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跟王力生举行葬礼,部队到茅坪坝住了一天,也算是休整。石志新、方健民亲自出席了仪式。嗣后,向为伤员做出贡献的乡亲们,抚慰了一番。
此刻,秦雪珍同郑玉虎,悄悄地来到墓地,向长眠在这里的祖孙三辈致哀、告别。旁边,还跟着忠实的穿山甲。明天,他们就要随部队出发了,他们都已经是红军战士了!虽然仍穿着便衣,但头上都戴着军帽,上面缀着亮闪闪的红五角星。秦雪珍那条乌油油的大辫子,再不是盘在头上,而是剪了,虽然她确实舍不得,但为了部队装束的需要,也是遵守革命的纪律,她还是硬着心肠,叫杨莉萍帮她剪了,而用那块白头巾包起来,保藏好作为一种纪念。
三个坟,一字儿排开,中间陶二公,右首王力生,左边是春哥。情深谊长的石团长、方政委亲手为死者,在墓前每人种下一棵松树苗。而战士们,在为坟墓重新培过土后,也学他们的首长,在周围插上一圈小树。秦雪珍、杨莉萍、莲妹子和周良森等几位乡亲,还采来鲜艳水灵的野梅、山茶花……一束一束地在墓顶,镶嵌成一个个美丽的花环,并搬来一些花树栽在旁边,给烈士安息的地方,点缀装扮出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环境。这里,现在宛如是一个青翠馥郁、五彩缤纷的花圃;而将来,则必然会更加千姣百媚、绚丽多姿!死者的形象,必将如鲜花般灿然怒放,死者的精神,必将如松柏般四季长青,而死者的忠魂,则已经在花圃中得到慰安!人们将永远缅怀这样的花圃。花圃,以她独特的芬芳,印象深深地、留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而今,这夫妇俩在这里逐一凭吊着。每凭吊一个,秦雪珍都要作一番祈祷,然后把自己的心思,默默地向死者倾诉。
她对陶二公说:
别了,老人家!再见了,老人家!在这最后的时刻,请允许我向你致以女儿的问候!你生前,每每给我以父辈般的教诲,使我在父亲死后的许多年中,仍能感受到父爱的存在。是你那侠义忠诚、刚直不阿的性格,使我懂得做人的价值,而你那乐于助人的精神,又使我懂得怎样为别人分忧解烦、带来欢乐。谁说你一生孤苦伶仃、无女无儿?你为众多的人们治病、解除痛苦,带来欢乐与幸福,而又从未计较个人恩怨、个人得失,这些人谁不把你当作他们的亲人,感激你给予他们的再生,铭记你的恩德,你救下的丁亮同志,回到部队了,今天早上,他来这里向你致谢、告别,你知道吗?是他,带领我们消灭了魏歪咀,活捉了野狼精,为你我干人,包括你死去的老伴和女儿报了仇!你知道吗?王力生同志为救女儿牺牲了,留下来跟你做伴。你知道吗?早上,石团长和方政委带领部队的同志来看望你,向你致以由衷的敬意。你知道吗?你为革命做出的贡献,将永远是我们山村人的骄傲;你的行为,将永远是我们的表率!当有一天,新中国的红旗在祖国的领土上空高高飘扬,享受到光明与幸福的欢乐的人们,在缅怀往事的时候,一准会回味出这中间曾经有你陶二公的一分心血、一点功劳而予以宣扬,让子孙世代铭记!别了,老人家,明天女儿将要离开家乡,随部队跨越千山万水。但你的女儿并不害怕,也不认为这是一宗苦事;当我一想到你老人家的时候,就会感到鼓舞、感到振奋而无所畏惧!安息吧,老人家!请你不用为女儿担心。等中国革命成功以后,女儿再来看望你!安息吧,老人家!春哥托付你们了,他该叫你公公。
她对王力生说:
别了,王同志!再见了,王同志!在这最后的时刻,请允许我向你致以妹妹的祝福!也许我们的年龄差不多,或者我还大一点,但我不能对你称姐姐,我只能当你是哥哥,因为你有许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而姐姐则应该比弟弟要成熟些才合适。当然,你可能会认为这是一种偏见,你也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偏见,但我宁愿持有这种偏见。你称呼我“嫂嫂”,但我觉得自己不配;如果你有哥哥(我好像听你说过没有哥哥!)当然会有嫂嫂,但是,你的哥哥也一准是思想品格很高的人,嫂嫂当然也不会低;然而,我同郑玉虎都不够格,因而不配。诚然,我这又是上面那种“大比小成熟”的偏见逻辑,你批评吧,总之我不配,不管是姐姐抑或嫂嫂,我只能是妹妹。可能你会说,我为你操劳过,但你为救我而牺牲,如果要相比较的话,还是我欠你的呀!而要说到你为革命出生入死、抛乡别井的那种精神境界,则远远高出我千万倍!