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剑诚很早就不考虑用主义支撑自己了,他不想高大,也不把卧底当职业,一个为民族为革命必须战斗职业,那帽子是紧箍咒。他不敢崇高,适当的时候,把自己弄成伪君子、势利小人、锱铢必较的凡夫俗子,反而更容易让人踏实。敌营十几年,他还有个毛病,就是从不把任务看太重,能捞一把是一把,捞不到绝不强求。
龚剑诚是比泥鳅还柔滑的间谍,在这个古老的行当里,他过得很滋润,从不把资源用干而成“涸辙之鲋”。他擅长玩弄“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不刻意强求,不主动打听任何一个哪怕是最急迫的情报,而宁愿装作升官发财的急功近利者。
他和形形色色的人相处,都很悠然,有时俗不可耐。初逃台湾,他和军统人员一样,眼珠子盯美金和金条,时不时偷鸡摸狗,搞些硬通货,塞进“腰包”,当然大部分流入上司朱济深和大员们的口袋。不过,他总能找机会让同僚和好友都分一杯羹。利用某人隐私,敲炸勒索是他常干的“伎俩”,手下军统弟兄们搞私利,他常睁一眼闭一眼,所以人缘极好。散漫成习惯,刁滑成自然,除了那颗善良而冷酷的心,和没日没夜钻营上爬的算盘,他在敌营里,几乎就是青帮大哥代名词。
但是,光这样还不行,那样的间谍就是三脚猫。他业务过硬,对待工作认真,无论对抓捕共产党员还是违纪手下,绝不手软。正因如此,才没人怀疑他是中共“天字号”潜伏者。龚剑诚凭借李克风真真假假的情报,破获“共产党大案”能力屈指可数,因为毛人凤提到他,都冠以雷厉风行的名号。
他喜欢看风使舵,常让同僚和手下先充当“垫背”,然后再抛重金出手相救,最终笼络人心。他没有很重的封建道德,对党国“忠诚”却不堂皇,不做“三民主义”卫道士,除对待女人问题严肃外,没人怀疑他和军统强人们有何不同,更没人联想到他具有南亰情报界畏之如虎的共产党第一号间谍代号——“寒风”的气质。
不近女色不算毛病,军统自戴笠起,就对部下要求严格,龚剑诚正人君子,这类军统干将也不少见,逼问急了,他就解释早有“倾城”在怀。
龚剑诚给自己在台工作打分,还算及格。但入南朝鲜后,他的分数只有四十分。如今,他要重新塑造自己了。他要评估廖凯态度骤变的背后原因,那绝非酒精的作用。
廖凯不会无缘无故对生死大哥不敬。他和谁喝的酒?体面的矮个子,卷发,四十多岁,没穿军服,不是军方的人,会是谁呢?龚剑诚点上一支烟,默默吸着。幽灵般的家伙是谁呢?为何单独请廖凯吃饭?这样的洋人并不多见。他默默警告自己,有时候,不设防的朋友扎你一刀,那是致命的。
他深思起来,不应再用老眼光看新事物。江湖大哥,往往就死在无足轻重的小弟手里,因为你不进取,阻挡人家发财路,弄死你天经地义。反思之后,他突然想到老沈,会不会廖凯发现什么了呢?他那句“你有短儿……”是什么意思?莫非他知道老沈的事?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冷战。
没回办公室,步行到忠武路第一街黄金路22号的“汉城中餐馆”,想去看看有没有老沈的消息。深秋的汉城,飘过一阵密雨。旋转的风把雨吹在身上,衣服很快就湿透。
路灯光特别昏暗,黄金路上的酒肆黑影般兀立在深灰色的空中,犹如孩童涂鸦的炭笔画,雾霭和沉淀的尘埃将那边街树的枝条朦胧成鬼魅的头发,萧然舞动,甚是骇人。秋容之后的面孔,即是寒冬,龚剑诚觉得大脑陷在一片奇思怪想里,仿佛廖凯喝下去的酒,反刍到自己的胃,他有种张口呕吐,却空无一物的怪异的沉重感。
走到饭店对面,朝小楼前的电线杆望,饭店一团漆黑。他竖起衣领,五指拢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朝电线杆子斜目。突然,目光触及一个醒目标记:齐眉高的位置有一片红叶。是在大头图钉下按着的。龚剑诚的心猛然缩紧,这预示“黑狼”小组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老沈亲自来过这里,说明当时就对危险来临有察觉。他不敢停留,快步朝前,从容离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一路上他思前想后,心绪难安,不祥的预感涌上脑海,不但今后不能再接头,而且永远不能见,这是两人约定的铁律。“黑狼”出事了!一定出事了!龚剑诚忐忑回到“汉城通讯社”二楼的办公室,没开灯,暗中打开手枪的保险,靠在沙发上闭目,耳朵却听着外面,时刻提防着不测的发生。
夜里大约是十一点半,楼上传来热闹声。那帮手下的特工回来了,英军第二十九旅的情报官托尼与土耳其的哈里,加拿大、希腊、埃塞俄比亚、新西兰和荷兰等情报官也都在列,不过米勒不在其中。龚剑诚收起枪,打开房门。几个家伙端着酒,捧着香肠,跳伦巴就全都溜进来。
“龚主任,打扰您了!”土耳其的哈里笑逐颜开。今天在会上请战出尽风头,加上本人是土耳其国民军副参谋长的公子,给汉城带来奥斯曼帝国的遗风,故今晚做东,来办公室搞酒会。哈里端过来一瓶香槟,踩着沙漠狐步:“龚主任,弟兄们在一起真痛快!”
