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响,四位顽强的战士倒在血泊里。四位英烈牺牲后,保密局特务近前拍照,补射宪兵端着手枪低头察看。龚剑诚毫无表情地依旧凝视,仿佛是被火化的木雕,凄厉的排枪声中,他已变成一尊人形的煤炭。
保安司令部的一位上校带人过来,龚剑诚下意识将手伸向枪套,数着外挂子弹,倘若这次监斩是诱抓他的罗网,那么,他不会被活捉,死前会让这黄脸八字眉的家伙做第一个垫背。
“朱将军,龚上校,”军官一脸干笑,寒暄着伸出手,“让二位当监斩官,实在难为你们了!”看来只是寒暄。朱济深也很紧张,看看龚剑诚,两人会意,见上校似无恶意,朱济深机械地伸出手同握。龚剑诚松开枪套,即赔笑:“朱将军可能要回保密局,局座有特别任务吩咐。”
“哦,本来想和二位出去喝一杯,看来是不行了。”
“很抱歉。”朱济深冷冰冰地说。上校原本是不见经传的中筒特务,若在大陆,朱济深不会用半只眼睛看他,可如今保密局江河日下,朱少将不得不谨慎地赔笑。
“还有别的事?”他问。
“听说大陈和金门那边,共产党解放军要渡海?”上校军官大概身在岛内,消息不灵,急想了解外面的战事,故而谦和了。朱济深回敬:“我军将士士气高昂,防线固若金汤,如果阁下想去视察的话,朱某愿意奉陪一程。”
“哪里,朱将军多心了,”上校干笑几声,透露几许无奈离去。朱济深肃然注视这位叹气的上校,轻拍龚剑诚,示意放松。龚剑诚这才将攥出汗的手从裤袋撤出,跟上司朝乱坟岗深处踱步。
朱少将递给龚剑诚一支烟,仰脸看天。“咱们离长甘蔗的地方,是越来越近了。可惜,国府上下早就患了糖尿病,记忆里的那点甜味儿,早在民国三十五年,就留在皱纹里了……”
龚剑诚闻之淡淡一笑。朱济深看着龚剑诚说:“那个陈芝,还是原来电讯处的人,你应该认识。”
“眼熟……”龚剑诚眨眨眼,不假思索地说。“可能是戴老板之前就裁掉的那批人。”
“对,是个活泼的女孩子,印象挺深的。”
“是啊,年轻女人,被信仰所迷惑,就这么……”龚剑诚不想往下说。朱济深吸了一口烟,眯缝眼睛透视竹林,不无蔑视地说:“别把彭孟缉和谷正文那几个獐头鼠目的家伙看成神仙。是中共谍报首脑犯了低级错误,让陈芝横跨两个谍报组当交通员,犯了情报大忌。彭孟缉和谷正文算运气好,不然忙到他们咽气,也抓不到吴淬文这样的鱼。”
“哦,是这样……”龚剑诚到此明白“特史”小组失败的真正原因。内心滚过一阵凄凉和愠怒,不明白上级对台湾布局何以如此轻率。
“中共情报走麦城喽!”朱济深并非幸灾乐祸,而是以行家眼光评说,“今日之台湾,可不是上海重庆,原住民受殖民统治多年,又经历贰耳八事件,人心不古。那个化名‘老郑’的蔡孝乾,不但没地下工作经验,还是个酒色之徒。”
“哦?共产党里也有这等货色?”龚剑诚沉重地问。
“说来滑稽,蔡孝乾逃脱第一次抓捕,躲在嘉义粪箕湖的乡下,一个姓林的医生家里,那是泥腿子呆的地方,连件新褂子都穿不上,这蔡孝乾竟然西装革履。当时抓他的人到嘉义乔装成农夫模样,骑部破旧的脚踏车沿乡间小路四处溜达,碰巧看到‘老郑’,在生活条件如此贫困的农村,哪来个穿西装的阔佬?就把他抓了。”
“真是荒谬透顶。”龚剑诚咬牙切齿地骂道。朱济深也觉讽刺,不由得一笑,“听判变的共产党骨干陈泽旻、洪幼樵说,被捕之后,他们关在一个牢房,还集体批斗过蔡。指摘蔡的生活腐败,不但侵吞万元$经费。听说蔡每天带着小姨子吃喝玩乐,早餐到波丽露西餐厅,中午晚上去山水亭大酒店山珍海味,夜里还要去永乐町去看戏,简直闻所未闻。”
龚剑诚闻之触目惊心,没想到……,不禁怒火中烧。他没有评论,忍住心头愤慨与悲伤,眺望远方不语。
朱济深瞄了龚剑诚一眼,折了根毛竹,意味深长地说:“如果败退台湾之初,共产党派一个有几分才气的人,领导台湾的地下党,那么国共在岛内隐蔽战,就不是今天这个局面。”
龚剑诚深以为然点点头,朱济深看问题的确入木三分。不过,他不宜继续聆听这种敏感问题,就试探地问:“处长觉得,目前局势能持续多久?”
