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被漂亮的洋人小姐引导到靠近三楼东侧的雅座。灯红酒绿,三枝有恍如隔世之感。战败日本人,显赫已是浮云,在美国兵眼里,都是摇尾乞怜的狗尾草。他的社成立四年,没少受美国人的虐待,请他吃饭,除非福岛仙台再发生九级强震。
龚剑诚点了菜,不自觉留意起“樱之介”消费的贵宾。这些仪态俨然的美军仿佛到了本土的红灯区,简直旁若无人,他们手里挎着、怀里拥着的,都是相貌极好、身材苗条的日本姑娘。女孩们涂脂抹粉,有歌姬艺技,也有清纯可人的学生妹,女孩们唯唯诺诺,任美国人玩弄于股掌和胯下,对侮辱与蹂躏非但不反感,还表现出极受用的样子。
龚剑诚想到了沦陷后的上海。那些可怜的中国小姐和咸水妹(白俄和落魄的外国来华风尘女)不也这样卖春卖笑,养家糊口的吗!他从未瞧不起出卖皮肉脯的女人,这些廉价的裙底,都有几张甚至十几张嗷嗷待哺的饥饿的嘴巴,如果伺候不好客人,得不到钞票,恐怕一家老少就得饿死。所以,她们自食其力,勇敢地同命运搏斗,值得尊重。
三枝正行表现出极度沮丧和低靡,斜视美军对小姊妹调戏侮辱,拳打脚踢,连一声大气都不敢出。日本人到了这步田地,感觉不到悲哀。怨谁呢?当年大日本皇军耀武扬威开进南亰、武汉、新加坡、雅加达、河内和所罗门群岛时,不也这么嚣张到不可一世的吗!比起日军变态与残暴,美国人的那点暴力太轻描淡写了。
“整个日本都在卖淫啊。”三枝咕哝一句,窘迫地低头,拉起话头。美国人浪笑和日本女人的尖叫让他胸闷,自尊荡然无存,更为羞耻的是,他必须在一个曾经侵略过的国家的人面前遭此洋罪,而这个人现在是他的救星。
“都是为大日本复兴献身!”龚剑诚拔高音调,鄙夷地瞅着群魔乱舞,叹息一声。
“剑诚君,您大概对卖春少女的可耻感到不安吧!”三枝悲咽地低头说。龚剑诚冷哼一声,没回答。
三枝的额头渗出虚汗,营养不良的面颊苍黄不接,他凄惶地说:“早些年,我不喜欢德川家康。他问过妻子:如果我被织田信长杀害,你怎么办?妻子回答说:我会带孩子一起切腹自杀,绝不屈辱求生。德川说:你错了。德川家人都死光,谁复仇呢?若是我死了,你要屈辱地活着,即使卖春,你也要为了抚养德川家的幼苗而去屈辱地做啊。我那时候非常不解这个故事。可如今,我明白了。当我穿着军服、拖着伤痕回到家乡,看女人和孩子们面黄肌瘦,才觉得发动战争是多大的罪啊。”
“不再信武士道了?”龚剑诚冷眼看看他问。
“不信了。”
“可你曾命令你的部下要像樱花一样凋谢。”龚剑诚恼怒,语调突然很高,“你凋谢了那些愚蠢的部下,摧残了成百上千无辜的中国樱花。现在逃回祖国屈辱苟活,居然能搬出德川家康这块遮羞部自慰,三枝,我为你可怜,你他娘的还是一堆狗屎。”
三枝正行吓得冷汗冒出,内下惶惶,龚剑诚的恼怒是真情流露,若非他信任自己,恐怕他不会这样露骨地责骂,三枝很懂得人的心,觉得龚剑诚对他是一种爱护才这么说。更担心刚才的虚伪陈词冲撞财神爷,就赶紧道歉。
“您骂我吧,我那时候是畜生!”