“怎么,莫不是前线取得了胜利?”龚剑诚只好强打精神应酬这帮酒徒。
“头儿,应该叫胜利在望!”哈里的英语和伊斯兰人的馕饼一样,干巴巴生硬,“土耳其旅越过三八线,不久我就可以去平壤。听说大同江的水滋润美妞……小腰白嫩,搂起来,啊……舒服极了!”哈里扭着锡尔特舞,一副发情的骆驼般癫狂。
“当心美妞的屁股有转盘枪!”龚剑诚开玩笑,许多人大笑。他们和龚剑诚相处不错,打趣逗乐已不分地域风俗。其他情报官也怡然自得,跳起踢踏舞,有人还带来电唱机播放爵士乐。不过就在兴致正浓之时,门外传来高跟鞋碰地板的尖锐声,那节奏异常明快,定是年轻女人。
托尼以为是龚剑诚秘书,那位漂亮的韩国女雇员姜智媛,就一个箭步冲出去,醉醺醺地伸臂将其环抱。但那女人纹丝没动,酥胸挺拔,随手给他一个嘴巴。托尼像被马蜂蛰了一般,缩回胳膊。
“放肆!”来者竟是CIC林湘。
“不知道您驾到……真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林少校!”托尼吓得脖子硬了,手指抽筋儿,低头赔罪。哈里中校凑过来,他不信邪,早就注意这位军中之花。看够了突厥和亚美尼亚美女的公子,对东方美国人垂涎已久,就横在托尼身前,做拜占庭式的挑逗。“林少校这么漂亮,不是来一起喝杯酒的吧?”
林湘认出是哈里,土耳其旅唯一懂英语的人,不由一笑。“哈里中校,雅齐奇准将在平壤打胜仗了吗?”
“还没有……”哈里进一步,举起酒杯,贪婪地盯着林湘高耸的胸脯,“尊敬的美人儿,让我们提前庆祝胜利,顺便告诉您,我想请您跳支华尔兹!”
“到监牢里去跳吧,给我铐起来!”林湘陡然变色,身后跟着的美军CIC特工冲过来,抓小鸡似的按住哈里。这家伙有点懵。
“您这是要我跳手铐舞?”
“战时聚众酗酒,祸乱士气,逮捕他!”膀大腰圆的美国兵拧住哈里手臂,戴上手铐。哈里吓坏了,赶快哀求:“林小姐……是我多言,我肚子发烧,水土不服!喝几杯胡说八道别介意!”
“第一次饶了你,如果发现你再聚众非议军情,阻碍CIC军官执行任务,哼,有你喝尿的地方。”
“谢谢开恩!”哈里面如土色,谁不知道CIC大牢进去容易出来难啊。林湘嘴角撇过鄙视,做个轻微手势,美军把手铐打开,推搡一把,哈里酒醒了不少,摇摇晃晃跌了个跟头,犹如被狂风吹灭的烛火蜡头,摔出了走廊。
林湘冷冰冰看着龚剑诚。两人都伫立不动,眼睛看着对方。
“他们喝酒,不是我的主意!”龚剑诚打破僵局,无辜地解释。
“你是主任。”林湘严肃地训斥,一副长官派头,“安德斯上校找你,跟我走。”
“什么事?”