“恐怕要三年五载吧,但和十六年的清党是两码事。”朱济深抿着嘴巴,将掐灭香烟扔到草地,踩碎。“党国上下要好好省察了。老头子不会不明白,杀人解决不了台湾问题。总统热衷铲内忧患,颁部诫严令,让万户噤生,也是想让台湾重新冼牌,彻底肃清异间者,就不光针对共。”
“哦?”朱济深的高论独出心裁,龚剑诚感兴趣,问,“可当局的诫严令,搞的是保甲莲座,这还不针对共?”
“共产党也不一定都姓毛。”
“您的意思?”
“年初枪毙汪、李特工一案,《中央日报》还大肆渲染,这个用意,可就在马场町之外了!”
“我记得那个案子……听说他们是苏俄方面的。”龚剑诚暗叹朱济深看问题深刻。老朱神秘地一笑:“别忘了,老头子一生都在安内与攘外之间兜圈子。”
“处长远见!”龚剑诚似有所悟,投以敬重眼神。“剑诚驽钝,不知深意。”
朱济深背手慢慢踱步,摆摆手,入木三分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老头子担心什么?就是台湾有朝一日被别有用心之人控制,从大陆分离出去。”
“苔毒?”龚剑诚为上司的话震惊。朱济深加重语气,背着手说:“蒋先生望美国人项背不假,但美国挑拨离间,怂恿一些人苔毒,委座还没眼花到看不见的程度。记得杜鲁门发表的‘台湾不干涉声明’吗?”
“记得!”龚剑诚回答,“台湾被抛弃了。”
“不,这是大棒加胡萝卜。那根胡萝卜给谁的呢?是给某些人的,美国人要在台湾重选凌倒人。”
“这算盘可打错了!”龚剑诚不假思索地抨击。
“是痴心妄想。”朱济深深眨一下眼皮,眉宇间掠过一丝鄙夷,“蒋总统虽不算一流的军事家,但他是政治家,美国人搞的那点事,老人家看的明白。杜鲁门巴不得扶持亲美国的台湾傀儡,搞第二个大韩民国。”朱济深惆怅地拉着长音,“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孤悬于大陆之外,汪洋中一叶扁舟,老头子不会扯美国大骐做风帆,让台湾飘向深不可测的太平洋。”
“处长,您这样清醒的高论,可不多见。”朱济深没在意恭维,闭下眼睛,又眨眼瞪大,吐出积蓄的怨气。“美国人手伸的长喽。大陆也好,台湾也罢,海狭不过是一盘棋上的楚河汉界,那是血缘,金发碧眼的白种人看不见摸不着的血缘,老头子如今败于垓下;可国共,永远是中华民族这盘棋的两方,台海这条界河挡不住血脉相承,”朱济深仰望天空,喃喃地说,“不管谁吃了谁,谁将谁的军,牺牲多少车马炮过河卒子,那最后的获胜者还是姓汉,也必须姓汉……”
“处座所言精辟,”龚剑诚恭敬插言,对上司的境界肃然起敬。“人多以谍报鬼才目及处长,其实将军之韬略,实在您对谍报秘战理论之上!”朱济深摆摆手,忧心忡忡地说,“狂流中之一篙罢了。你我都是卒子,过不了界河了。”
“我们不是要返攻过去吗?”龚剑诚故意雄心勃勃地看着天际,“打江山容易,共产党能守住……”
“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朱济深望着龚剑诚视线的同一方向,眼角鱼尾纹细密了。“南宋的陈亮已经画出了河洛腥膻。”
闻此言,龚剑诚也愁眉不语。很久,他私密地眨眨眼,凑近问道:“大哥,听说咱这个处,要被裁掉?”
“暂时不会。”朱济深神情严峻地说,“根据最新情报,进攻金门的第……军按部署相间入闽。闽浙前线正进行海陆配合演习,准备协同作战。如果这次回来不是受调查的话,用不了多久,你我就回大陈。”
“是不是要我们参与保安防共?”
“不会,”朱济深看了看年轻副手,目光充满玄机。“用不着咱们。几个月侦破台共谍案,保密局就是跟彭孟缉屁股后转,毛局长早被小蒋边缘了。輿论的所谓‘情特戡乱总体战力’,无非是抓几个扔进围猎园子,让小蒋伸伸筋骨,打打猎,也好为掌控全台情治,子承父业做些身体力行的铺垫。”
龚剑诚沉默不语。两人继续前行。这时,从水源路岔道口疾驰而来一辆吉普车,在竹林前嘎然止住。两人站定,诧异地盯着走下来的三个仪态威严的军人,为首之人他们认识,是总统府情报室的薛参谋,蒋晶国心腹薛中易,身后是勤务兵。
“是薛中校!”朱济深面皮上皱起笑意微澜,赶紧山前迎接。薛参谋面无表情,敬礼禀告:“朱将军,龚上校,孙将军和毛局长正等二位。”
“就现在?”朱济深激动,不过着实诧异,实在想不到孙立人将军召见他们,有何指教。
“对,马上。”龚剑诚不由得一愣。
“去士林芝山岩本部?”朱少将惴惴地问。
“不,阳明山总统官邸。”薛参谋语气很硬。
“好吧,我们随后就到。”
“不,马上跟我走,另外,请二位将配枪拿出来,暂由我保管。”薛中易挥了挥手,手下两个勤务兵过来,下了朱济深和龚剑诚的配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