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渐渐远去的郑玉虎,秦妈妈水清玉热泪盈眶。想想这小伙多好啊!老天保佑,菩萨保佑,但愿他能成为雪珍的依靠,能给雪珍带来幸福,能为雪珍遮风挡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肚子却“叽叽咕咕”地叫了起来。她想起来,还是昨晚上吃过东西了。弄点啥子来吃嘛?她还藏得有点米,墙角边还有堆红苕。煮碗红苕汤来吃吧!她忍着伤痛,洗了几个红苕煮了红苕汤,吃过后收拾了,躺在大木板床铺的棕簟上,望着房顶,想着,想着……往事历历,如烟似雾,却纷至沓来,萦绕缠绵而挥之不去!
她水清玉和秦天汉都是赤水河畔芸水溪周边的人。秦家和水家有点亲戚关系。秦天汉家住溪畔的山脑上。水清玉家住在溪边。顺着溪水出去就可以到芸溪口。秦天汉出溪到芸溪口去赶场卖柴买油称盐……都要经过水清玉家屋门口,有时也在水家歇稍讨口茶喝。水清玉有时上山捡柴打猪草也会碰到秦天汉。秦天汉比水清玉大两岁。两人从小就认识,可算是“卿住溪之头,我住溪之尾,同是溪边人,同饮一溪水”的“青梅竹马”的伴侣了。水清玉记得有一回,自己上山砍柴,不小心失手,刀砍了脚。当时鲜血直流。水清玉不知怎样办好,不知怎样才能回到家,一个人在岩脚边啼哭。不知怎么会被进林子砍柴的秦天汉发现了。秦天汉循着哭声来到她面前,在岩脚边找了一棵草药嚼来为她敷起,撕下汗衫的前襟为她包扎好,然后把她背回了家。一路上他对她关怀备至。
“清玉,脚痛不痛?”
“有点痛,但不要紧。”
“我背你,要得吗?”
“要得。”
“我一辈子背你,要得吗?”
她想了好一阵,才说:“我不是已经让你背了吗?你想咋背就咋背嘛!又没人拦你,憨包!”
从那时起,两人来往就多了,后来竟然鬼使神差般阴差阳错地结成了夫妻,生下了秦雪珍和她那两个死去的弟弟!
秦天汉的姐姐嫁到芸溪口贾家。秦天汉常去芸溪口码头上找活干挣钱。由姐夫贾冬元搭手帮忙,秦天汉为了好谋生计,也把家搬到芸溪口码头上挨着姐家住。那时候,水清玉已经生下了秦雪珍。
秦天汉的姐姐开了间裁缝铺,水清玉也时常到店里干点针线活,得几个钱。两家人关系亲密。后来,贾冬元拉纤摔死了,再后来,秦天汉也在阎王滩老鬼石摔死了。水清玉由于“寡妇门前是非多”,由媒婆李五婶说合,嫁给钟云九来到这牛头坝山沟里居住,秦雪珍因为讨厌钟云九,就留在芸溪口姑妈家了。
钟云九原来也跑码头做转手生意,在临河镇有一间不大的街房。近些年,钟云九不善经宫也懒于经营生意上的事,加上日嫖夜赌,负债累累就把临河镇上的街房出脱了,让水清玉搬到牛斗坝老家来住,自己则仍然在临河镇街上混饭吃。这牛斗坝的三小间屋子,是钟云九家的老业,单门独户地立在一个山坪坪上。山下是一沟正沟田,两边是塝塝田。遥对塝塝田分散地住着几户人家,有两户是钟云九的远房侄子。
这房子是竹木串架结构的泥夹壁兼木板房。由于年久失修,很多地方壁头上糊的草泥已经脱落,露出了瘦骨似的残破竹块。西厢房的一间,最近顶上还塌陷了一角,被水清玉用篾席子遮盖上了。否则住在这屋子里,真会有“晴天太阳雨天雨,月亮掉在‘天井’里”的感觉。
屈指算来,水清玉嫁给钟云九快四年了。开头年把,钟云九还善待水清玉,后来却一年不如一年,一年一年地家景败坏就一年比一年凶地虐待水清玉。水清玉自从到钟云九家就奇怪地没怀孕过,这是不是钟云九有毛病还是其他原因,她水清玉不知道。水清玉只知道,她和钟云九的日子已经无法过。钟云九以前三五几天就回来,还会带回来些米盐一类东西。后来是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也没有东西带回来了,最后竟是三月五月或一年半载才来一次,来就要水清玉给她弄好吃的。水清玉已经成了自种自吃自谋生的人了,有多少好吃的进贡钟云九呢!水清玉辛辛苦苦忙前忙后的张罗吃喝服侍钟云九,销一不如意就遭打,一顿吼骂威吓一顿拳打脚踢都是家常便饭。水清玉都是糊涂地逆来顺受了。现在,她才认识到,自己以前太软弱了!太软弱了就只好吃亏任人宰割!
