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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成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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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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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丹霞》连载

第七章 神兵天降(1)

 

(1)

光阴荏苒。历史的记事日程,已经翻开一九三五年这一册。这是一月里,一个雪后的晴天。

近黄昏时分,秦雪珍背着一大背篼干柴,迈着稳重的步子,从一条竹木荫翳的盘山小路上,艰难地走出来。泥滑的山路,使她一点也不敢疏忽,否则,假使摔倒了,是挺麻烦的。她好不容易来到一条素常歇肩的土坎子前,把背兜靠在坎壁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撑好了。然后,解开蓝色土织布的边三扣上衣,使劲扇起来,露出里面又短又小的、棉花东一朵西一块绽开的旧袄。她蹲下去,捧起路边凉水凼里的雪水喝了一口,冷得直砸嘴。她站起来,撩起衣襟在脸上揩了一把,而后扭过身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山下的茅坪坝。

十年了!十个寒暑,春雨秋霜,她从窈窕多情的少女,到端庄丰盈的少妇,到朴实慈爱的母亲;五官均布的瓜子脸上,那双星眼虽不失水灵,却带点儿抑郁,增添了几分深沉、机警、锐智的光芒。这地方,结过婚的妇女是应该打发髻的,她却将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盘在头上,并用一块经常洗得洁白的头巾包起来。十年中,郑玉虎的双老先后去世,她成了一家的主妇。

一缕炊烟,从茅坪坝的山谷中冉冉升起来,又袅袅地随风飘向沟外去了。风儿轻拂着她的脸,一阵清爽。她抬起头,太阳已经擦着了西山顶。“噫!耽搁这样久了。”她惊讶地自语了一声,于是马上背起柴,加快了脚步——这段路已经好走得多了。下到了山脚。只要再转一个山嘴,一个湾就到家了。这时候,从一个小石包后面,突然出现一个圆圆的脑袋,一张孩子的花脸。孩子约有七八岁,那双调皮的大眼睛一看到秦雪珍,立刻欢天喜地地叫声“妈!”蹦跳着扑过来。

她赶紧靠好背篼,搂着孩子:“春哥,你不在家耍,出来做啥子喃?”

“来接你三!”春哥扯着妈妈的衣裳,深情地说:“妈妈,我来帮你背。”

“乖乖,你还小,背不起!”她抚摸着儿子额前的一绺短发,“你爹回来了吗?”

“就是没回来噻!我一个人在屋头,又冷又饿,火都烧不燃,耗子吱吱叽叽地在梁上跑,好吓人哟!我才麻起胆子跑来接你。”春哥似乎觉得受了委屈,竟“呜呜”地哭了。

立刻,他的心都碎了,哄着:“走嘛,幺幺!妈也饿了。听话点,回去妈煮红苕饭跟你吃、很多很多,等你吃够。”

母子俩终于到了家。

这是一栋里外三间的茅草房,有两处墙壁的篾条还没糊上泥,分明看得出是新补上的。小坝边两棵李子树,一棵甜梨树,一棵核桃和一棵板栗,年龄都不小了,加上周围几笼茂盛的慈竹,拥抱着茅草房,恰如是一道围坪似的屏障。屋后,是连绵层叠的,竹木森森的大山。秦雪珍放好柴,开了门。屋里摆着几件破旧的家什,壁上晾着一张山羊皮;右边墙角落里站着一个灶;灶背后一口石水缸,楠竹枧槽里珠子般浑圆晶亮的水滴,滴进水缸里。

她很快煮好了一锅野菜拌红苕,盛一碗给春哥,给郑玉虎留了一海碗干的,自己只吃了点野菜和汤。等春哥吃过后,灶上刷洗干净,拾掇好碗筷,拉着春哥站在门口,两眼巴巴地顺着对面山腰的一条小路移动着。

那条小路一直消失在茂密的莽丛中,莽丛又一直伸延到一个山箐口。山箐口未融完的雪,在夕阳的余辉映射下,闪着晶莹的光。她看来看去,看去看来……总不见郑玉虎的身影。一阵风吹来,春哥怕冷赶快躲在母亲身后。在她听来,聒耳的风声好像也焦急得在“呼呵呼”地叫。她忽地转身锁上门,拉起春哥:“走!到那边看看,你二公他们回来没。”

 

郑二爹家就在茅坪坝的半腰头,只要走过两根田埂,翻过一道里把多路的山梁子,下去就到了。母子俩刚走到山梁尾上,一个矮墩墩的、十四五岁的姑娘,甩着一条大辫子,急匆匆地差点跟秦雪珍撞了个满怀,眼尖的春哥先叫了一声“幺

姑娘是郑二爹的幺女,名收郑玉莲,人都叫她“莲妹子”,秦雪珍却亲昵地喊她“幺妹”。莲妹子气咻咻地一手牵春哥,一手拉着秦雪珍,“嫂嫂,大哥回来了没嘛?”

