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五日凌晨五点三十分,天将黎明,淡淡的黑云遮蔽初升的旭日。下榻旅馆三楼的龚剑诚,被凄厉防空警报惊醒。他猛地坐起,穿衣朝窗外看,大街一片混乱,但未听到有飞机掠过的轰鸣。他狐疑开门,朝走廊望,见很多外国人拥出,还夹杂落魄的日本侨民谨慎的面孔,宾客茫然四顾,对警报疑神疑鬼。
穿衣来到旅馆外,空地聚满了人,西方人和日本侨民居多,都翘首张望,对警报之事议论。龚剑诚忽有所醒悟,急忙返回房间打开行李箱,拿出一部电台插上电源,当收音机用。很快,频道锁定“汉城广播电台”,一个明显惊慌失措的南朝鲜女播音员操着生硬的英语反复播报一则震惊新闻:“就在一个多小时前的四点四十分,北方共产军在坦克炮、重炮火力支持下,越过三八线,全面进攻我大韩民国边防军!现在,通往汉城的铁原和议政府一线已被硝烟笼罩,我军奋起反击……”
虽有准备,可听到战争骤然曝发的消息,龚剑诚还是心脏缩紧。此时天已大亮,俯视街头,釜山市民拥挤在道,围住军车和警察询问,但都不知出了什么事。不一会儿,如临大敌的警察开车占领旅馆,挨门盘查甄别所谓的“北方人”。
翻译用英语嚷嚷,希望房客们合作,但行动显得十分粗暴。南朝鲜在光复后,遗留大量的日本教官,所以南朝鲜国防军和警察大都继承了“武仕道惊神”遗风,军官们腰挂军刀,对下级拳头发号施令,这类事情,在龚剑诚踏上南朝鲜本土,就看得多了。
情况有变,龚剑诚敏捷收起电台,就有美军和南朝鲜警察敲门。赶紧递过美国大使馆颁发的签证,美军中士将信将疑,翻了几眼护照,又看看龚剑诚的脸,警告说:“战争开始了,你这张脸最好离开南朝鲜。”
龚剑诚不解其意,送其出门后,便听到旅馆走廊传出的凄惨的嚎叫声,他明悟了。不一会儿,有几个中国或朝鲜面孔的人被逮捕,他们随行家属试图和警察争辩,即遭南朝鲜警察粗暴群殴,女人和孩子被打倒,浑身是血,直到弱者瘫倒在地,警察们才罢手,带嫌疑人离去。几分钟后,哭喊渐渐被嚷嚷战争曝发的喧嚣声取代,旅馆再也不能恢复平静了。
中午,很多外国人聚在大厅,收听美军电台的广播,大部分都已知晓战争曝发,所以显得焦躁而亢奋。几架轰炸机掠过天空,朝北方飞去。震耳欲聋的发动机轰鸣加剧了小道传闻的惊悚效应,有神经质的人高喊“第三次S界大战曝发了,苏联和北部朝鲜对美国和大韩民国喧战了!”,这些未经证实的摇言传播很快,几乎顷刻就传出旅馆,拐进大街小巷。饱受日本人奴役的南朝鲜老人还未从和平阳光下医好被奴役的创伤,就面临内战的浩劫,那种惊恐可想而知。
大多数人都经历过日本殖民统治,也经历过光复时期的战争,他们捂嘴张手,惶惶绝望,知道战事一开,就要死人,开弓没有回头箭,战争中的生命如草芥,因而老人们开始担忧儿孙们的未来。
很快,街区聚集数千爱国民众,其中不乏官员学者,大多扶老携幼,互道传闻。很多人捧着《亰乡新闻》《太阳新闻》等报纸号外,证实着战报。但是,号外仅登载“朝鲜傀儡布队于今日凌晨四点有预谋开始从三八线全面南侵,我军立即与之交战,正在击退敌军。”
政府布队的宣传车走上街头,宣称大韩民国占有绝对优势,朝鲜的共产军必遭强力反击。有的宣传员叫嚷:“我们的国防军英勇无敌,中饭到平壤吃,晚饭到新义州吃”,所以市民对南朝鲜布队能力深信不疑。孩子们对战争的记忆有限,便像过节一样,在汽车间乱窜飞舞,犹如过节。
龚剑诚走出旅馆,看到服务员们在收拾家当,大概为逃离而准备。附近街区一片混乱,喊叫声、咒骂声,军警喇叭和皮靴踏地声交织杂揉,繁华的釜山山雨欲来,犹如火山曝发前的庞贝古城。
趁空袭预警刚结束,还未实施限电之机,龚剑诚回到房间,再次打开发报机,给台湾孙立人将军发送第一份,也是十万火急的电文,通报朝鲜战争已曝发,并告知自己困在南朝鲜。随后,呼号锁定“珠江”秘密电台,连续呼叫数遍,直至半小时后,对方回应“寒风”。龚剑诚才将迟到的战争曝发消息通报给社会部的香港特派员胡勉之,另外提到釜山军港美军军舰和飞机待命的见闻。最后,他暗示自己离开台湾,代表国防部军方前往东京执行潜伏任务,目前困在釜山。
