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部大楼一共四层,三楼以下是陆军参谋部作战指挥单位,军事反间谍处CIC在司令部大楼西侧的一个独立三层楼里。会议在主楼议厅召开。联合国军的将校步入会场,多位美军护士女兵和南朝鲜女雇员笑脸相迎。龚剑诚松了口气,正遇熟人——司令部情报处内部调查科副主任,也是CIC的二把手萨温中校,两人一起进入。
白兰地与葡萄酒浓郁醇香。香味飘来的方向,上首坐着身躯似猿的威洛比少将,他身边是一位仪态俨然的中年白人,头发蓬乱,面孔清癯,但满面红光,看起来很随意。这个人身后还有两位年岁一把,拄着文明棍、戴礼帽的先生。拼凑起来的木桌铺着绿色呢绒布,西式糕点和红酒都已就位。军人们多和龚剑诚心情一样,在台下窃窃私语,仅几个美军少将手势夸张,话音活跃,对战事夸张描述,能撑起半个大厅的牛皮。
威洛比一反常态,没穿军装,而是着乳白色的西服,戴巴拿马礼帽,手拿烟斗。冷眼看,还以为是麦克阿瑟在位。林湘也非常抢眼,她的位置证明传闻不虚。她坐在威洛比右手边第三张桌子边,仪态优雅,不时抬头,低头记录。眼前是两部电话机和一个签到簿,桌角摆着一大束玫瑰花,时不时向到会者指点程序,并对将校长官客气致意,偶尔她还凛然地注视手表,想必是会议进程的控制者。
龚剑诚没过去签到。嘴里含了块奶糖,暗暗偷窥林湘。她身后,就是CIC掌门安德斯上校,东京血案现场,龚剑诚见过他,今日他与在东京时的脸色无异,显得深不可测。因为位置看起来不起眼,所以很多人没注意到上校。
最让龚剑诚感兴趣的是威洛比身边的中年白人。从威洛比恭敬程度看,此人非等闲。这人个子不高,仪表温和,五十多岁年纪,犹太人的面孔,因为不修边幅,领带很松地挂在脖子上,感觉有点邋遢,看起来很像龚剑诚见过内部资料里的爱因斯坦博士,时而和威洛比谈什么,引得古板的威洛比将军虚假大笑。
“大家静一静!”麦克风乌拉拉响了几声。美军司令部新闻发言官麦克·道格拉斯中校宣布会议开始。台下响起挪椅子的轻微动静,所有人起立,首先奏美国国歌。威洛比威仪四方地将蓝眼睛逡巡一周,贴在颧骨上的细碎皱纹自信地绽开,嘴角上扬,国歌毕,他微微一笑。放下烟斗,示意大家坐下。随后,他从林湘手里接过一张文件纸,道格拉斯中校将话筒递过去。
“诸位,刚收到一段中国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这是威洛比首次公开场合提及中国,立刻全场肃立,大多吃惊地侧身谛听。威洛比抖下那张纸,声调不紧不慢:“政务院总理周发表广播,对美国政府提出严正警告。”
他略微低头,但眉毛上扬,轻视和不屑之情展露无遗,吸了一口烟斗说,“周说:中国决不能容忍外国的侵略,也不能听任帝国主义者对自己邻人肆行侵略而置之不理。请大家给我一个回答,这是不是乔大叔的花招?”(注:乔大叔,指斯大林)
部下们爆发哄堂大笑,也许就为产生如此效果,不等笑歇,威洛比就操起烟斗,眯缝眼睛扬扬手说:“自从清王朝倒台以来近四十年中,中国饱罹战乱。中共还得去收复西藏和台湾,内陆至少也有一百万国军的游击队和反共武装正在乡野作战。且不说严重通货膨胀,就是工业中心上海也是一片废墟,工人大批失业,中部平原几个省目前饥馑横行,这样的政权居然发出自不量力的威胁,简直难以置信。”
“将军说的对!”一个美军上校赞同地说,“整个中国大陆找不到一辆能发动的坦克,贫穷的国家,却发出野牛般的嚎叫,他们想用牛车和血肉之躯阻挡我美利坚的战车北进吗?”