龚剑诚无意指责,小饮一口,还给他倒上啤酒,幽幽地用下巴指着小姐们说:“屈辱地活不容易。看那些年轻姑娘,估计也是战争弃儿和寡妇吧,为家庭,为遗孤而生,为整个大和民族的老爷们犯下的罪恶去包容战胜者的裤裆,我其实更钦佩她们高尚的隐忍。”
“是,您说的是!作为男人,应该深刻反省。”三枝奴颜颧骨展开细碎的皱纹,因为龚剑诚这样骂,说明他没有隔心。他感到无限欣慰。见龚剑诚脸色好转,三枝的颧颊也像解冻的秋子梨,渐渐露出紫红色。
其实,龚剑诚一来到日本就感慨颇多,所见之日本人大多和三枝一样,看起来低三下四的嘴脸,其实卑躬屈膝的骨子里,仍然流淌军国主义的热血。这个可悲可敬的民族,确实令人警惕。失败了逆来顺受,全民忍辱,甘愿被宰如羔羊;待国运渐起,时机成熟,就恢复吃人的野兽的本性,他们会再次挥舞屠刀,疯狂砍下丧失警惕的民族头颅。日本民族的脉管里,流淌着兽性与奴性的混合血。
龚剑诚仍然记得狗尾乞怜的三枝当年的凶残。他用刀子剖过远征军战士的胸,用残忍的刑具折磨过一丝不剩的女地下党和盟军女特工。他的手段极其残忍,剥皮抽筋,剜眼活埋,无所不用其极……但既然盟军没能处罚他,过去的都已过去,再日本追究这些已无意义,总不能把那些百万归国日军都宰了吧。说到残忍,龚剑诚也不差。他不也“惨无人道”地处决过日本特务若干吗?
龚剑诚放下筷子,将惨淡的往事溶进啤酒里。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问责的目光从沮丧猥琐三枝的脸上移开,投向美军的饭桌,那是他今后的情报对象。
面前两大张桌子,美军官酒兴正浓,不时与舞女歌伎调情。直对龚剑诚那桌聚集了好几个美军校级军官,陪酒的姑娘也相对更漂亮和清纯。尤其吸引人的,是一位面容姣好、穿日本学生服、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她就坐在肥胖的美军上校大腿上。女子秀丽不俗,手臂轻柔妙曼。上校四十多岁,蓝眼珠、淡黄色的眉毛,额发稀疏,薄嘴唇,三角肌满是赘肉,看女子一颦一笑,他用力搓揉少女饱满的胸脯。
其他美军官鼓掌,上校来了劲儿,居然脱去外裤,将怀里的尤物抱上餐桌,再将女人的大腿劈开,反扣其脸在桌面,估计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做爱。那女人并未反抗,上校受到怂恿,双手搂住纤细的腰,捉吻少女长发。吻到亢奋,就脱去女人的内衣。但少女突然转身叉腿,滑跨到上校隆起的地方。
这个姑娘看起来非常清纯,但很会驾驭洋男人,先是咬住上校嘴唇,激烈胶吻,然后把手伸向上校的裆里,再以不易让人察觉的动作,揉搓……娇唇启动,接吻,做足了性暗示……但她的大眼睛飞快地一眨,快速地在上校耳边嘀咕了几句英语,上校就要“开弓放箭”的弓弩似乎一下子折了。
仅仅这几句,色性和人性卑劣到极点的美军上校愣了,抬眼朝前面的那张桌子瞧了瞧,淫亵的目光马上严肃警惕,抱美女的毛茸茸大手也从女人三角内裤里松出来。上校这一突然诡异的动作,让人匪夷所思,这说明他此刻的内心不是色胆开张,而是很虚弱,这让龚剑诚觉得十分诧异。
“三枝君,熟悉吗?”三枝放下筷子,用餐巾轻抹油腻的嘴巴,开裂的唇有了不少荤腥,对前面的美国人轻轻一笑。
“都是我的老东家。看三点位置,像头猪那个,三十六岁,是横滨基地的美军少校罗伊·施耐德,负责对日本军工企业登记,腰缠万贯,那工作给他带来不少油水,这家伙使十三个日本女人怀了孕;不过罗伊这家伙要去南朝鲜了,好运到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淫乐。十点位置,阔佬大块头,对,就是脱小妞内裤那家伙,大名鼎鼎,是驻日第八军步七师情报处上校卡尔·罗森,这家伙二战时期被我俘虏过,后来逃了,麦克阿瑟攻打菲律宾的时候,他受伤获得过很高荣誉,所以才那么受器重。他喜欢年轻姑娘,有数不清的情人,嫌不够,瞧,又结新欢了……”