“我还说去问你呐,你倒先问起我来了!他们几爷子是一路的噻?”

“硬是叫人着急噻!我饭都做好怕有一个多时辰了。”莲妹子飞快地看看四周,然后轻声细语地说:“年头不好,兵荒马乱的,你说人家咋个不着急嘛!隔壁户陶二公昨天去赶临河镇,差点进去就出不来。”

秦雪珍看她那神秘样儿,觉得好笑:“为啥子?”

莲妹子又上来一步:“说是河对面新开来川军的一个团,这半边又住着野狼精的双枪兵。魏歪咀两爷子跟独眼龙,整天喳喳呼呼、慌慌抓抓的。街上的锣儿“当当当”地敲得好“昂”哪!对河两岸的船都锁在一起,弄船的也关了,就连推过河船的舵背李三爷也被抓了!魏歪咀跟野狼精这一对活宝,本来是冤孽,这回子不晓得咋个又扯拢了。你说怪不怪?”

就象往平静的水面投下石子容易引起波动一样,提起魏歪咀,秦雪珍就感到一阵阵绞痛、窒息而怒火中烧。十年前的许多往事又在眼前浮现起来。她想起了那个令人心悸令人发指的元宵节,以及随之而来的那些寒心切齿的事件:表哥的惨死,钟云九的威逼虐待,许许多多的、为逃避缉捕而忍饥受冻的蹲山洞的日子……数不胜数,悲愤难禁!但是,为了让玉莲把话说完,她竭力抑制住自己愤激欲发的情绪,平静地问道:“平白无故的,为哪样抓人扣船?”

莲妹子正后悔不该触伤嫂嫂,想说几句安慰的话而又没找到适当的,正情处两难的时候,听到秦雪珍问她,于是就借势理理断了的思路,说:“听说是啥子遭殃军来的一个大官,叫——这名字古怪得很,叫啥子‘特别员’。这位特别员说,要严加防范,不准让一支队伍过河,这支队伍过了河就不得了!要是让这支队伍过了河,就要出‘杂症’,上边还有更大的官,要办他们的罪。”

“这支队伍是做哪样的嘛?”秦雪珍觉得很新鲜。

“陶二公是在茶馆,听到那个跑堂的,说是人家喊他是啥子‘百事灵’的敖小倌说的。这支队伍叫做‘神兵’,都带八个帽的头盔,上边还有五个星,红光闪闪的很好看;总是红旗引路,清一色的金盔金甲,随便几时,说到就到,就跟古书上说的能够呼风唤雨、来无影去无踪的神仙一样!魏歪咀这帮人最害怕这支队伍。敖小倌刚说拢这点,恰好被林老板走来听见了,“啪啪”就是一个左右开弓,打得敖小倌眼泪水长流。这时候,街上锣声一阵比一阵紧,有人嚷着‘快关门’,陶二公就赶紧溜出来了。”

秦雪珍正在兴头上,见幺妹住了口,急问道:“陶二公还说了些啥子?”

“打破沙锅问到底哦!嫂嫂,你今天咋个了?”莲妹子奇怪地打量着对方,“陶二公又没说,我咋个晓得,要弄灵醒你自己去问他嘛!”

秦雪珍晓得幺妹的性情,笑吟吟地说:“陶二公肯定还说得有,我会算。好幺妹,你就说嘛,说出来散散闷也好噻!”