“去了就知道!”林湘冷冷回敬。
“那……我要不要准备一下?”龚剑诚试探问。
“不用,走。”林湘嫌龚剑诚啰嗦,扔出一句就开拔脚步。众目睽睽,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但都不敢正视林湘的脸。龚剑诚脑海掠过一丝恐惧,想到“黑狼”那枚图钉和红叶,莫非已中了圈套?如果是这样,说明老沈被捕后叛变了……他按按手枪。林湘无事不登三宝殿,安德斯上校是活阎王,此行凶多吉少,他下意识地摸下衣领,那里有隐蔽很好的氰化钾胶囊。
十二
和美军CIC反情报之王的交锋
美国陆军反间谍部汉城CIC总局,就在议会大厦附近的美军司令部斜对过小三楼。下了车,在一楼电梯口站定。膀大腰圆的美军勤杂兵看林小姐出现,眸子里的冷漠瞬间解冻,不用提醒,就恭敬开门,余光还忘不了扫视绝色美人的侧脸,但林湘目不斜视,一副不可侵犯的长官派头。
一楼正厅是美国旗和CIC徽标“Counter Intelligence Corps”即反情报部队缩写。
电梯进入地下室。眼前黑暗起来。这里是“虎牢关”,战前为南朝鲜军方关押政治犯的地牢,被捕的劳动党人就从这里踏上黄泉路。而现在,地牢被开辟为刑讯所,是CIC临时监狱。电梯里,龚剑诚和林湘面对面站立,两人目光只对视半秒,就移开。
两人相隔七年后,再一次独处在狭小的空间里。龚剑诚明知道这次安德斯约见是一次鸿门宴,但他宁愿让自己警惕的神经在旧恋面前麻木一次。绿色的丛林、湛蓝的江水,阳光铺在上面闪闪如磷,欢快的林湘手里拿着一大束雏菊在他面前轻捷慢跑,身后留下一串浓郁的花香……龚剑诚闭了下眼睛,老想去吻那泥土和鲜花的清香,可电梯门咣当一声关闭,他的嘴唇贴到了铁条上,旧梦优雅地消失了。
从踏入电梯门那一刻起,林湘漂亮的脸孔就上扬十五度,眼光也超过龚剑诚的头顶,似乎他的事与自己毫不相干。龚剑诚明白,她并不注视什么,只是以这种姿态给自己施压,浓妆下的冷酷凝重,那是故作姿态的威严。龚剑诚有种穿越感,仿佛下降的电梯,是开往歌乐山中美技术合作所渣滓洞集中营的,身边的女人,就是刑讯共产党的女特工。
龚剑诚很难装出无所谓的样貌,旧恋就在身边,和美侵略者狼狈为奸,变本加厉,龚剑诚的心很痛,不明白一个抗战中连死都不怕的英雄何以这么快就蜕变成杀人女魔。他低下头顾影自怜,看着脚尖,黯然忧伤。
电梯停,不知地下几层。龚剑诚暗吸气,抬起头,逼视林湘,将积郁的怒气传达给她。这无关信仰,只想让对方知道我瞧不起你,龚剑诚不想做美国人的狗。可是,犀利的目光却“孤掌难鸣”,林湘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那神态仿佛在说,你放明白点,这里不是军统局地牢。
几秒钟后,咄咄逼人的架势脱胎换骨,瞬间软化成温存的面孔。可惜这副嫣然不是对龚剑诚,而是给了电梯口高大的美军少尉。“谢谢!”她优雅地客套。少尉微微点头,开电梯门对林湘敬军礼。林湘带龚剑诚朝里走。她的脚步很快,一直没回头。美妙的身体散发出苹果香,蓬松的头发随脚步起伏微微颤动,龚剑诚不由得涌起感慨,记忆在幽深可怕的走廊复苏。漫长的地下室,他居然回想起上海重逢那天的伞中拥抱。
“咣当”一声,狭长幽深的第二道铁门打开,龚剑诚旧梦破碎。看门的特工对林湘敬军礼按下电钮。两人走进去,高跟鞋的声音清晰稳健,与昏暗灯光配合,震慑人心。龚剑诚的神经绷紧到顶点。他们下了地下室二层。不详的预感迫近,龚剑诚心跳加速。因为血迹斑斑的电梯里,已飘过腥臭气味,这是釜山战俘营每天都可闻到的气味,是人肉烧焦腐烂后的气味,他太熟悉了。电梯“嘭”地一声停在地下室三层,瞬间飘出刺鼻的臭味。