假使说,我今后如果能做出点什么有意义的事来的话,那完全是受你熏陶的结果。你是一个异乡人,竟然把鲜血洒在我们这块土地上,这是多么令人钦佩的大公无私!如果我有一天也为他乡人抛头颅洒热血的话,那亦只能算是你这种风格的继承和发扬。你可能会说,都是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们也都是炎黄子孙。诚然。不过又为什么会有他乡和故乡之分呢?也许,这正好暴露了我的幼稚和无知,然而,正因为如此,我才对你称妹妹噻!我正是由于接受了丁亮同志和你的帮助,思想才得以从狭碍的家乡观念、守旧意识、家庭小圈子的束缚力下自拔出来,参加红军而走上革命的道路!这也可以说是接过你未竟的事业,踏着你的足迹前进!不管怎样说,这都是向你们学习的结果。别了,王力生同志,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随部队跨越万水千山。但我并不害怕,也不认为这是一宗苦事,当我遇到什么困难的时候,就会想到你而以你为榜样!王同志,赤水河畔的人民永远记得你,全中国人民也会怀念你!早上,石团长、方政委和同志们,为你举行了多么激动人心的葬仪呵,你知道吗?安息吧,王同志!你也不必为妹妹担心。等中国革命成功以后,妹妹再来看望你!安息吧,王同志!春哥托付你们了,叫你一声叔叔吧。
她对春哥说:
别了,孩子!再见了,亲爱的孩子!在这最后的时刻,请允许妈妈以忏悔的心情,向你道歉!妈妈好像是有些不对。在你活着的时候,没给你吃过一顿好饭,也没给你吃过几个蛋,更没给你穿过一件好衣裳;惹我发火就打你骂你,在你幼小的心灵里布下恐怖的种子……我似乎不配作一个母亲。然而我又毕竟是你的母亲!我生你养你,所给予你的一切,甚至包括打骂在内都是属于“爱”。打骂,那不过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决没有恶念,世上也绝没有“欲食儿女”的父母,根本不可能有!至于吃穿,你应该体谅,那纯粹是由于环境所造成,不是妈妈舍不得给你,妈妈不是那种吝啬鬼!平时,干一点好一点的,我总是让给你两爷子吃,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的心地吗?妈妈冤枉过你,但你不要委屈妈妈;一代总应该是比一代强,而不要一代不如一代!你活了八岁,八个春秋,暑往寒来,也应该明白一些事理,懂得一点艰难苦楚了。妈是屈解过你,但给予你更多的,都是爱!妈爱你聪明、伶俐、文静、沉稳。只是这一次,妈才发现你竟具有那么完美的心灵,蕴藏着那么丰富而又分明的感情,贮存着令人惊奇的机敏、智慧。这也许就是你平时不太活跃的缘故吧?是的,孩子,你太早熟了,环境逼迫你早熟!也许,人家会说,做妈妈的偏心,不害臊,竟然在这里给自己的孩子以那么多的溢美之词。但是,孩子,妈妈不管,你也不用怕!因为你已经作古,是给你这一生公平地下结论的时候了。你听妈妈的话,不跟叔叔争东西吃,也不说叔叔的坏话,尤其是在敌人威吓你的时候,甘愿自己受痛苦而不吐露半句,多么难得!你仅仅只有八岁呵!本来,你长大后,可能会做出一些有益于人民的事,但是,你不要因为只活了八岁而悲伤。你的一生能作这样一件事,也可算品格高尚的了。品格卑下的人,就是活一千岁也等于零!所以,你尽管瞑目而不用遗憾。丁叔叔和王叔叔为你报了仇,打死了黄三虾子、魏歪咀,活捉了野狼精,两个可恶的便衣也当天就被丁叔叔和你爹杀了。要不是丁叔叔,妈妈也差点遭了毒手。而今,王叔叔为了救妈妈,留下来跟你做伴。还有陶公公也在这里。你要听他们的话,祖孙三辈要搞好团结,患难相扶、和睦相处。早上,石伯伯、方伯伯他们来看你,也是这样嘱咐的。你知道吗?他们对你交口称誉,说得连妈妈都不好意思起来。不过,孩子,你也不必脸红、愧疚,说实在的,你也当得起称赞。好了,妈妈不多说了。孩子,不是妈妈不想说,其实妈妈还有许多心里话,只是,你看,天都快黑了,妈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要去准备,明天好出发。别了,亲爱的孩子!你爹和妈妈,明天就要离开家,随部队跨越千山万水。但我们并不害怕,也不认为这是一宗苦事;因为我们一想起你的时候,就会感到一阵慰藉,就会激动而信心陡涨力量百倍!安息吧,孩子!你也不要为我们担心。等中国革命成功以后,爹妈再来看望你!安息吧,亲爱的孩子!
