员,用得着许多人马?而今汤营长只剩一个连建制,就是本团也不足两个营!况且,汤营长已经移防过河去了,哪有人抽调给你?”
“副官有所不知,我这清乡大队重建,能有多少人马难保一定。想这荒山老林,无边无际,野落孤村,疏散分离,人少了不敷用;再说我的清乡大队重建,国军亦该为我压压阵脚。汤营长有一个排在这里,就动用这个排吧?”
“魏翁真会讨价还价,令人叹服。不过,鄙人还是只有尽力而为,老兄静待佳音。”
送走了野狼精一行,魏歪咀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狗日的乌龟王八蛋,算什么东西?竟敢在老子面前抖起威风来!有朝一日我魏某羽翼丰满、飞黄腾达,要你小子认得园林居士!”
稍平息,又叫听差:“去清兰队长。”
不多时,独眼龙进来,两个家伙就唧唧哝哝地商量起来……
表姐说到这里就打住了,因为姑妈喊吃饭。表姐家也很穷,年饭也不过比平常多样把菜。秦雪珍边吃边想:魏歪咀跟独眼龙到底商量些什么?表姐所讲的到底是否属实?但是,她马上明白了!敌人无非是想把伤员弄到手。“哼,任你魏歪咀诡计多端,天下却没有那种便宜事!”只见她微微一笑。局外人的表姐哪里知道表妹此刻的心理臆态,还以为她吃得满意哩!姑妈高兴地一股劲为她母子夹菜,她也不推辞。她又想:唯愿不要出现表姐所讲的情况才好,但又必须防备敌人来这一手!想来表姐不会说谎的,因为她根本不知其中奥秘呀!——趁着姑妈去添菜的机会,她还是想证实一下:“表姐,这敖小倌咋个知道得这样详细喃?”
“他跟那当值听差是调把兄弟,厮混得熟,无事便扭在一起,吃喝赌钱。听差是个‘冲天炮’,黄汤灌醉了,就啥子都不顾,啥子都放给敖小倌听!”
“唔。那么,关帝庙那些人就是抓来的罗?”她讲了上午路过时见到的情形。
“嗳,就是噻。他们收集了些散兵游勇、流氓痞棍;又到各村抓了些人,弄和人家爷爷崽崽都哭哭啼啼的。俗话说‘儿多不拿跟马踩死’!哪个又舍得自家骨肉分离喃?何况又是到这边受罪!”
“吃饭吃饭,菜都冷了!”姑妈不满地说,“雪珍咋个几时也学起长舌,净摆些过路话了?一上午还没摆够?”
“吃,吃!”她漫应着,很快把半碗饭刨光。——因为,这时她已经完全“落实”了。
秦雪珍上街买了几斤干面,一点蛋、糖,打算拿回去让伤员过年。这钱还是红军来的那晚上杨莉萍留下的,郑二爹发现后交出来都快用光了,早上还险些被陈幺狗搜去。另外还买了些香烛纸钱——这是郑二爹嘱买的。刚要跨进表姐家的门坎,一个匆匆而来的熟悉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留神一看:还不是徐五婶的儿子吗,为啥在这里?”
“大山兄弟,”她叫住那青年,“你在这里做啥子呐?”
“噫,郑家大嫂!”徐大山停下来,低声说:“你赶场买东西吗?我被抓来,这阵梭空出来办件事。”
“哦。进来坐坐嘛,这是我表姐家。”
他神色有点紧张地低声说:“不了,大嫂。独眼龙管得紧,我不敢久耽搁,回去迟了要挨巴棒!”
“哦。”她看看那愁苦的青年,轻声地却是很严厉地说:“兄弟,穷苦人,办事可要讲点良心,不要缺德忘了本哦!”
“我晓得。大嫂,迟天来摆。”
徐大山说过,匆匆地走了。她若有所思地望了好一会,直到他完全消失。她进屋收拾好,说:“姑妈、表姐,我们该走了,道谢罗哦!”
“自家人,道啥谢喃!”姑妈真舍不得她:“也不歇一夜,难得来一回?”
表姐倒是很开通:“妈,随便她喽。再穷也是个家,看郑玉虎等得着急。”但她却不笑,又问道:“你打算咋个走?”
“东门口站岗的讨厌,我不想走那里!”她想起了陈幺狗。“但又不晓得走哪点方便?”
表姐想了想说:“走西关吧。那里僻静些,站岗的我也熟,那些龟儿经常到你姐夫铺子里去打‘瓜金’。我去号住他们,你在后面管自走,保险没事。出了西关,由老河坝穿出去,翻过大路,走几根田坎就是何家屋基,再穿过一片青杠林,就合茅坪坝的大路了噻。哦,差点忘了告诉你,上午我们摆的,随摆随丢,可不能到处发利市,这些事非大可小的哦!”
“嗯。”她笑笑:“表姐,敖小倌那里,你也不必劳神,让陶二公自己去找他好些。”
上了合茅坪坝的大路,秦雪珍似乎很舒畅。她抬头看看天,阴沉沉地好像要下雨。她忙对春哥说:“乖乖,走快点,好早点拢家。”她必须在下雨之前赶回去,把情况告诉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