空气中弥漫蓝烟,龚剑诚听到了撕裂人心的惨叫声,是女人们同时发出的。龚剑诚微微闭上眼睛,那是烧红的烙铁捅进女人下体……这是残暴的美军刑讯人员惯用的酷刑。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手摸枪,鬼门关已到,他须准备赴死。
当到达一个略微宽敞的拐角,林湘侧身站定,故意停留半秒,等待龚剑诚跟上脚步。其实,她在聆听刑讯室另一声凄厉的嚎叫,那嗓音嘶哑,声音却很洪亮,是男囚犯在受刑。龚剑诚的冷汗冒出来了,因为这个人爆出一句中国话:“杀老子吧!法西斯!啊!……”随后惨叫声就没了。
惨叫声不绝于耳,大多是朝鲜话“妈呀”之类的哭叫声,有男也有女,夹杂其间的,是美大兵狞笑和谩骂。几步之后,林湘又带他上了电梯,来到地上二层。看来,刚才这一圈是给龚剑诚逛地狱的下马威。两人走到一个大房间门口站定,那儿站着几个身材高大、面无表情的美军官,其中一位有点熟。只因其走廊灯下脸孔黯淡,故没认出。
“少校!”这人对林湘稍微立正。恭敬不单因官阶,客气里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服从,他是林湘部下。这人是上尉,很年轻,不到三十岁。林湘轻微点头,“托德上尉,那几个审出结果了吗?”
“快招供了。”
“要他们开口!”林湘语气强硬,目无旁视走过,对托德的几个部下的惶恐并不理睬,回身看眼龚剑诚,对托德介绍道,“这位是联合国军特工处的主任龚少校!”
“哦,龚!”托德夸张地抬起毛茸茸、静脉血管迸出的手臂,紧握龚剑诚递过来的手,“我们在大邱合作过!”龚剑诚这才看清,确实是熟人。托德个头一米八三左右,没戴军帽,淡棕色头发,有点自来卷,让人想到拉伸过度的大卫石膏像。此人说话嘴唇圆润,显得机智老练,高鼻梁,鼻毛翻卷,脸部横纹毕现,凶中带有匪气。最富特征的是他的右嘴角,说话时朝上微翘,使得三角肌很不对称,足以让人感觉他的顽固和残暴。
“史密斯上尉,你好吗?”龚剑诚微笑寒暄其姓氏,表示尊重。
“我很好,叫我托德!”托德挑一下眉毛,笑笑,似乎想说什么,止住了,挤眉弄眼瞥下林湘,心说,这不,让她训斥了。托德追上林湘,说道:“少校,安德斯上校等你们多时了!”
“知道了。”林湘鼻孔里哼出一句迈步往里走。龚剑诚勉强侧身,朝托德点点头,脑海浮现出此人的资料。
托德·史密斯,未婚。生于美国南方的达拉斯托克镇。毕业于华盛顿海军情报学校。一九三九年服役。二战期间,在太平洋舰隊情报处担任少尉,负责电讯侦听、破译、分析等工作。一九四四年调往欧洲,服务于美战略服务局。四八年调到日本,加入美军远东情报界任刑讯组组长。专长是跟踪与刑讯。此人性情残暴,极为反共。托德上尉将林湘和龚剑诚请到里屋,对守卫兵使眼色。
龚剑诚踏入明亮的房间,忽有种耳目一新之感。几盏吊灯风格古典,墙壁两侧悬挂美国旗和一面神秘的军旗,旗帜中央是CIC圆形红白相间徽章——振翅的白头鹰,脚踏铁十字白色人骨,徽章内嵌英文,空白处为红色背景。CIC特工军服的臂章上,那白色铁十字骷髅骨便是简略版。房间陈设明快,不落俗套,与地下室走廊随处碰之叮当响的吊钩刑具对比鲜明,西洋挂毯、真皮沙发和仿莫奈、伦勃朗的油画,将神秘的血腥一笔勾销,反惹人感到舒适,杀人魔窟充满人文情调,这倒很稀奇。不过,龚剑诚觉得,这些洋玩意都是血和人皮做的。
空气中弥漫一股呛人的烟草味,蓝色烟雾犹如一条条缠绕着的毒蛇,在一张皮椅子顶端爬过,潜伏进四周黑暗的光线里。至少五秒钟,龚剑诚茫然环顾,没见人影。忽然,一个声音从对面沙发后面传出,接着庞然大物出现。