“威洛比将军,”美第九军少将军长叼着香烟说,“听台湾的蒋先生说,中共连子弹都不能造,就是些农民,有文化的没有多少,武器还是日本的三八大盖儿!”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会议厅人声鼎沸,蔑视中国、叫板斯大林的声音不绝于耳。龚剑诚尽量克制,他须将不适宜的情绪藏进心里,因为他发现安德斯阴险的目光,正透过林湘的肩膀,投射到自己脸上。
林湘的面孔却浮现出笑意。表现出对西方人的强势赞美,似乎嘲弄的不是中国,而是别人的国家。这个女人!龚剑诚心底暗骂。威洛比看见了龚剑诚,觉得失言,赶紧制止喧嚣,笑容可掬地来到龚剑诚面前,对大家举荐说:“诸位,刚才的话带有对中国人的挑衅,不过,决不包括我们伟大的盟友——台湾的国民党军!我想诸位一定记得,在缅甸,我们和蒋公的远征军同甘共苦,救了大英帝国殖民地的老百姓,我们和蒋介石,是牢固的盟友!”
众目睽睽之下,龚剑诚勉强笑笑。威洛比拍拍他,重回麦克风前,像透露一项秘密似地宣布:“麦克阿瑟将军已电请华盛顿,蒋介石的部队将成为联合国军第十七个参战国。”场内不是欢呼,而是一片交头接耳。
“不过,将军!”加拿大情报官举手,提出不同意见,“阁下,我们的情报认为,中共军正集结满洲,毛的东北边防军已有十八个师部署鸭绿江沿岸,是否可以看作进入朝鲜的预兆?”
“丹少校,您到过中国吗?你了解毛吗?”威洛比当仁不让地哼了一声。
“将军,我没去过中国。”
“他的军队就是放下锄头的泥腿子,那十八个师要是去加拿大服役,我保证,安大略省的所有玉米都有个好收成!”威洛比的幽默之词引起哄笑。威洛比优雅转身,从副官手里拿过电文,挥舞道,“我有份情报,中共在声东击西,想趁美军陷入战斗,图谋福摩萨(即台湾,英文为Formosa,带有浓烈殖民主义色彩),我的加拿大同行说的十八个师,姑且不说枪里有没有子弹,就是每人手里都有几条鸟枪,也是为保护朝鲜境内的水丰发电站而做做样子的。”
“可是阁下,”英国一名使馆的情报官补充,威洛比打手势制止。“我强调一点,”他伸出食指,“中共有飞机吗?有坦克吗?有火炮吗?那些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破铜烂铁,能打响吗?”一番反问,台下恍然大悟,顿时爆发出经久不衰的掌声!
“将军!”举手发问的人声音很大,显得不合时宜。龚剑诚扭脸一看,是那帮“杂种”中的一位——埃塞俄比亚情报官,他操着阿姆哈拉式的英语问:“南朝鲜第三师已越过三八线北进,这是十分危险的行动!”
“这是战争,”威洛比见是黑人,失去耐性,“老虎追兔子,会因为狼的领地就停下来吗?如果上帝在三八线,他也会加入联合国军!”话音一出,台下一片议论声。土耳其国家情报部(MIT)中校军官哈里·木拉特举手。
“将军!”哈里问,“越过三八线,为什么不平等?土耳其旅来南朝鲜不是吃闲饭的,我们不是预备队!”