莲妹子看看她,觉得不应该使她扫兴。嫂嫂太好了!于是,她又想了想,“陶二公说,这年头,你我干人饭都吃不起,官府只晓得派丁派款,敲诈勒索;绅粮只晓得催租逼债,重利盘剥!一会又是遭殃军,川军,双枪兵,这样兵那样兵的,弄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安!遭罪的都是小百姓!前天他到徐家坳为徐五婶医病,亲眼看见独眼龙带着乡保队,凶抓抓地闯进徐家来捉徐五婶的儿子。那儿子走了,独眼龙抓不到人,一声令下,保丁们一齐动手,乒乒乓乓地乱翻乱整了一阵,坛坛罐罐打得稀巴烂,还抓走了唯一的一只老母鸡!徐五婶挣扎着要想起来,被独眼龙一巴掌打得差点咽了气。他上前求情,也挨了一枪头子,至今膀子都还痛。这阵子又要来一支什么‘神兵’,谁见到过?知道是什么德性?虽说敖小倌是那样说,还是小心点好哦!”

秦雪珍边听边沉思:“神兵”究竟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从来都没听说过。她只听说过“自古兵无好兵”这种古训,但她从来不这样认为,她相信的是私塾老师讲的陈胜吴广、黄巾大起义,还有白莲教有个叫啥子王聪儿的,女的!女的也当兵,还是头子,她倒觉得稀罕。眼下这“神兵”,虽说不晓得究竟是啥子德性,但从临河镇大乡长们的“摆布”这一点看,恐怕倒是好人,不过,耳听为虚,眼见是实,还是小心为妙!她有自己的逻辑:凡是同魏歪咀们气味相投的,就可憎可恨,反之就可敬可亲。听玉莲说完了,她又问:“幺妹,你说说,这神兵到底是做哪样的?”

“我咋个晓得喃?”

“你怕不怕嘛?”

“我?”莲妹子顿了顿,毅然决然地说:“不怕!大乡长们怕的,我就不怕!我们是干人,跟大乡长们不一样!”

秦雪珍赞许地点点头:“我的好幺妹,你说得对!我们有啥子怕头?这些年,大兵、缉私队、老二,兵来将去,我们还不是过来了?!越怕越遭瘟!”

“妈妈,你看,好长的一稍人哟!”春哥忽然手朝对面一指。姑嫂赶紧同时转了个九十度,朝春哥手指的方向看去。

苍茫的暮色中,从芸溪口方向的山沟里,走过来一支队伍。最前面有两个人抬着个啥东西,有的肩上扛着,有的背上背着……长溜溜的望不到尾,正冲着茅坪坝来。

“是不是歹人?”陡地,秦雪珍敏感地产生了这个想法,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急忙一手拉一个,紧走几步,到了几笼巴茅草边,示意莲妹子趴下,自己则紧紧偎着春哥,蹲在旁边,眼睛紧紧盯着山下。

“噫!”莲妹子惊叫道,“这深山野箐,那来这样多人?”

“不要响!”秦雪珍用肘拐了她一下,眼睛仍然紧盯着山下。

那支队伍静悄悄地走过来,打头的已经进了茅坪坝。有两三个人飞叉叉地跑到玉莲门口,其中一个叫了一声“莲妹……”

“哎,原来是我哥哥!”莲妹子听出好象是玉贵的声音,拨腿就要往下走,秦雪珍急忙拉住她:“慢忙点,冒失鬼!等一下听灵醒了再说。”

那人推了推门,回头对刚走拢的一个人说:“爹,莲妹不在家,不晓得到哪点去了。”这一个回道:“黑都黑了,能到哪点去嘛?肯定是怕寂寞,到长风岩跟你嫂嫂摆龙门阵去了。”

“爹!”莲妹子立即高兴地跳起来,走了。

春哥也要走,秦雪珍一把将他拉住。她也听出来果真是玉贵爷俩,但咋不见玉虎呢?莫非出什么事了吗?……正考虑要不要下去问的时候,身后“呼”地一声响,一匹黑乎乎的东西窜过来,吓得春哥“哇”地一声叫喊,她连忙将身体护住孩子,扭头看见原来是穿山甲——这已经是第二代穿山甲了。郑玉虎让这只猎犬继用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老“穿山甲”作为“月老”的功勋——那狗一见女主人,炫耀般地将尾巴摆了两摆,又亲热地吮着春哥的小手。接着,奇迹般地出现的,是肩扛猎枪的郑主虎。

“爹!”春哥高兴地扑过去,偎在玉虎身上。玉虎抱起孩子,憨厚地对她笑笑,说:“走嘛,会会客人去。”

她惊奇地问道:“什么客人?哪里来的?哪家的客人这样多呐?”