战争都有共同规律,这一点和淞沪抗战事曝发前的上海如出一辙。下午一点左右,街上突现戴着袖章,臂膀缠白布的军人,通过喇叭对民众高喊:“国军官兵立即归队!”吉普车走街串巷,滚过一阵尘烟,而载有士兵的卡车和牵引火炮则从街上疾驶而过。
釜山紧急动员了。报童挥舞《朝鲜日报》号外版满街散发,声称朝鲜军队打过三八线,大举南侵,朝鲜军与敌交战,正将敌击退中,政府号召民众踊跃参军。南朝鲜教练机盘旋天空撒发传单,煽动民众情绪,反击侵略。
龚剑诚心急如焚。现在,他不再是看客,而是战争的一份子。战火降临,给使命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他不太能按期离开了。美军飞机在这个敏感时间点很可能不再起飞,即使起飞,也不会带他离去。龚剑诚真害怕留在南朝鲜。关于南北间相互清冼杀戮的传闻,早在台湾时期就灌满了耳朵。如今战火将临,一个没有强大后盾的中国人,在有着一样面孔的国家里,被流弹击中,被抓进死亡营,被当奸细处死的机会比任何国家的侨民都大。
龚剑诚忧心忡忡。傍晚时分,吃了点泡菜饼干,想着能否上飞机的事。忽然有人敲门,打开后,是隔壁房间的外国人。这个人四十多岁,自称哈林·米勒,是美国人。白天的时候,在厕所偶尔说过话,就算认识吧,这家伙许是孤独,这么快就把老成持重的龚剑诚当了朋友。当那副矮小敦实的身躯进来时,龚剑诚闻到了一股廉价的香水味。
这小子穿很旧的西装,领带稀松,喉结很大,如同一条吞蛋噎死的蛇,几条青筋缠绕在粗壮脖子上;面皮光亮,头发黝黑,电熨斗式的卷发让宽阔前额泛着油光,那双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调情的深邃的眼睛,似乎时刻准备和女人胡搞,即使见到一位高大男士,也会习惯性瞟上几眼。他非常随意,手抓香肠,一边吃一边嚷嚷:“龚先生,好消息!汉城广播电台的调门换了!”
龚剑诚诧异地看他,米勒抹抹卷曲的大鬓角,指着大厅喜形于色:“现在官方连篇累牍播送战报,八成是胜利了!”
“哦?这么快就有战报?”龚剑诚英语不错,听懂他的话,跟着兴冲冲去了大厅。这里聚集着很多白人,和上午还焦躁惊慌的那一群似乎大相径庭,男人们端着咖啡,女人眉飞色舞,好似置身事外,看一场毫无悬念的橄榄球赛。
龚剑诚望着西装革履,穿着光鲜华丽的资本家、记者和旅行者们,心底暗暗涌出诧异,显然这些衣食无忧,生活富庶的美国人对战争理解还停留在报纸、小说和电影层面。他们似乎已把即将经历的这场内战当作有趣的冒险,甚至看成了甲乙东亚病夫球队担纲的毫无悬念的比赛。
美国人不能不骄傲。拥有独一无二的核弹,如一张免死牌,悬挂在每一个美国利坚公民狂妄自大的屁股上,为了猎奇探险,他们可以踏破铁鞋,走遍世界每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庄,以宣传美国与上帝之间密不可分的民主自由关系为由找乐子。其实,对于朝鲜的了解,绝不比对牙买加黑奴了解的更多。这种轻视和傲慢,用不了多久,就将成为血的代价,龚剑诚对此毫不怀疑。
所谓战报,无非空嘴白牙说瞎话。龚剑诚对南朝鲜的谎言根本不信。那些轻易统计出的战报,水分连连,毫无依据。诸如“瓮津地区摧毁敌坦克多辆,缴获转盘枪若干……全歼敌一个营………共产军团长被迫投诚……”在战争处于最初混乱的情况下,是不太可能统计这么周全的。
收音机旁,那些弹冠相庆的美国人和欧洲游客,发出要去大同江边泡小妞的欢呼,龚剑诚鄙夷一笑。他不想唱反调,也不想提醒,战争才刚刚开始,任由白人们去欢呼雀跃、彼此碰杯、温柔咒骂李承晚他八辈子老娘吧,他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即将沦为地狱的地方。
但关上房门的杀那,他迟疑了。广播里突然传出离奇新闻。一位KBS电台邀请军方口吃的嘉宾,用蹩脚的英语高声呐喊:“国防军第一师正在北进,他们明天的晚饭在哪儿?毫不怀疑,在平壤!在金日成司令部!”