“龚少校,老朋友!”瘦削高大的影子从真皮沙发后跃起,像万圣节从南瓜灯里探出头的魔鬼,安德斯的出现让龚剑诚冷不丁吓一跳。他优雅中带有冷酷的军人气质,也许刚才面壁沉思,故而脸上残留着思考的痕迹,很像传说中的美国总统林肯在刚刚参加完会议后的沉思。安德斯步伐敏捷,硬朗稳健,从皮椅后绕过来,伸出大手,胳膊在空中划个括弧。这位有络腮胡子,宽额骨,深眼窝,长着一双灰色眼睛的标准军人,在东京逮捕罗森上校时就见过,只是今天面对面打照面,让龚剑诚顿时就笼罩在这个强大的阴影里。
龚剑诚伸出手赶紧和安德斯握,立刻,扎彻骨髓的冰冷,从手心传导到肩膀,瞬间打透周身,让心脏坠入莫名的寒冷中。都说男人的手心是热的,可这个人的手掌心却是一块顽冰。有一秒钟,他都怀疑自己,是手心的冷汗所致神经的紧缩,还是对方的如铁的冷酷浸染了掌心。安德斯收回手的刹那,龚剑诚愕然发现,那寒冷确实源自于对方的手指。安德斯的尾指和无名指想必伤残,大概为美观,套上了两枚紫铜的假指,无名指的铜套筒短,尾指的略长,假指做工考究,都有尖头,看起来古怪而阴森。
因料到早晚和这老狐狸过招。故而从三枝正行那里搞到了他的履历,对其简历了然于胸。
比尔•安德斯,四十四岁,生于美伊利诺斯州斯普林菲尔德,二十五岁入马里兰州安纳波利斯海军学校,后转到密码学校,毕业后服役于战略情报局,后来成为美国陆军密码学校校长,是美国陆军密码领域奠基人。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在美国驻中国上海总领馆担任情报官,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调到欧洲建立CIC,并担任首任美军欧洲部队反情报主管,随后再次回调太平洋战区,在中国做秘密工作,官任情报中校,曾是中国战区情报顾问,美驻华使馆秘密特工负责人,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林湘成为其部下,那时他就是盟军在中国情报工作的负责人,中国话略通。二战结束之前,曾代表美大本营秘密率领一个火箭接收组到德国,接收纳粹德国的火箭研究成果和人员,小组成员就有中国的钱博士。
战后,他在本土密码学校担任校长,而后来到日本担任美国陆军情报部队指挥官,负责远东和澳洲等地对苏情报,后升任陆军部反间谍部主任,晋升上校,负责调动全世界美驻军中的CIC反谍军人,曾获“服役优异”十字勋章,国会还授予其荣誉勋章。
据说他曾与军统合作,炸毁开封黄河大桥。此人智力超群,干情报得心应手,如不因性格孤僻不善交际,军衔会至少将。安德斯最富盛名的手段,就是杀人不见血,李承晚的将军们畏之如虎,常有人被CIC请去喝茶,从此便莫名失踪。
安德斯面壁沉思,请龚剑诚来,其实也是看中龚剑诚简历。职业敏感所致,他别有意味地分析军统出身的国军上校,似在回忆他在中国的岁月。当然,他对龚剑诚的名号早有耳闻,而且,邀请龚剑诚入朝,也是安德斯本人的建议。这一点,龚剑诚并不知情。他欣赏龚剑诚,抗战时期搞电讯情报声名卓著。别人不解龚的军衔何以升到国军上校,安德斯却很理解。
“林少校!”安德斯对林湘点下头。林湘转身,从身后卷柜里拿出一个蓝色文件盒。林取出一叠文件,交给上司。
“龚少校,对这个怎么看?”将文件打开,推到龚剑诚右手桌面。安德斯脸上失去笑意,那双深陷的眼窝,鹰隼般的眼睛像壁虎的吸盘一样,死死抓住龚剑诚。