威洛比对他竖起大拇指,用表扬代替回答,觉得士气调动差不多了,便用温和的微笑面对哈里中校,然后对大家:“我给大家介绍几位重要的客人。”说着邀请三位穿西装的白人与大家见面,待其站起,威洛比像介绍橄榄球明星那样,介绍道,“这几位绅士都来自美国,是第一流的武器专家。打败金日成恐怖的T34坦克的功臣——美制3.5英寸火箭炮,就出自这些专家的设计。”
全体鼓掌。威洛比将军说完笑着看那位犹太人,介绍道:“美科学院院士,洛克希德公司首席武器科学家弗兰克·约翰博士!”台下鼓掌。“那两位分别是,反坦克研究专家乔伊·霍克博士,雷达专家罗德曼·舒尔茨博士,专门到朝鲜前线,美国的武器是大家的后盾,所以,你们的任务就是冲锋!冲锋!”
台下爆发掌声。龚剑诚问萨温中校:“这三位是搞军工的,为什么来前线?”
“来调研的吧,约翰博士早年毕业于普渡大学,听说是很厉害的核武器专家,估计到来不完全为那些老掉牙的T34和米格。”
“哦,难道要给朝鲜送核弹?”龚剑诚故意开玩笑,对方认真地制止。“我不希望这玩笑成真,不过,我们不能不提防苏联。为什么要放弃核弹呢?”
龚剑诚心里突然明白,这些武器专家,绝非威洛比介绍的那么简单。他们有更重要的使命。会议到此结束,威洛比率先打开香槟酒,和诸位为最后的胜利举杯。
龚剑诚召集属下“大杂烩儿”们,打算出去小聚一下。大家为土耳其和加拿大同行有水平提问高兴,就相约去明洞喝酒。正待离去,龚剑诚扭头看见一个纤细身影从楼梯后出现,锃亮的黑色高跟鞋非常耀眼。
“龚少校,留步!”林湘掷地有声地冷冷喝道。她双手还抱着签到簿,说着笑容可掬看着龚剑诚。
“有事吗?”龚剑诚心一惊,意识到林湘的笑里藏着奸炸,马上想到“黑狼”行动,这个微笑是不祥预兆。
“明天英国情报六处的哈林·米勒先生到你那儿报到。跟你先打个招呼。”
“米勒?”龚剑诚古怪一笑,“那个矮子?他不是美国人吗?”
林湘笑容莞尔,双手依旧抱肩,杏眼和尖下巴颏因居高临下看起来大了一圈,他才觉察,原来林湘今天化了浓妆。
“安德斯上校提醒你,看好这些杂种。”最后的“杂种”用的标准汉语,虽听起来尤为幽默,很有深意。林湘轻视地瞟一眼发愣的联合国军情报员们,高跟鞋优雅转过九十度,自顾朝走廊西侧电梯门走了。
“她说什么?”有人小声问。龚剑诚一笑,说:“让大家今晚喝个痛快。”
“这虚伪的女人。”好几个人擦冷汗,对CIC反谍部,没人不敬畏十二分。龚剑诚凝视林湘背影,品味那句话画外音。显然,林湘早认识米勒这小子,而且安德斯上校也有意让自己监视他。
第二天,那位在釜山时就混熟了的米勒老兄自找上门,拿着司令部的介绍信,大摇大摆走进“汉城通讯社”,见到龚剑诚先大吃一惊,随后张开铁匠般的骨节增生的大手,抱龚剑诚一个大满怀,他的皮夹克让龚剑诚感觉此君炉火正旺,米勒身体散发出热气,但他的头油也免费给龚剑诚的衬衣领子涂了层恶心的迷迭香味。
“要说我运气,那是没说的。”米勒伸出手,耸着肩膀,对着周围迎接他的好几个国家的特工眉飞色舞,“在釜山那会儿,我就看龚主任不是普通人!”
米勒为能与龚剑诚在釜山共患难沾沾自喜,大有“朝里有人好做官”的得意。龚剑诚离开他那喷了廉价香水的卷发,也很高兴,毕竟是老熟人。双方鼓励地相互拍拍后背。
“没想到你老兄还是英国秘密情报六处的人。”龚剑诚恭维道。
“我的护照至少有五本。”米勒神秘地歪了歪嘴角,“不过,我没想到,台湾英俊的龚先生是我的上司!”米勒咧嘴笑,讨好地指着办公室外夸夸其谈的其他国家的特工,“这些家伙都是杂碎,以后我替你看着他们。”
“谢谢,哎,釜山逃难,你去哪儿躲了?”