水清玉已经明白,自己不该丢下秦雪珍嫁到钟云九家来。这一步已经错了悔不过来了,接下来自己该怎样办呢?该把心思放到女儿身上,该为女儿做点什么了!水清玉才三十五岁,秦雪珍已经十五岁了,十五岁的女儿,命运又怎样呢?那天,钟云九要将秦雪珍卖给范老二“续弦”,水清玉放走了秦雪珍,遭到了钟云九的毒打,还被捆在了树上。是郑玉虎来找秦雪珍,才把她从树上放下来的。
水清玉知道,钟云九肯定还在打女儿秦雪珍的主意,自己要保护好女儿,必要时为女儿献出自己的一切,作为对女儿被抛弃的弥补。
水清玉躺在铺上,左思右想,横想竖想,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马上开始准备,作好一切准备……
第三天上,喝得醉头搭脑,任三任四都不晓得的钟云九,歪歪倒倒地回到牛斗坝家中。他偏偏跷跷地一扑进了门,“突”一声倒在床上,四仰八叉地挺尸般躺着。
他忽地睁开眼,看见了屋中的秦妈妈水清玉,惊诧道:“你这个栽婆娘,你还没死?”
秦妈妈怒视着钟云九。
“你快给老子热水来,老子要烫脚,快点。脚烫热火了,老子有话要跟你说?”
“我死了哪个来服侍你?”秦妈妈一改往日的软弱,两眼射光逼视着钟云九,“今天规矩得改过。你先说了你要说的话,我再考虑你说得好不好,要不要给你烧水。”
“你……”钟云九惊异秦妈妈态度的变化,但因喝醉酒走累了又懒得动弹,“你格老子听倒,你那女儿是个逃犯,伤风败俗的逃犯!”
“你放屁!”秦妈妈说过,忙走出门看看,屋外是山风习习,竹木森森。除此之外,一切没有异样。她进屋来掩了门,走到床前。
钟云九看她进来了,说:“老子没放屁,你才放屁。你到临河镇街上看看,官府贴得有布告,还悬赏捉拿。听说,芸溪口也贴得有布告。”
“你日白扯谎,单碗吃多了,发烧乱球说!”
“我没扯谎乱说。”钟云九的口气软了一些,“临河镇的几道城门,墙壁上都贴得有。那上面还说,她与杀害王章炳府上的管家有关,命案在身,必须捉拿归案,审理严办。如是哪个晓得报了案的,赏大洋一百块哩!”过了一阵,又发出冷笑,“嘿嘿,你女儿是逃犯!嘿嘿……她竟然是逃犯……嘿嘿……!”
“不许你再说她!”秦妈妈威严地说,“你是要把她交出去,领赏银?”
“我倒不一定把她交到官府。我可以把她嫁给范老二。嫁范老二,就不交官府了嘛!”
“你真要这样做,不交官府就卖给范老二?”
“那可是钱哪!”钟云九的醉眼里放出贪欲的光,“你要知道,钱现在对我有多么重要。我可不愿学那些假正经的憨包,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要。这钱,我要定了。你把她找回来,告诉她,两条路由她选,一是交官府治罪,一是嫁给范老二。不管走哪头,我都能得到钱!”
“你是她继父,她也是你女儿嘛,你真这么狠心,歹毒,下得起手?还说是‘虎毒不食子’嘛?莫非你猪狗不如,禽兽不如?”
“水清玉,你莫骂得这样难听。正正因为我是她继父,我才说两条路由她选嘞!交官府一百大洋,嫁给范老二得两百,老子还强点!要不然,直接送官府得了。少球罗嗦!”过一会又说,“横顺,眼下我只认钱,不认人!”
“好了,我不跟你搬了,你躺倒好了,我烧水给你洗脚……”秦妈妈走到床边去,顺手在钟云九脸上抹了一把,蹲下身子,从床地下抽出一棵预备的青杠柴棒儿,猛地往钟云九头上一击。钟云九不提防,叫都没叫得一声,昏沉过去。秦妈妈不想一棒打死他,只想将他打晕,她好做事。她快捷地从床边的一个箩筐里,拉出两根综丝编织的新箩索。在床脚上套了死扣,然后先捆手后捆脚,两根新箩索把钟云九捆死在板床上。她怕没捆牢实,又检查了一遍。又塞了块帕子在钟云九嘴里。然后,手提青杠柴棒儿,走出屋子掩上门。看看夜色,估摸约是二更过后了。她想起今天是正月尾上了,但天气好天上有月亮。只不过,这些对于她水清玉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将准备好的柴草拉来并排码放好,然后将准备好的十来斤桐油,浇泼在柴草上。站着想了一会儿,看有没有错漏。她又进屋来,掩上门,梳洗打扮一番。她从一个破箱子里,抽出一套白底红色碎花细布的半新衣服,穿在身上,外面再套上半袖的一件海青色湖绸袄衣。这两件衣服,是秦天汉生前为她置下的,她一直舍不得穿,但今天必须穿上了。她准备好之后,回来找一下木凳子坐好,等钟云九醒来。那一根青杠柴棒儿,一直抓着不放手。
一会儿,钟云九醒了,动不了,嘴被塞着也喊不出。他两眼惊恐地看着水清玉,茫然地似乎在问:你今天要干啥?
