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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阳逐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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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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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归来的无名英雄》连载

第一章 孤独的红色间谍——从台北到汉城

喋血台北马场町。

一九五零年六月十日,残阳如血。

下午四点,位于台北市台北南机场附近新店溪畔的土路上,尘霾四起,数辆军车猛兽似的冲驰而来,停在旷野。这里原为日治时期的古亭庄练兵场,一九一四年(日本大正三年)三月二十一日,日本飞行员野岛银藏在台北厅古亭庄练兵场(今青年公园)驾驶美国製螺旋桨复叶式飞机“隼号”表演飞行,被视为台湾航空之嚆矢。此外也曾用作赛马场地,后改为机场,并与北端松山机场相对,而称为台北南机场。军车上立刻下来不少国军宪兵,荷枪实弹,头戴钢盔,快速移动。军靴踢踏路石,发出沉闷咔嚓声。法警臂章处系着白布,列成两对,等待南所监狱押送的死刑犯到达。

闷热昏黄的阳光笼罩在行刑的地方,那是一座黄草萋萋的小山丘,看起来犹如粘土和血砌成的怪物。这里便是令台湾民众谈虎色变的地方,臭名昭彰的马场町刑场。

刑场外掠过腥臭的热风,飘过几声“押下来”的喊叫。执法队如临大敌,持枪将囚车包围。随后,八个宪兵推搡五花大绑的三男一女,跳下囚车。沉重的脚步,血迹斑斑的鞋子踏过,留下一长串的血迹。最前面的年轻女子,面似芙蓉,毫无惧色。她就是被国民党高层称作“天字号谍案”的女一号,中共华东局社会部情报员陈芝。身后走着位中等身材、风度儒雅的男囚,他宽宽的肩膀,揉皱的衬衫领口处清晰可见紧勒着的细麻绳。他步履坚定,昂首挺胸,气场逼人。他就是“共谍首犯”——国防部中将吴淬文;吴将军身后是两位身材魁伟的男囚,一位是将军的副官,条纹衬衫勒紧的麻绳下渗出血迹,被捆缚的双臂被行刑对紧紧抓住,但大义凛然,毫无惧色。副官身后是一位少将军衔的中年人,阔步昂头,面露微笑,一派视死如归之气概。

这时,一辆插着青天白日小旗的监斩官专车开进刑场。执行队长跑步迎接,给慢慢走下来的一位少将敬军礼。由于有总统蒋中正亲自签发的死刑令,监斩官无需再审验,只要签字,便即刻执行死刑。

“朱将军,G匪验明正身,请候处决!”军事法官礼毕,递过几页附加照片的“特别军事法庭”死刑判决书。将军匆匆点头,摘下墨镜,面色凝重,抬起头将目光停在吴将军脸上几秒,副官递过钢笔,他打开笔帽,擎了足有十几秒,却没有签。

这位少将四十五、六岁年纪,中等身材,端正国字脸,看似厚诚持重,但了解其历史的人却畏之如虎,他就是军统元老,力行社时期干将,戴笠十三太保之一,前浙江保密局站长,现任国防部大陆工作特勤处少将长官朱济深。其实任监斩官事出突然,朱济深从接到命令到看到红头判决书,才不足一个多小时,故而脸上驻有几丝茫然。

朱笔落下,鲜活的生命即刻终结,而他甚至还不知被执行的首犯——震惊台湾国防部参谋本部的所谓“将军共谍”一案的底细,他不信昔日战友吴淬文竟是共产党谍报头目。可判决书罗列事实清楚,白纸黑字,不容怀疑,朱济深为之扼腕,唏嘘哀叹。

日薄西山的台湾岛,朱济深倍感孤独,故交不是战死就是被俘,退台后,说句心里话的同辈凤毛麟角,本打算回台拜望,两人抗战时期曾G赴国难,也算交情不浅,可刚下飞机尘土还没落地,就接到毛局一令,由他监斩故友。拿着手谕时,朱济深竟一时头昏眼花。他渐渐明白毛局座深刻用意,是做样子给风头正盛的死对头保安局副司令彭孟缉看的。可偏偏朱济深不是那种大义灭亲的人,这一路受尽煎熬,痛苦程度无以复加。

几百双险恶的眼睛盯他,不能推迟签字了,朱济深朝老朋友投去惜别一瞥。重笔落下,死刑令生效。监斩官就这么点权力,能拖延几分钟的生命,剩下的什么都改变不了。他脸色铁青,摘下墨镜拿起判决书。