玉虎亲昵地看了她一眼,却不说话,抱着春哥,招呼穿山甲前面走了。她犹豫了一阵,刚刚启步,穿山甲跑回来,拉着她的衣服。她轻轻打个唿哨,狗往前面跑去,她疑疑惑惑地跟在后面。

 

郑二爹家里已经点燃了松明子。秦雪珍看见场坝头东一堆西一堆地坐满了人,但都没出声气。她想:“这是些什么人,这样规矩?不不,可能不是这样的,我得留神!”她又看见门口睡着一个黑不溜秋的什么东西,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匹死野猪。

玉虎早进了屋。她也走了进去。屋里,莲妹子正在刷锅掺水;灶门口一个不认识的中年人在传火;家里的几辈人都围坐在火塘边,二爹正在生火。她挨着玉贵坐下。

玉贵调皮地对她眨眨眼:“大嫂,等着急了吗?不用慌,我哥不是回来了吗?”

她掩着口,但还是笑出声来,骂道;“鬼!看我不撕烂你的咀嘴!”

莲妹子也抿着嘴笑。要在平日,她可以随他们闹,但是今天,不能!她瞪了她一眼:“幺妹,看割倒手!”莲妹子便不笑了。

玉虎说:“二公,指导员他们还没来?”

“他们有公事,谨防要等弄归一了再来。”

“指导员?指导员是做啥子的嘛?”她暗忖:这个名字太陌生!

这时候,门口出现了一个宽皮大脸、虎背熊腰的高个子。这人威威武武的身材,差点把门都封了。听得他操着一口外地口音说:“二爹、大哥,今天在这里打搅你们啦!”

“哦,雷连长,快请屋里坐!”叔侄二人高兴地招呼说。玉虎又问:“指导员呢?”

“在这儿哩。”

那位雷连长,稍微低一下头,进了屋。跟着又进来三个人。她忽然发现:这些人都带着枪。枪!雷连长和后面的一个是短的,这个人身上还插着把明晃晃的钢刀;第三个是脸上带着稚气的小伙子,背一杆长的,最使她奇怪的是,最后进来的一个居然是女的,也带一支小巧玲珑的短枪,还背着个有“十”字的包包。

“哦,这都是些外地人,当兵的。”她终于得出了这个结论。“可是,这是些哪样兵呢?为哪样还有女的?噫!当真女的也当兵喃?”她立刻想起了王聪儿。她又看看二爹,看看玉贵;看看玉虎,他们正跟那几个人拉手。“这几爷子今天怎么了,同兵们这样亲热?要在往日,早就躲开了哦!”

春哥悄悄地梭过来,倒在她怀里,轻声说:“妈妈你看,好亮的刀子哟!”背刀那个人亲切地看了春哥一眼:“小弟弟,你也喜欢这把刀吗?”她捏了孩子一把,春哥紧偎着她,不吱声了。她觉得:这些人好像不恶,但是,究竟是些哪样兵,到这山旮旯头来干啥呢?!

那女的却将春哥抱过来,温存地亲着孩子的脸,“告诉阿姨,喜不喜欢?”

她忽然觉得这女的可爱:二十来岁年纪,秀秀气气的,个子跟自己差不多,说话轻言细语的,人也很大方。

春哥天真地看了“阿姨”一眼,撒娇地说:“不,——喜欢!”满屋子的人都大笑起来。她也忍不住抿了抿嘴。

玉虎说:“连长、指导员,你们红军真好,真正跟我们干人是一家人

“红军!”又一个陌生的名字,破天荒地进入她的脑海,就像地物总受地心吸引一样,她亦被这些陌生、新鲜的名词纠缠着。好奇心驱使她仔细地观察了这些陌生人:他们的衣服虽然有的补着巴巴,装束却是很整齐的,脚都是清一色的用布绑起,一直到膝盖以下;有穿草鞋的、穿布鞋的。那个小伙子,认真说起来,只能算是个大娃娃。那个背刀的,大约比连长矮半个头,一张略显瘦削的脸总带着笑,那对箭眉下,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显示着他的智慧,衬托出他的英武、刚毅。再有,这些人的帽沿上,也是清一色地都缀着一颗闪闪发光的五角星!