“呵,大嫂,你不必伤心过度了吧!”
杨莉萍不知几时站到她身后来,发现她在哭而连忙劝慰她。但是,当她拉着秦雪珍的手,用手帕为她揩眼泪的时候,她自己的眼圈儿,却在不知不觉中红了起来,里面滚动着两颗晶亮的小水珠儿……
秦雪珍这才发现,面前竟站着这样多人:丁亮、雷铁柱、宋心田、季武……一共十多个。她惊讶地连忙揩揩眼泪,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不知咋个搞起的,我老告诫自己要稳住,不哭,可是……你们不说我软弱吧?”
“不会!”丁亮语意深长地说,“秦雪珍同志,人,是有感情的,我们大家的心情都一样,不过表达方式不同而已!”他觉出她神色不太好,似乎在思索什么,就问道:“你有什么心事吧,秦雪珍同志?”
她轻声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想,等革命成功以后,来这里为这祖孙三代,每人立上一块碑!”
“对!”丁亮赞同地说。“不过,这块碑,现在只能立在我们活着的每个人心上!”
“慢走哇!”
秦雪珍看着渐渐消失在黑影里的乡亲们,满怀敬意地向他们挥挥手。她呆呆地立了一会儿,才回来为几堆将熄的篝火添上柴,使它们旺起来。
前卫连的战士,大都住在场坝里。由于疲劳,他们已经酣然入睡。秦雪珍到处看了一遍,帮几个小战士盖好,然后走到场坝边,对在黑影里站哨的宋心田和另一个战士说:“你们冷不冷喃?过来烤烤火嘛,我替你们站一会。”
“不,嫂嫂,这是我们的职责!谢谢你啦。”
呵,职责!一个战士的职责,就是忠于岗位!她不禁油然起敬。她想到自己今后,也要履行这种神圣的职责,立刻产生出一种自豪和庄严感,但也莫名其妙地有点慌乱!她想了想,马上回到屋里找了两件烂棉衣,出来递到哨兵手里。
宋心田感激地说:“嫂嫂,你真好!你也去歇着吧,你也够累了。明天,要行军呢!”
她看着他们披上棉衣,满意地笑笑,往屋里走去。
玉虎兄弟,已经将郑二爹挽扶进去,睡了。而那松明子,却依然在一丝不苟地尽着它的职责。呵,又是职责!老人今晚上讲了很多话,其中虽然不乏对儿女的阔别之依依难舍,但更多的却是一些勉励、鼓舞的慷慨激昂之词。
秦雪珍也看得出,老人眼里没有忧伤与悲哀,熊熊燃烧的是一种希望的光芒!乡亲们也说了很多,有祝福,有期待,有羡慕与赞赏。而在这些语重心长的叮咛中间,最重要的希望,莫过于要求他们认真尽到一个革命战士的职责,莫辜负了人民的嘱托!
此刻,这些熟悉的声音,仍然在她的耳际萦绕着,在她的脑海中回荡着。她带着思索,走进莲妹子屋里。
杨莉萍和莲妹子都在等她。
秦雪珍刚一进屋,莲妹子立即扑上来抱着她。姑娘有千言万语要跟嫂嫂说,但不知从何说起,因而似乎只有用最简单的“哭”来代替。哭,代替她依依难舍的心情,代替她想到哥嫂走后,父女俩的寂寞与孤单,以及由之而来的生活的艰难,代替她……而在泪水尽情地流淌够了之后,她却只莫名其妙地说出一句:“嫂嫂,你果真要走了吗?”