据说出卖吴淬文的蔡孝乾是中共参加过长征的老挡员,刚被推选华东军政委员会委员兼台湾工委枢记,大权在握。这个插着红色草标的软骨头被捕后旋即判变,随之而来便是数千台湾地下党血流漂杵。与共产党打半辈子交道,朱济深深刻了解中共谍报组织严密和高效,可就因一人被捕,导致全台特工罹难,这样的悲剧让他诧异,也颇为震惊。朱济深将判决书扔给法官,冰冷的手捏出一根烟,垂首站着的上校副官立刻拿出打火机,但朱济深无意吸,摆摆手。

副官瘦高魁梧,看起来文质彬彬,穿笔挺将校呢,头戴大檐军帽,一袭美国式翻领军衣,肩头扛上校军衔章,大约三十四、五岁,副官洞悉了上司的动作包含的私情,就毫不怠慢地跟进一步,谨慎轻言:“处长,该执行了。”

“剑诚,替我……问问遗言。”朱济深语气缓慢,用手摁摁副手胳膊,赋予他权力。两人虽是上下级,可关系莫逆。“是,处长。”龚剑诚双脚跟一磕,但也迟疑。与平素雷厉风行的风格迥异,回答的不干脆。朱济深疑惑地看他一眼,卧蚕眉微微一皱,缓口气说:“照章办吧,老头子亲笔签的,不差这一两分钟。”

“明白。”龚剑诚低下头,后退一步,将脸转向执法队长,“问问他们,有无遗言。”队长闪身低头允许。宪兵闪开一条扇形路,龚剑诚缓步近前。此时,他的心情比朱济深还要悲痛一万倍,因为他才是中共在国民党军内最深的卧底,代号“寒风”。

眼睁睁看战友牺牲,五脏六腑翻江倒海。龚剑诚深吸一口气,舔下干燥嘴唇,勉强打开死刑令副本,故作威武。他来到被行刑者前两米,显得不容侵犯。但这两米,是生与死的距离,再没勇气踏进一公分了。仿佛再近,战友的体温就可传递给自己,他感觉到那一腔腔滚烫的热血在奔流,可热血就将变冷,几分钟后,他们的血就会涌尽,永远泼洒在这块贫瘠的土地,戎马一生,只能浇灌几根异乡的枯草,他为此悲恸战栗。

吴将军轻掠眼眸,正迎龚剑诚凄凉的目光,投以深切一瞥,似忠告,也似激励。将军不屑的轻视传达了一种诀别:战斗,‘寒风’同志,你是我中社部留在台湾最后一颗种子,不能让愚蠢的情绪发泄出来,牺牲容易,可潜伏不易。

龚剑诚会意地闭了一下眼睛。他很清楚,纵然彭孟缉的魔爪拷问出千百口供,但只要他的交通员“珠江”——胡勉之同志不来台湾,人在香港不变节,就没人知道自己身份。龚剑诚略微低头,给对方不易察觉的领会。

其实,“特使”吴淬文和交通员陈芝,是台湾岛唯一了解龚剑诚底细的人。吴将军被捕后,受尽酷刑,也绝不多说半个字;陈芝同志更是视死如归,在舟山定海遭保密局大特务沈之岳逮捕后,就曾服下开水吞金自尽,虽被送台北医院抢救过来,但始终咬紧牙关,经受酷刑折磨,至死不吐有关“寒风”的一句话。

行刑时间到了,龚剑诚回头扫上司一眼。其实,他只想用这几秒多余的磨蹭拖延,哪怕一分钟也好啊……但过于优柔寡断,就有抗拒之嫌。阳光爬过朱将军古铜色的脸,饱经沧桑的鱼尾纹处深眨出一道阴影。龚剑诚敏锐察觉到这个暗示,那不光是“同意”,还在警示自己:剑诚,你失态了。

龚剑诚哆嗦一下。若非上司暗示,可能就真的表露出对抗情绪,那将极其危险。那些保安司令部的家伙能在几分钟就达成共识,然后报告上司;最多一天,正愁没法子整倒毛人凤的“高雄屠夫”彭孟缉便会率部来踢保密局的场子,当着毛人凤的面,把心腹爱将龚剑诚逮捕,连同朱济深,送交特别军事法庭,几天后,就将抓出“证据”,以“G匪”罪处死。