“神兵!”这个名字蓦地冒了出来。她再仔细地观察,“对,一定是!幺妹原先说的五‘个’星,应该是‘角’!”她暗自高兴自己猜测的准确,又不禁瞧了那几个人一眼,“可是,这几爷子是在哪里、怎样遇到的呢?又为啥跟他们这样亲热呢?”这终究是个谜!她又把目光移到丈夫身上。

有人来喊那女兵。女兵把春哥送还她,出去了。

莲妹子喊:“水开了。”

二爹说:“玉虎,你跟玉贵快去打整猪。玉莲,格外弄一点水,好让同志们洗洗。”回头看看连长、指导员:“今晚稍微暗一点,你我军民团圆吃顿饭,庆祝见面,图个吉利!”

“二爹,不必这样铺排喽!”指导员看看连长,“红军是老百姓的队伍,不能乱要群众的东西,那怕是一颗针、一根线也不能乱拿!这是纪律,我们必须遵守,不能违犯!”

“我晓得队伍上有队伍上的法,不过,这是我们请你们,心甘情愿地请你们三!”二爹显然有点生气了,“不说你们救了我家的人,我们应该报答恩德,就说为我们干人争气,吃顿随茶便饭还不应该?我晓得,你们这是看不起我们家,看不起我老汉

“救了我家的人,啥子意思?”她有点纳闷。她想了想,看看院坝里的玉虎,对春哥说:“乖乖,坐好,跟二公在这里,妈马上就转来。”

这时候,听得二爹说:“要来哦,男儿汉大丈夫,不要说话不算数呐!”

指导员说:“不会,我们一定领情就是啦!”说罢,跟连长一同走了。

她目送他们走过,悄悄踅到玉虎身边,发现有两个人在帮忙打整猪。她踌躇一下,扯了玉虎的衣裳,“你过来。”

玉虎有点诧异:“啥事,我还没空。”

“误不了你多久。”

玉贵说:“大哥,你去嘛,我和他俩足够了。”

她把莫明其妙的玉虎带到一个僻静处:“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哦。”玉虎笑起来,伸出大拇指:“大大的好人,天底下最好的好人!”

她捶了他一下,“你莫哄我!”

玉虎急了:“真的,他们救过我!”

“救过你?几时?从何说起?”她惊愕地抓住丈夫,在她身上不住地抚摸着,在确信并无伤损之后,又捶了一下,“你莫哄我?讲来听听!”

玉虎想跑,被她死死拽住,拧了一下,玉虎“哎哟”一声,她佯嗔道:“你出啥洋相?哄我不行,讲讲!”

“哄你?我赌咒。”玉虎急得无法,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口就说:“我要哄你,三十晚上——”

她连忙捂住他的咀:“正月记头腊月记尾!你出啥子洋相?真的就真的嘛!等一下——”

趁这机会,玉虎挣脱跑了。她又疼又爱地看着他回到那边。她慢慢地走到院坝里。

外面烧起了几堆火。“好人”们有的在擦枪,有的在拉家常、摆“龙门阵”,竹林边隐约传来悦耳的笛声……忽然有十几个人,打起火把,背着柴禾来了。她赶忙让开,想:“这些人倒真是有点不同!以往那些军队,都是当官的打骂当兵的,大兵又吃小兵,官兵伙倒起一同欺压老百姓,就是烧柴亦要马倒老百姓背来!哪象这些人这样讲理,自己动手!要在往日,自己也不敢这么大胆出来了!”

她进了屋。那女兵不晓得几时已经进来,抱着春哥逗起耍。看样子,春哥挺喜欢这位“阿姨”。她沉思片刻,把春哥拉过来,搭讪着说:“这位孃孃,你姓哪样?

女兵热情地说:“我叫杨莉萍。大嫂,你就叫我杨同志吧。”

“同志?”她又觉得这字眼很新鲜。

“对呀,同志!”杨莉萍十分坦率,“我们队伍上都是这么叫。”

“那……杨同志,你在队伍上搞哪样事?”

“我是卫生员。”杨莉萍怕她不懂,又补充说:“就是医病的。”

“队伍上有生病的吗?”

“有。有位同志病得很厉害,今天一点都没吃。我刚才就是去看来。”

“这位同志现在住哪里?”

“就在隔壁陶二公家,二爹说那边宽敞。我们做饭也在那边。”

“哦。”

连长和指导员走进来。连长拿着几个白花花的银元:“二爹,这头猪,就算我们买了吧。”

“连长,你们这样做起,太见外哦!”郑二爹因为激动,说活都发抖了。

指导员从连长手里拿过银元,恳挚地拉着老人的手:“二爹,这情嘛,我们算领了,这钱嘛,算是红军送你老人家做件新衣服过年吧!”