“真的!”秦雪珍平静地说。她任随幺妹在怀里揉摸、抚弄。她要想找出什么话来安慰幺妹,但此刻也好像是千头万绪,无从理起。她抚摸着幺妹的头发,好阵,才说:“真的,有什么不好吗?别哭了,我们慢慢摆几句吧。”
杨莉萍也来帮着劝说。莲妹子终于止了哭。但是,当她看到嫂嫂头上戴的军帽,军帽上面的五角星,意识到这一切果然是真的,已经无可挽回的时候,立即在秦雪珍身上猛捶了几下,怒气冲冲地说:“好,你倒好喃!丢下人家孤零零的!”说着,又在嫂嫂怀里撒起娇来。
秦雪珍抱起她,让她坐得端正些,为她理着揉皱的衣襟、散乱的青丝:“我说幺妹,你莫呆气。你还小嘛,等长大一点,不也同样可以参加红军吗?现在,你留在家里照顾爹,让我们在战场上安安心心地杀敌,这是对我们的帮助,也等于跟红军做事,又有啥些不好呢?这其实都一样嘛!只不过分工不同些就是罗。你要参加红军,过两年你大了,我来接你就是噻。要得不嘛?”
“还小?我都快十五了,跟十年前的你一样大!”莲妹子不服气地说。“你净哄我,我不会信你。其实,我也晓得留不住你,我也不想阻拦你。不过,不泼你一下,出口气,心头更不好受!”说罢,竟“格格格”地笑起来。
秦雪珍逗她:“我也不是十五岁就参军的三噻。”
“不准你再说,不准你再说!”莲妹子连忙去捂她的嘴。
三个人都忘情地笑起来。
过了一会,秦雪珍说:“人家都早睡了,我们也不要闹了,睡觉吧。”于是,她们一起上床去。秦雪珍吹灭了灯。
然而,秦雪珍却总是难以入睡,尽管在她的身边,两员女将都发出了轻而均匀的鼾声。莲妹子还好像在梦呓。她想着,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她从自己的过去,想到红军来的这段时间的经历,也想到自己的将来……蓦地,她觉得应该把那桩心事办一办,反正是睡不着。
她于是披衣起来,重新点上灯。她又怕惊醒了那两位而影响她们的睡眠,因而她一切都是轻手轻足的。她扭头看看那两位。莲妹子在梦中都还仿佛不满意地嘟哝着咀;杨莉萍倒十分安然,但似乎较初来时消瘦了一点。她不由出神地想:“是呵,行军打仗,实是艰苦,可是,既然投身革命,就要把心交给党,还讲哪样艰苦呢!”她于是轻轻地为她们掖好被子,轻轻地梭下床来,轻轻地拉开抽屉,找出一张纸,一支竹子削成的笔,蘸着墨水,在桌边写起来。
可是,刚写了个抬头,下面就作难了,心中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何所适从。于是,她只好咬着笔杆,久久地攒眉沉思着……
杨莉萍一翻身,发现灯又亮了,而秦雪珍不知为了什么事,竟如痴似呆地傻坐着。再仔细一看,面前居然有纸,咀上还咬着笔!她觉着新奇,于是轻手轻足地起来,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从那背后看去,不觉失声叫道:“呵,嫂嫂,你要入党!入什么党?”
“共产党嘛!还有什么党?”秦雪珍回头看着她。她想不到会被她发现,虽难免害羞,但觉得理直气壮。她极其庄重地说:“杨同志,你是笑我不够条件是不是?”
“我不是笑你!”杨莉萍也极其郑重地申明:“我因为看见你没写正文,不知道才问你。”
秦雪珍推心置腹地说:“是呵,本来指导员也跟我讲过应该如何写,可就是因为要说的话太多,一时归不拢来。本来,我也晓得自己不够条件;但是,我总认为,一个革命战士,从参加革命的一天起,就要把心交给党,而且,我也觉得,自己是早就把心交给党了的!够不够条件是一回事,交不交心又是一回事!你说是不是这样,好妹妹?”
杨莉萍扑过来抱着她,说:“嫂嫂,你真好!来,你说,我帮你写吧。”
“不,迟天我自己写!这是交心的事,算是大事,马虎不得!自己能写,不写而叫人家代写,显得不严肃,对党不尊重!”
杨莉萍惊讶地看着她,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位“大嫂”!