世界上本没有完美的潜伏者。

身为国防部保密局特勤处大陆行动一组组长的龚剑诚,凭借自身能力,借助戴笠心腹毛森和朱济深的力量,才在十几年的军统生涯中出人头地,实属不易。大陆解放前夕,他已是毛人凤信任的非江山籍亲信,因懂电讯和密码,国防部二厅厅长侯腾和魏大铭都曾让他过去协助工作,因此,龚剑诚在保密局和二厅都很有人脉。若他被捕,将是我挡情报工作无可估量的损失。

但龚剑诚不是神话,也不是不死之树,在为挡工作的十一个年头里,狼狈时刻有过几次,只是侥幸存活下来。

手心有汗,脚下无根。每一秒,都如走向刑场。龚剑诚艰难地做着刽子手才有的装腔作势,而心境,却如出卖耶稣的犹大。他强捺内心的焦躁,调整情绪,用威严冷漠的眼光扫掠即将牺牲的战友们。开始逐人询问临行要求。没人作答。他退后一步,趁涔涔汗水还未从额前坠下,就用距离掩盖极度的虚弱。他深情地对每个战友的面孔看上一眼,然后合上备忘录。

他即将离去,美丽的女侦查员陈芝微微侧头,将深邃、信任的目光投向宣布她死刑的那个人,那个她敬慕的上级。似有千言万语,汇聚在一汪深邃眼眸里,最后一缕凝视的目光,飘过永诀的坚强。龚剑诚的心像被蒺藜刺穿,陈芝的一瞥让他迷失了方向,仿佛和她不是在刑场,而是上海租界金神父路与霞飞路交叉的电车站,也是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凝视,深眨几次眼,用目光传递简约的“摩斯电码”,确认情报方案,随之擦肩而过……

现在,生死十字路口上,他们再一次相遇,可再也不能传递情报,那一瞥,只是互道珍重的怀念。

龚剑诚木然低下头,陈芝避开他,抬起双眸,深情眺望远方,似乎在替兄长、战友下达命令:开枪吧。

世界上再没有一件事,能比亲手指挥行刑对杀害至爱至亲的人让人心悸,龚剑诚五内俱焚,他用凝视怀表的动作掩饰隐忍的痛苦,好半天,才抬起微抖的手,示意法警执行。宪兵们蜂拥而上,熟练将人架走,朝刑场深处的红土坡走去。执法队队长请龚剑诚退后,二十多名子弹上膛的法警在距离行刑犯五米的前方密集列队。

朱济深招呼龚剑诚上车。勤务兵将车开出百米,停在马场町对面的一个叫六张犁的乱坟岗前,这里有座简易茅草房,是验尸官的棚子,两人聊以避开血光。朱少将面无表情,转过脸,严肃地批评:“你有点反常。”

龚剑诚脸色微青,惶惑不安地低下头。在最了解他性格的大哥面前,伪装,反而得不偿失。

“对付一下就算了,你还不习惯台北,凡事都要行云流水,无所容心。”朱少将拍拍年轻人后背,别有深意地说,“枪响之后,这片云就散了。”

龚剑诚听出了上司弦外之音,赶紧跟句:“属下不好受……吴将军和您毕竟……”朱少将苦笑,轻摇头,庆幸自语,“就差一步,我就掉进彭孟缉的圈套。还是毛局长一纸手谕,点了我的将,这不,你也跟我遭洋罪。”

“处长,不就是您和吴次长有点交情,这难道就通匪了吗?”

“还不够吗?”朱济深挑起一侧的眉毛,“合抱之木,生于毫末。这点关系,足以变成两粒子弹喽。”

“可这不荒唐吗!”

“蠢话。”朱少将茫然地看着刑场,“台湾不是大陆。巴掌大的地方,谁不想着捞资本,彭孟缉被迫雌伏毛局座之下久矣,现有尚方宝剑,说你是共产党,恐怕连上军事法庭申辩的本钱你都没有,就给毙了。”

龚剑诚气呼呼地不说话,脸朝行刑方向,微闭眼睛等待枪响。此刻,执法宪兵已将不屈的共产党员强按在地,法警举枪就位。灰色的天空,数百只乌鸦盘旋,马场町四周的荒草在疾风中呼啸。执法队长将白旗扬起,龚剑诚顿时窒息,微睁的眼睛凝视战友的身影,眼泪噙在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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