“哪儿都不用,我有人脉,直接来汉城了!”米勒挤眉弄眼,“我和北方军的苏联顾问伊万诺夫上校曾一起在高加索打过德国人,这交情,他人民军敢伤我半根汗毛?”
“了不起的间谍!”龚剑诚赞赏地看他,“哎,对越过三八线,你怎么看?”龚剑诚觉得米勒这小子消息灵通,顺理成章地求教。
“苏联人不会不管。看吧,麦帅会哭的。”米勒神气十足地说,“斯大林已经动员远东空军志愿队,既然老麦过了三八线,战争就不是杜鲁门能够说了算了。”
“哦?这么说,三次世界大战不远?”龚剑诚也很吃惊。
“反正苏联人不会不管。我喜欢战争,只有战争,我才活的滋润。”
“当心反间谍部队CIC,要是被林少校闻着风,老兄就危险了。”龚剑诚警告。
“我犯不到她那儿,”米勒耸耸肩。随后给了龚剑诚一支烟,两人点燃后,米勒深吸,腮帮子瘪进去好几公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我信得过你老弟,瞧门外那帮家伙,都是本国混不下去的破烂儿货,谁不想在战争中发点财,你说是不是?”
“哎,对了,听说晚上有庆功表彰会?”龚剑诚忽然问。
“有,那是美国人相互涂法国香水,别的国家没份儿。”,米勒不屑一顾地吐出一口烟雾。
“你不也是美国人吗?”龚剑诚奚落。
“我是地地道道英国人,不过我有美国护照。”米勒神秘地说。
当日晚上的表彰会,龚剑诚没被邀请。散会之后,龚剑诚在司令部附近的饭馆意外见到了好久不见的老部下廖凯,他在喝闷酒。
“老弟,你受表彰了没?”龚剑诚凑过来,笑着看廖凯。廖凯捏着酒杯哼了一声,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冷漠。但碍于大哥面子,沉默寡言的他还是说了句:“林奇特遣队是头功,然后是我的上司克拉克上尉,咸明朱少校带领的‘灵与岛十六勇士’也给了个嘉奖,表彰他们在月尾岛潜伏、测量水文保障联军仁川登陆的功劳,威洛比将军为他们颁发‘银星’徽章。”
“你不也去测量了吗?我看你跟着他们,肯定是干这个去了吧?”龚剑诚倍感吃惊地问。
“我算个屁!跟着有什么用!我是台湾人,是中国人,我是黄皮!本来上报十七勇士,可表彰的时候,就成了十六个,我的名字被划下去了!”廖凯愤怒吼叫。
“怎么,表彰者芸芸,唯独没提你,是什么意思?”龚剑诚也被激怒了,见老弟面红耳赤,他也感到沮丧。廖凯尴尬地撇撇嘴,强装无所谓,可凄然的眼眸泻出愤懑。“在人民军眼皮底下行动,若非我廖凯会中国话,关键时刻扮演中国黄海越界捕鱼的渔民,他克拉克一个高鼻深目的洋人,咸明朱那些个高丽棒子,逃得过能辨麦芒针尖的朝鲜边防军的眼睛吗?”廖凯眼底潮湿,觉得委屈,“不但我没授奖,连我廖凯的名都没提,哥,我被美国人遗忘,寄人篱下有多难啊。”
“算了,荣誉乃身外之物,保命第一,咱还是要回台湾的。”龚剑诚劝慰。
“我才不会回去!我咽不下这口气!你没看到那场面,连李德武的军事情报队都得了勤奋奖,我真窝囊……”
“别上火,我向毛局座给你请功,咱拿云麾勋章。”龚剑诚本想安慰,可廖凯却突然六亲不认了。“台湾?云麾勋章?那块废铜烂铁都不值茅厕里的一块石头,关键时刻还能擦擦屁股!你想回保密局?我可没想回去,驻日代表团要撤了,那点战绩,还是留给你和李驰升官发财用吧!”