“步七师情报上校。”龚剑诚咀嚼这几个字,分量很重。刚才罗森突然僵化的动作,在龚剑诚的脑海里回放,都是在情报战线上混的,他觉得此事蹊跷。为什么卑贱的日本舞女一句话,就能让高高在上的情报上校神态僵直了呢?龚剑诚注意到罗森的目光,盯着黑暗的角落。那儿有张古典餐桌。或许龚剑诚没注意吧,他发现桌边有四位美军军官用餐,四人皆沉默不语,正襟危坐,背对罗森方向。
这是张非常冷清的桌子,四军人的身影几乎藏在了暗色的吊灯下,与身后喧闹张扬的军人相比,这四个人犹如孤独的苦行僧,显得格外特别。四个军官三男一女,行为简约,举止自然。他们没点什么菜,只每人一盘椒盐面包加火腿蛋卷。不过,仅为吃顿便餐就来这样高档的星级宾馆消费,让人无法揣测其身份。
四人一声不响,只顾闷吃,偶尔也交谈,但余光似乎留意着身后的那桌“混账”。年长的白人军官军衔是上校,约四十四、五岁,偏瘦,骨骼强健,一张白中略黄的脸膛,颧骨处留有美国总统林肯面孔一样的阴影。他微蓝的眼睛,鼻子挺直,前额很高,浓密暗黄的鬓角有淡灰色金发。由于正对身后的罗森上校,他有时也挺直身体,一双猫头鹰似的眼睛灼灼放光。如电的蓝眸对准罗森的那张桌子,冷酷的视线暗藏杀机。
他的左右各是一名中校,左侧的温文尔雅,个子不高,胖胖的脸笑容可掬;上校右侧人身材魁梧,褐色肤色,金发碧眼,脖子很长。这时罗森的下流动作有所收敛,但罗森的冷视已经惊动了他,他用一种神秘的目光瞅了一眼身边的上校,似请示,似交流。上校依旧若无其事,他只好绷紧双唇,默默无语。
最吸引龚剑诚的,还是背对自己的漂亮女军官,她是四人中的亮点。窈窕秀美的身形,不是一般女人穿上件军装就挺拔出如此绝妙身材的,那军装似乎专门给她定做,合体而富有美国感。这个女人气质高雅,背影清秀,但偶尔抬头侧身,对身后的那张桌上的喧嚣格外注意,虽然看不到她的正脸,但从她果断敏捷的交谈时的动作判断,这位窈窕的美女必不同寻常。龚剑诚的眼睛舍不得离开,这倒不是他喝多了,而是因为这女人不是美国人,也不是欧洲血统的人,十有八九是亚裔,最可能是中国人。
龚剑诚对这龚剑诚碰下三枝。“那边几位,是干什么的?”
三枝正行有点撑,肚子填饱,心绪好转,他戴上眼镜,闭得很紧的嘴巴倏尔微张,谨慎一笑说:“军衔可不低,看他们的臂章。”
龚剑诚顺着三枝的目视方向定位,见到了这四人的特殊臂章。“老兄,臂章怎是红的呢?”
三枝想了想,忽然脸色有点莫名的紧张,努了下嘴,悄悄说:“我的天,这几个爷可惹不起。”
“做什么的?”龚剑诚仔细看,袖章特别,红色骷髅非常醒目,四周有英文字母缩写,但看不清写的是什么,而中间是黄色三个字母CIC。
“至于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很神秘!”三枝回忆了几秒钟,“可只有美军司令部内务部特工和执法宪兵才会佩戴那种红色臂章。”
三枝摘下眼镜,将目光收回,想谈正事。“剑诚君,我弄几份你感兴趣的资料。”三枝借此机会谈下一单的生意。
“朝鲜的?”
“对。”
“我要。”龚剑诚爽快地一笑。“哪方面?”
“台湾的,”三枝不露声色,但见到龚剑诚挑眉,语气有意加强,“昨天蒋介石的特使顾维钧来东京,和麦帅商讨朝鲜战争事宜,这方面的货,我料定剑诚兄必感兴趣。”
龚剑诚望了一眼周围,低下脸问:“可靠吗?”