房间的气氛顿时紧张,托德和林湘凝神静气。龚剑诚不慌不忙,将文件纸摊开。这是一份完整审讯记录。记录从里到外散发一股恶心的气味,纸张下角有干涸的血迹,足见被审问的人受过何其悲惨的酷刑。往下翻看,居然看到了紫绿色的东西……那是胆汁,说明此人已被开膛破肚。
仅扫一眼,龚剑诚就暗自震惊!快速下移,目光触到照片,突然眼前发黑。非比寻常的危险袭来,他须做出正确反应。然而,身体动不了,眼皮眨动费力,仿佛身体和头焊接在一块了。他尽了努力才感知手指撞到的东西,不是纸,而是一块头皮。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龚剑诚,只要他出现过激反应,托德持枪的手就会转为饿虎扑食,瞬间将龚剑诚逮捕。龚剑诚移动手指,捻到最后一页——被血浆粘连的备忘录。还未看,就感觉有人在身边,那是安德斯高大身材投下的阴影。他正背着手凶狠逼视。幽幽的死光投射在他脸上,安德斯的表情收敛,足以将胆怯者逼入绝境。
但是,龚剑诚毕竟是“寒风”,刀尖上行走的王牌,不会自露马脚。他坚韧地控制情绪,抬起手,前后翻页,给人略微的吃惊感,但说得过去。龚剑诚冷静扫描记录,别有深意地拿起嫌疑人照片,审视片刻,表现出欣赏。其实,那是沈智豪!
“死硬分子,”龚剑诚将撩动记录的手缩回,拄桌微微皱眉说,“看样子是共产党。”
“觉得怎样?”安德斯咄咄逼人地讯问。
“阁下,我在釜山战俘营,这种人见的不少。”
“血腥,不是吗?”安德斯上校狡猾地看看记录,随手将龚剑诚没能翻开的那页打开,似要给这位敷衍了事的军统修正疏忽的机会。“看这儿,龚少校,”安德斯将恐吓拿捏的恰到好处,如欣赏摄影展,摊开两张被胶水粘牢的相片和人皮,翘起嘴角。龚剑诚不得不顺着安德斯铜手指往下看,那是血淋淋的照片。
照片上那个能称为“沈智豪”的人已不完整,皮开肉绽的躯体像煮熟的肉块拼接而成,血腥已不能形容。这样的场面,他在驻缅日军的细菌部队试验台见过。龚剑诚极力忍住剧烈痛苦,“欣赏”肢解前的战友:腹部直到喉咙被刀子剖开,双眼挖出,四肢被剁掉;第二张相片更为恐怖,一双毛茸茸的大手正撕扯老沈的肠子……从那双骨节大、且戴着一只别致戒指的手断定,是托德上尉。
“这个人被开膛破肚那会儿,人还活着,”安德斯对龚剑诚隐忍很吃惊,他没见到想象中的惊惧,反而是法医才有的镇定。他还要加大分量,迫使龚剑诚露出破绽。“他开始胡言乱语了。”
“一个钢铁制造的人,后悔我没亲眼所见。”龚剑诚微微一笑,用赞赏“敌人”的语言,挽救被动。安德斯转过身去,说:“确实很坚强,这种情形还能对托德破口大骂……只有共产党才有的疯狂。”
龚剑诚恢复了一些自信,脱离安德斯鹰眼狼顾注视圈。拿起审讯记录,托着下巴沉思。安德斯说:“不一般的对手,为这事,我整整想了两个小时,肉体和思想分离,那么,是什么力量支撑他的意志?”安德斯发出疑问。“少校,你应该认识这个人吧。”
上校像发现鼹鼠的老鹰,刚才的随意只是铺垫,目的是让对方麻痹,然后猛然增大音量恫吓对手,这是审讯者常用的招数,只是对龚剑诚,那种口气不那么露骨罢了,安德斯适当地改用鼻音。
“我不认识。”龚剑诚回答。
“没一点印象。”
“没有。”龚剑诚摇头,但不敢将问题咬死,他清楚,既然安德斯让他看老沈的照片,就必有证据把他和沈智豪联系起来。
“那么,你到底认识不认识?”安德斯加重语气。手里掂了下打火机,另外一只手两根指头夹根雪茄出来,似乎胸有成竹,只待回答,才会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