秦妈妈看着他说:“今天不许你动,不许你说话,你只能看,只能听我说。”说过,她在屋子里,挺有风度地走了几圈,展示了自己,说,“你看我漂亮不?咹,漂亮不漂亮?”
钟云九其实也发现今天水清玉打扮不同,他惊呆了,他从来没发现自己的老婆这样漂亮,听见在问他,他立刻点了点头。
“钟云九,你听好了,想当初,老娘也是芸水溪边的一枝花。我今生最高兴的,就是认识了秦天汉,跟他生下了我那如花似玉的女儿秦雪珍。最错误的,就是走这一步,嫁到你这里来,抛下了女儿秦雪珍。我每次想起这些来,总是心里发痛。悔是悔不过来的,只能补救。秦雪珍是我的命,你害她就是要我的命!我没有选择,只能舍自己的命,保女儿的命。我今天就把自己的命给你。我要保女儿的命,就要为她除去祸害。我不想有人伤害我的女儿,打我女儿的主意。恰恰是你,在伤害我的女儿!”
“要不是当初,媒婆李五婶嘴巴会说,我又处于困境之中,我才不会跟了你。我跟了你,但你不珍惜我,总是骂我打我侮辱我,我身上长期都是伤疤。这几年来,我都是伴着眼泪过日子。过去我太软弱,现在我不会软弱了。我要跟你斗,拼个你死我活,做个了断!”
秦妈妈看看那床上的人,钟云九眼里放出哀怜的光。她继续说:“我今年才三十五岁,拿古书上的一句话说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你五十出头了,风烛残年了。老夫少妻,本来也没什么,但你不珍惜我,令我寒心。你好吃懒做不务正业,日嫖夜赌家产败光,实足的败家子糊不上墙的泥,你这样的人留来有啥子用?”
秦妈妈又看看钟云九,那人眼里似涌出了乞怜的泪光。她继续说:“秦雪珍是我的女儿,你是她继父,她也就是你的女儿,但你一直不安好心,一直在打她的主意。当初我嫁你时,她不愿跟来是因为你。现在她有难处,你不帮她不保护她不救助她也就罢了,你却要将她交官府法办,卖给范老二变钱。你还是人吗?你禽兽不如猪狗不如。你要吃了她,想吃得连骨头也不想剩下也不想吐出!你这不是人的东西,留下来是祸害,我不能留下你!”
秦妈妈又看了钟云九一眼,继续说:“你恶毒到了极点。我觉得对不起我女儿。我今天要为她讨个公道。但是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死,我要陪着你。我会陪着你死,你放心哈!”她又说道,“女儿是我的命,谁要害我的女儿,我都会要他的命!你去死吧!”说过,随手一青杠柴棒儿打下去,钟云九脑袋破裂,呜呼了!
秦妈妈开门走出屋来,打火点燃了浇泼过桐油的柴草。
她等着火势燃旺,旺到几间屋子都烧了起来,都融入浓烟烈火之中。她又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转身看看周围团转的山林竹木。她心中默念着:“雪珍啊,我的儿,为娘对不起你,但为娘为你除了一个祸害。为娘走了,找你的父亲去了。你好好活着哈!愿菩萨保佑你,老天爷保佑你!”她对着苍天叫了一声,“秦天汉,你来接我吧!你的爱妻水清玉,来找你来了!”她像跳河一样,投入了浓烟烈焰之中……
秦妈妈水清玉,为了女儿秦雪珍,自编自导自唱了一曲悲壮的“凤凰更生”歌。
时间是子夜时分,牛斗坝的人在梦乡之中,竟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来救火……
十天之后,秦雪珍知道了母亲去世的消息。
她和郑玉虎一道,偷偷地来到牛斗坝,从灰烬中找出了所有的骨头,当然分不清是妈妈水清玉的,还是钟云九的,只能包在一起,在坡上选了一块向阳的干净的地方,挖个坑埋了,把土培整好,找了块小木板,写了字插上作标记。
她决定每年都要来祭祀。
她把这笔债,记在了魏歪咀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