“不不不!决不能这样做。我们家,还不晓得要怎样才能报答红军的恩情哩!”老人颤抖地想把银元揣在对方的衣袋里,指导员又硬塞在他手中……最后失败的当然是二爹,他双手捧着银元站在那里,竟好像麻木了一样。

她激动了。她看见双方不住地推来让去,就想到玉莲讲的独眼龙抓鸡打人的事,眼前就浮现国民党军队估吃霸赊的情形。她觉得像指导员这些人,纯洁、高尚、真挚而可敬可亲,果真是天下的好人!她先前的一切疑虑都跑到另一个太阳系去了。她尽量克制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她看看为难的二爹,又看看一边的二位,感情冲动地站起来,竟忘记了这是自己的叔公公和两个陌生的男子。她从麻木的老人手中拿过银元,坚决地、深情而诚恳地说:“连长、指导员,这钱,我们不能收!就算是表示我们对红军的一点心意吧!”说着就往指导员衣袋里一塞,指导员闪身走开;她又塞给连长,连长敏捷地走了;银元“当当”地掉在地下。

杨莉萍过来拉着她:“大嫂,收下吧,不收不行?”她拣起银元,“咋个不行?”瞅空抓着那药包,就势装进去,得意地看着那张秀气的脸:“杨同志,我的好妹子,假使你是老百姓,我是红军,你能收这钱吗?你好意思收吗?红军既是老百姓的队伍,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天底下哪有自家人吃自家的饭还讲客气的呢?”

指导员离得远远的,笑了笑说:“大嫂,你们家也很穷嘛!”随即悄悄向杨莉萍丢了一个眼色。杨莉萍会意地点点头……

她却高兴地说:“正因为穷,才叫干人噻!干人怎能收红军的钱呢?二公,你说对不?”

“对喽,还是他嫂子说得有理。”老人如释重负地捋了捋胡须。

然而,爷俩哪里知道,杨莉萍已经悄悄地将银元包在一张刚写好的字条里,放进火塘边挂的叶子烟篼里,然后,推说看病号,走了。

指导员被通讯员喊走了。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赶忙捶了一捆干竹块来点起,拉起春哥急急地回家去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她又回来了。安顿好手拿熄火把的春哥,把一个提兜放在灶上,悄悄地对玉莲说:“幺妹,你把这些山芋拿去打整干净,等下子我来掌勺弄菜。我先做几个荷包蛋跟病号吃。”

莲妹子嘴快,轻轻说了句:“这是你家的山芋种噻!这鸡蛋,你说是要卖来给春哥连衣裳过年?”

她斜了幺妹一眼:“多嘴!叫你做你就做嘛,管这些干啥子?”

杨莉萍进来,她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送过来:“妹妹,送去给生病那位同志吃吧。”

“大嫂,你真是……”卫生员不知说什么好,感激地,“转眼就过年啦,留着点吧!”

“不用留了。今天就是过年,还从来没有过过这样闹热的年嘞!快送去,让他趁滚吃了好休息嘛!”

“嗯!”

 

吃过饭后,战士们就在场坝头、屋檐下、墙边边、互相靠着睡了。二爹和玉贵也睡了。连长和指导员有自己的事。深夜的山沟,出奇的静,偶尔一阵山风吹过来,探望慰问黑影里、忠于职守的哨兵。

莲妹子搂着打瞌睡的春哥,头靠在杨莉萍的肩膀上,出神地看卫生员清点药箱内的“库存”。屋里寂然无声。玉虎打了一个哈欠,对仿佛在思索什么问题的秦雪珍说:“我们回去吧?”

“你忙啥子?挺尸?今晚上不回去了!”

“不回去在这里搞啥子噻?守夜?离大年三十还早哩。”玉虎伸伸懒腰,苦笑着,“我劳累几天了!”

“你要走就走嘛,哪个拦倒你?等下子杨同志、幺妹我们几个挤一块。”她看看杨莉萍,“好摆龙门阵。”

玉虎懊恼地站起来:“我一个人走就是,怕猫猫吗!”

“不要慌,”她一把拉着她,“踏倒!早死二十年要睡好多瞌睡?我倒忘了,你还欠有账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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