话很刺耳,龚剑诚阵阵心痛。要不是廖凯醉醺醺的,他会立刻走开。隐约感到,自己正与兄弟分离,至于最终走向哪里不好预测。廖凯变了,变得急功近利,对权力和荣誉看的太重。他暗暗提醒自己,要对他加小心。
话不投机,龚剑诚沉闷地替他付酒钱,就一个人先回去了。回到宿舍,他越想越憋屈,本来台湾人在这儿就受冷遇,如今廖凯不认大哥,说了伤他心的话。他辗转反侧,折磨自己到深夜十点,听见敲门声。
他默默打开。面前站着一个文秀的姑娘。她面孔很白,化妆很浓,但很陌生。龚剑诚打量她一番,这个韩国女人圆方脸,发烫成两种漂亮波浪,既俏皮又显泾渭分明,发卡上别着一朵玫瑰做发饰,别有韵味。只是,衣服太朝鲜化,不太适合她的发型,典型的朝鲜人的脸颊配朵大花,反显出俗气。
“您是?”龚剑诚询问。
“我叫金秀美,我是廖先生的女朋友,打扰您了!”
“廖凯?喔——他人呢?”龚剑诚说过话,就闻到冲鼻子的酒气,姑娘身后出现了庞然大物。“廖凯?你怎么喝这么多!”龚剑诚将廖凯搀扶过来,弄到床上。
“你干嘛喝这么多!”龚剑诚训斥起来。
“我跟人喝酒……痛快!”廖凯舌头硬了,满脸涨红,看龚剑诚的眼神有些不屑。
“跟谁喝的酒?”
“一个很体面的洋人!”
“美国人?”
“为什么要告诉你?”廖凯非常不礼貌。金秀美赶紧搭腔,“是个外国人,个子不高,卷头发,四十多岁,没穿军服,走路摇摇晃晃的,就不像好人!我担心廖凯君喝坏了!”姑娘担忧地皱眉。
龚剑诚不想打听,就拿出毛巾,让姑娘给廖凯擦脸。龚剑诚很不高兴,批评道:“外面这么乱,你醉成这样成何体统!”
“凭啥我不能喝?”廖凯瞪眼看天花板,满嘴酒气,意识不清,但满嘴跑起火车。“我不服你……龚剑诚,我不服你!”
“你喝多了吧!”龚剑诚被激怒了,秀美姑娘赶紧过来圆场。“龚大哥,他在您走后,又跟那家伙喝了好多酒,别和他争了。”
“我他娘的像鬼一样,提脑袋泡海水,吃海苔,啃硬面包。啊……你们仁川登陆成功了,我他娘的是一堆狗屎,谁说我一句好?”廖凯舌头根子硬了,红眼珠子里含泪,脸像镪水腐蚀过一样难看,手掌撑起身子对龚剑诚吼。
“廖凯,跟谁说话呢?”龚剑诚要教训这小子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他如此放肆。
“给你听,咋了?我就是后娘养的!谁让我他娘的英语不好,不会躲在后方伺候主子呢!”这话矛头直指龚剑诚,可把老龚气坏了,过去就给廖凯一巴掌。
“你打我?”廖凯红眼了。“你记着龚剑诚,你有短儿,别他妈惹我!”
“廖凯,你他妈再说一遍!”龚剑诚也急眼了。金秀美赶紧阻拦,想必知道他俩的兄弟关系。
“大哥,您别跟他怄气,求您了!”龚剑诚也觉后悔,他压了压火,扭头对姑娘说:“秀美,让他睡我这儿吧。”说完转身往外走。
“龚大哥,您怎么办?”姑娘抛开廖凯,追了上来。
“没事,回办公室睡,那儿比这儿舒服!”