“吃你大便吧。”龚剑诚使劲关门。却让身后溜进来的矮个子差点头破血流。
“龚先生,能不能轻点?”大鬓角米勒先生捂着额头,端着瓶威士忌进来,龚剑诚不好意思道歉,将老兄搀扶进屋。米勒皮实,揉揉脑壳后还跳起了伦巴。他摇动酒瓶,欢乐开怀。给龚剑诚倒一杯,自己倒满。“为胜利干杯!”他倡议。
“谁的胜利?”龚剑诚笑眯眯问。
“酒精的胜利!”米勒手举杯落,咕噜一声吞下肚。
“还是为您没磕破头干杯吧。”龚剑诚笑着说。
“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我是从死人堆里爬过的。”米勒一副老江湖的逍遥,想必二战时期他曾含辛茹苦。“战争,就是一杯兑了血和尿的酒,不懂酒的女人和懂酒的风流客才能品出味道。”
“精辟,哲学家先生,不过我要走了。”龚剑诚收拾行李。“没觉得战报水分大吗?”
“不是大,而是瞪眼说瞎话,用不了三天,剥削阶级们就会大骂李承晚是混蛋!”米勒一仰脖,将酒喝干。“但战争能给人机会。”
“您做军火生意的吧。”龚剑诚打开皮箱的包装带,看了他一眼。
“不,不,是人和肉生意,我要去汉城,未开化的小妞就像汉江的水,可真水灵。”米勒说着,挤出笑意。
“顺便,兜售您酿制的尿酒?”龚剑诚幽默地回一句,没工夫和他胡扯。米勒耸耸肩,诡秘一笑。“还回来吗?龚先生。”
“不会,我去东京,那儿有艺技。”
“祝您好运,不过您可能也走不了。”说着米勒划着华尔兹舞步溜了出去,还回头一笑,“艺技就是寿司饭团子,吃多了烧心。”
龚剑诚挤出一点笑,挥手同他告别。十分钟后,他扛起行李箱,从便门走出旅馆。但去往机场的路拥挤不堪。龚剑诚扛着皮箱,行色匆匆,没走半里地,就被激愤的民兵当作北方探子送交警察。等他是使出浑身解数出去已是入夜。就在警察局被关押的半天里,三八线战场形势进一步恶化。他终于相信了米勒的警告,还真走不了。
机场的场景触目惊心:机场海关大楼聚集着无数想逃离战火的美国人、欧洲人、日本人、香港商贩和韩国官员,都被荷枪实弹的宪兵拦在楼外。好不容易挤丢一只鞋才爬上人声鼎沸的管理台,可当他伸出胳膊,热切出示护照和签证,海关官员根本不看,反而扔了回来。龚剑诚刚要乞求,就被蛮横的南朝鲜士兵一脚踹出长队。
“各诶炸西!”这是龚剑诚听懂的第一句朝鲜语,大概是“狗N养的”,他火了,想站起来理论,却被涌上来渴求过关的人热情地踩到脚下。半小时后,他见到许多人都鼻青脸肿地出局了。
坚持到晚上八点,经历一波三折,龚剑诚的脸比来时肿起一公分,也没能进入机场。沮丧和疲惫,让他心灰意冷。拖着行李,光脚往回游荡,现在连那只皮鞋也丢了。此刻能听到北方天空传出隐约的曝炸声,想必南朝鲜飞机在洛东江上空激战,也可能是军方火药库被北方游击队炸毁,总之,入夜后,什么可怕的动静都有,甚至还有女人和男人歇斯底里苟且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