“可靠,我的人在美国驻东京大使馆的秘书处当保洁员,也有保安,那些垃圾,还有厕所的便纸里,可有货真价实的情报。”
“真有一套!”龚剑诚瞅瞅三枝,觉得他依旧机智过人,心中生出敬意。“不过,听说美国人有文件粉碎机?”
“那没用,我的人都能把它们拼凑出来。”三枝自豪地一笑。龚剑诚暗自佩服,看来找对人了。“出价吧,我都要。”
三枝正行喜悦地低头沉思,但他天生不是做买卖的,为长远合作,故而谨慎用手比划两个指头,要最低价。龚剑诚微微点头,扬起手指。“再给你加一成。”
三枝惊愕,感激地说声“感谢”。龚剑诚轻摆手指,示意小菜一谍。“这一成,是给嫂夫人和孩子们的。不过,我可要独家。”
“老弟,涉台情报我能给谁呢?”三枝正行自嘲地一笑,恭敬地递过烟,给龚剑诚点上。龚剑诚吐了一口烟雾,青灰色的烟云笼罩在略红的脸膛上,三枝那双喜悦的胡桃眼因赚到钱而烁烁有光,但三枝不是那种一锤子买卖的人,故而谨慎叮嘱:“出了事,我可要掉脑袋的。”
“放心,我们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我龚剑诚什么时候言而无信?”
“当然,我还记得昭和二十年,剑诚君在上海……”
“所以你要放心。”龚剑诚挑挑眉毛,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说来那是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前夕,龚剑诚从远征军回归军统总部,被委派到江苏,配合第三方面军对日受降。在与日军情报人员会晤时,恰遇三枝正行。龚剑诚就拉拢他,给他和另外一个大佐不少好处,包括六根金条,让其搞了些库存武器,后来这些武器都转给了苏北的新四军。虽说金条在三枝逃回日本轮船上遭遇轰炸,不知去向,但龚剑诚出手大方、诚实守信的印象让三枝印象深刻。
“龚兄重义气。”三枝道出肺腑之言。
“干杯,为合作!”龚剑诚举起酒杯。两人小小庆祝,接下来谈情报交货方式。三枝正要恭敬离开,却猛地坐下。
“出事了?”龚剑诚醉眼朦胧,感觉三枝目光陡现恐慌,非同小可。
“有事——”三枝用下巴指前面。餐厅里肃静下来,一件突发事件正在发生。那四位神秘军官不知何时起身,默契地以扇形朝罗森上校的餐桌包围过来。上校用摆头代替命令,两个中校和那女少校瞬间掏出M1911式勃朗宁半自动手枪。顿时,整个餐厅的人都怔住。情报官罗伊少校和上校罗森都大瞪眼睛,预感不妙。
与所有惊愕的表情相比,龚剑诚面孔更为夸张。当他看清漂亮女少校的正脸时,差一点脱离椅子坐到地上,用吓丢了魂形容,也不为过,因为那个女少校就是他的未婚妻,牺牲在缅甸的“林湘”。
难以抑制的恐惧感和震惊涌上脑海,他足足精神失常了三秒钟,才撑起身子,使劲擦眼睛。正在这时,女少校也望向他,持枪警戒的动作稍微迟疑,目光扫到龚剑诚的脸。陡然间,美丽严峻的面庞像被无形闪电击中,任凭她多么自制,都难以掩饰见到龚剑诚后脸色的怔然和无措。
对视仅一秒,龚剑诚的眼睛就蒙上一层水雾。激动、震惊,怀疑,害怕交织在脑海。这个长得极像林湘的女人怎会在美军阵营,她在东京?她是日思夜想的绝恋情人林湘吗!
龚剑诚自以为刚强无比,可女少校凝视之后,已无法抑制顽固涌出的泪花,他只好低头,控制即将涌出的泪,泪水还是阻塞了视线。他不知道对方是否认出自己,可坚信她一定也不好受。二十米开外,日夜思念的恋人,生死与共的未婚妻,一九四三年冬天跳崖殉国的远征军司令部翻译兼情报官林湘……她不仅活着,还活得出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