“廖凯君冒犯了您,您一定原谅他,他心情很不好。”金秀美哀求道。
“他没喝多,”龚剑诚觉得这位姑娘善良,就转回身,认真地看她,警告说,“秀美,你知道他是干什么工作的吗?”
“是美军司令部的军官。”
“你不了解,他是特务,和我一样,你留点神。”龚剑诚警告的味道明显。
“特务?”金秀美身子往后缩,显然这一点她没想到,不由得心惊胆战。龚剑诚提醒:“你是老百姓,和特务交上好运,就离危险不远了。”姑娘还是宽厚一笑,温柔谦卑地说:“哪儿的话,我看你们俩都是好人哪。”
“好人没写在脸上。”龚剑诚轻轻拍下秀美的胳膊,绷着脸走了。留下胆怯的韩国姑娘在身后茫然发愣。
行走在人迹稀少的钟路大街,龚剑诚心头隐隐作痛。在敌营,廖凯是唯一可以交心的好友,他从来都把廖凯当兄弟,这与潜伏和信仰无关。可朝鲜战争将人的地位和品质重新冼牌,他没理由再当老大,因为廖凯很出色,他协助美军完成如此艰难的使命,足见其适应现代战争的素质,从这一点,他就在保密局众多特工之上。
龚剑诚问自己,是否已经融入到这场战争里来。他身在曹营心在汉,虽然跟美军共同战斗,而心跟战争融合一起的时候很少。从釜山到大邱的战俘营,他的表现只能算及格。过去曾经自诩为看客的思路,已经不适合形势需要。当血腥和杀戮已成家常便饭,他还保持旁观者的姿态,难怪他被美军情报中枢边缘化了,领导着一群杂烩特工,这样下去,他会出局的。
龚剑诚沉闷地思索着,从不自信的脚步就体会到,他在汉城的每一步,都似乎害怕留下脚印。过去阴险狡炸的秉性在南朝鲜不见了。他虽能混在美军中,得了一官半职,但终究人微言轻,可有可无,廖凯都看出这一点,这不能怪他,只能怪自己堕落。廖凯的醉酒之外,当然有他的潜台词,但自己小心翼翼地无所作为,也是实情。廖凯的话激励了龚剑诚,他必须有所行动,拿出斗志,在血与火的魔窟里战斗下去。
老实说,谍报这个行当里,没有所谓的“王牌特工”,只有寂寞之王、勤奋之鹰。好的间谍就是达摩圣手,他不急不躁,缜密判断,等待机会,在纷繁复杂的环境里苟且生存而耐得住寂寞。谍报人员必须适当的跳出意识形态这个泥潭,跳出画地为牢的使命,先扎根,然后才能枝繁叶茂。
龚剑诚的潜伏理念很简单,就是直觉和关系,不管什么时代,人都有圈子,想生存,必须把自己融入相应的氛围里,而圈子不能刻意营造。反思台湾陈芝等地下党被捕,其实悲剧早就注定,因为台湾工委太不注意已经白色恐怖的环境,没有形成红色的秘密圈子,就贸然在台采取罢工罢课和在学校联络的早期大陆时的革命行动,殊不知台湾本土被日本殖民五十年,他们谨小慎微,是日本人驯良的“良民”,不合时宜的革命行动早晚会被人检举。
间谍世界的本质很荒谬,卑鄙的行为被赋予神圣思想,这就是你的命运。在任何时候,你要窃取秘密,都是在为自己挖坟。当你殚精竭虑、用金钱、用刻意的行为达到目的,自以为如鱼得水的时候,灾难,很可能即刻临近。
即便没有露马脚,损人利己也会毁灭操守和道德,勒得你窒息。这就是为什么谍报人员总不开心,其实他很想和别人一样笑,但笑不出来,因为不择手段,常常使真心实意的朋友倒霉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