拂晓。军号嘹亮。
集合好的前卫连队列,军容整肃。一个个战士精神奕奕,气宇轩昂。新增加的几名战士,更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他们是:
王顺福、徐大山、郑玉虎、秦雪珍和先一步参军的郑玉贵,共是五名。山村人把自己经过考验的儿女,送到自己的部队,同时也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季武已经在昨天离开,回泸县中心县委汇报工作去了。
周良森本来也要参加,但石志新考虑他人太小,又没暴露,没批准。此刻,他正在送行的乡亲群中,极其欣羡地看着,显出一付失意的样子。
雷铁柱和丁亮讲过话,部队就开始出发了。战士们频频地向送行的老乡挥身告过别,英姿勃勃,步履矫健地踏上征途。
金色的太阳,从东山头上升起来,把它那柔和的光线,均匀地洒在清晨的山峦上、林莽间、溪涧中、田野里,也洒在行进中的前卫连战士身上,送行的乡亲们身上。于是,整个的大地都沐浴着阳光。阳光为春天的早晨带来清新、温暖的气息。微微的山风,吹送来一阵清芬味。
秦雪珍发现有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而山间清晨的习习凉风,正把她推进那温暖、舒适的气流里。布谷鸟在林中唱着,引来一阵雀鸟的和鸣,也惹得满目的青峰翠岭,露出它千姣百媚、宛约多姿的仪态来。旖旎的山川风光,使秦雪珍立刻意识到家乡的可爱。是不是在离开故乡的时候,每个人都会生发出这种感情,她无从知道。然而,此刻,她确实具备有这种感情!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人家催她,她干脆站到路边。她要再看看亲人,把家乡的景物,重新浏览一遍。
那白云缭绕的地方,不就是老鹰峰吗?你看它突兀而起,恰好像一只雄鹰栖息在巅顶,正欲展翅飞腾、翱翔蓝天一样。而在那里,林木葱茏的地方,她曾经拣过柴,挖过野菜,讨过野果,饱赏过山花的五彩缤纷、芬芳馥郁。那一条荫翳的山路,蜿蜒绵长,留下她多少蹒跚的脚迹,记下她多少辛酸的里程。那路旁绿草如茵的地方,有一眼泉水,她常在那里歇梢,去泉边喝一口凉水,解解饥渴;而清泉与绿茵,又听去她多少悲哀的叹息,记下她多少凄凉的回忆。还有,那一抹杜鹃花……呵呵,不想也罢,今天是什么日子,为啥还想这些?
她的目光,随着思路转过来。呵,那里——
山坡上,郑二爹父女,周良森母子,徐大山的母亲,王顺福的妻儿和一些送行的老乡亲,正在向部队频频挥手致意。她想象得出,此刻,他们之中,有的人一定是热泪盈眶!呵,莲妹看见我了吧,不是?她为啥好像在大声呼喊?她为啥背过脸去了,身子靠在二爹身上?哦,幺妹,你不要这样,嫂嫂需要看到的,是你的坚强,而不是懦弱与哀伤!愿你像一朵烂漫的山花,盛开在赤水河畔!哦,穿山甲!你不必咬着我的衣襟,我知道你的心情,同样是恋恋不舍。当年,你的母亲,曾经为我和郑玉虎架过彩虹;今天,我们都是要去为干人谋幸福。回去吧,回去吧,我了解你的心!
她掰开它,朝那边挥挥手,继续朝前进。而穿山甲却穷追不舍。她只好让它送,送一程算一程,反正二爹父女会来领去的。她发觉脚下这块土地,土地上这条路,原来竟是这样坚实,自己的脚步踏在上面,一点也没有虚晃的感觉。而道路竟是一望无前,也似乎越走越宽阔——尽管遥远,却颇实在,阳光正照耀着,充满在其间。
呵,似乎有人在喊她!一个少女?莫非是莲妹!她不禁又回头眺望,伫立;伫立,眺望……而那边,一位青丝如黛,身着绿色连衣裙的姑娘,是在召唤她,好久,好久,恐怕永远不会消逝!——不,现在这只能是一位憔悴褴褛的老妇人!正是为了使她的容颜舒展、白发返青,自己才要离开她!但是,她还是要回过头来,再看她一眼,说一些宽解的心里话:
“别了,亲爱的家乡,我的母亲!你的女儿,什么时候?一定会回来!再见!”
她极其严肃地,向她敬了一个军礼。然后,毅然地一个大转身,迈出更坚定的步伐,走着,走着,一步,两步……
1984年国庆前夕稿完于复兴
2014年4月,二稿完于赤水
2014年国庆,三稿完于赤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