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浩瀚如银的汉江,沈智豪感慨说:“回国这几年,我始终都想念你们,想念同志啊!”
“老沈,你什么时候加入中共的?”
“民国二十九年腊月间,当时你介绍朱小慧同志加入我所在的海军情报系统,属于军统的分支,恰好就给我当报务员和机要员,我喜欢朱小慧,也经常表现出对军统的不满和对抗日前途的忧虑,小慧经常和我谈心,帮助我度过黑暗的日子,后来我们之间逐步有了感情,小慧可能觉得时机成熟了,就主动找我谈,我记得在黄浦江边她袒露了自己的身份,我竟然一点不吃惊,她说跟延安走吧,将抗日斗争进行到底,我就答应她了。后来她介绍了秋风同志和我接触,谈了许多,他比我小五六岁,但懂的多,斗争意志坚定。后来他介绍延安的首长李克风,克公同志单独发展我,秋风起了很大作用。有啥说的,我的命都是秋风给的嘛。”
“原来你和朱小慧是那时候就谈了恋爱啊!我是一点不知道啊!”龚剑诚想起几次意外脱险,忽然眼前一亮。“有一次上海地下党一个骨干被日军特高课策反,出卖五位同志,后来有两个人也叛变,陈芝同志通知我藏起来,她说有位同志得到了密报,莫非那个人,是你?”
“是我,当时太急,我只能这样做。”
“老沈,没想到是你救了我的命!”
“那三个叛徒,让秋风给毙了。你也救过我,可也许一点都不知道。”
“哦,哪一次?”龚剑诚惊奇地问。
“二十九年春天,我去闸北的交通站取修理好的电台,日本宪兵队部下天罗地网,就等我入网。多亏杨梓同志及时来到,告诉我76号李士群的特务已布置在交通站,我就没去,躲过一劫。我问杨梓,是谁告诉你的,她只说是‘寒风’同志。那次若不是你,我老沈恐怕早变成骨头渣子了。”
“老沈,陈芝同志牺牲了。”龚剑诚语气陡然低沉。沈智豪吃惊地看着他,“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五月,台湾工委负责人蔡某乾叛变,在台潜伏骨干和地下成员悉数被捕,一千多人啊,陈芝同志也在其列。”
“这么严重!又是叛徒!”沈智豪狠狠捶打松树干,眼睛潮湿了,“多好的姑娘,都解放了,还……她可是秋风同志的恋人啊!”
“陈芝同志很英勇,我在刑场见她最后一面,”龚剑诚迷离的目光投向远方天空,仿佛那一幕还在眼前,“吴淬文将军,你还认识吧?”
“他不是国府军委会的少将参议吗?”沈智豪的记忆还停留在抗战期间。
“后来是台湾国防部次长中将。他就是我们的一号同志,和陈芝一起牺牲了。”龚剑诚轻轻摇头,举起茶缸里的酒,泼洒在地上,沈智豪也表情沉重地如此泼洒,聊以祭奠英灵。龚剑诚抬起头,努力一笑,捶了一下老沈的胳膊:“说点高兴的事吧,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沈智豪黑黝黝的脸孔涌上一点苦笑,喃喃地说:“凑合着过吧。抗战胜利前我回到汉城,那时候和国民党军委会系统还有点联系,但是抗战胜利前夕,军统局的大小官员都忙于搜刮日伪浮财,哪儿还有人管国际情报,我也不给经费了,基本脱离军统,也见不到克风同志了。我茫然一阵,后来和劳动北方党中央接上组织关系。”
“戴笠摔死之前,你在朝鲜做什么?”龚剑诚问。
“我在黄海道平山郡组织反日游击队,那里是李承晚家乡,我保护过他的家人,和他就有了那么点关系。”沈智豪惭愧地说。
“你是南方游击队领导人?”
“是骨干吧,光复后我加入了南方共产党朴宪永组建的共和国警察署。四六年五月,发生‘伪币事件’,美军取消南朝鲜共产党,我在狱中呆了一年。按照平壤情报部‘凤凰’同志指示,我加入南方右翼民主党,支持李承晚,就这么,靠着这棵大树潜伏了下来。”
沈智豪苦涩摇头,望着蜿蜒曲折的汉江,自嘲道,“李承晚在美扶持下耍了阴谋、刺杀了金九取得大选胜利,当了傀儡总裁,就把我提拔起来。金九被杀,南朝鲜白色恐怖,我因为有保护伞才混了个中校。”
龚剑诚默默听着,感言道:“智豪兄,南北统一斗争可比中国的解放战争复杂多了,朝鲜南北方人为什么相互仇视那么深呢?”
“都是美苏搞的三八线,没能统一,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想到伤心处,沈智豪将瓶子里的白酒一饮而尽。“剑诚,你怎么,从台湾来?”
“嗯,起初是美军邀请,后来作为台湾的观察员,就来南边了,我在第八集团军情报处担任少校。”
“佩服你,”沈智豪了解老朋友,感触道,“很多同志暴露牺牲,也怪他们自己,在敌营扎根不深,想搞情报,就容易出事。你就不同,戴笠要不死,我看你老弟非爬到保密局少将的位置不可!”
“难说,我后来是孙立人系统的人,戴笠对我也不那么信任了。倒是郑介民对我还不错,老郑瞧不起毛人凤,对军事情报感兴趣,我出身孙立人的三十八师,郑介民对我另眼相看,不过我和毛人凤的关系更好一些。”龚剑诚咧嘴笑了,在老朋友面前,他可以天真享受夸奖。“哎,嫂子朱小慧跟你来朝鲜了吗?”
“来了,可……又走了。”沈智豪含混地低头说,眼睛突然仰成角度,看着天空掩饰悲凉的情绪。
“哦,好多年没吃过嫂子做的菜了!她可是老延安……”龚剑诚陷入温馨回忆,“回国也正常,在异国他乡可能不习惯,不过她母亲也是朝族人。”
“是啊,你嫂子……我们离开中国的时候,就把女儿沈欣姮托给杨梓同志了,今年也该这么高了吧,可惜再没见过。”沈智豪痴迷地弯起眼睛,比划一个高度,那副慈祥和不安,是不称职的父亲提起深爱的女儿时常有的神情。
“欣姮没在你身边?”龚剑诚遗憾地看着老哥,“杨梓,我已经五年没见了。”
“她带欣姮,难为她了!总感觉对不住小杨同志。”沈智豪说到这里,泪水涌出眼眶。
“怎么了,老沈……”龚剑诚突然预感到情形不对,求解地看着沈智豪。
“你嫂子牺牲了,就在十天前。”
“啊!才十天?”龚剑诚瞪大眼睛。“在朝鲜?”
“嗯,死得很惨……”一阵悲凉的沉默。沈智豪讲述了妻子牺牲的经过。受害之悲惨,简直无法形容。“她是人民军德川郡的党代表,美军登陆以后,她被叛徒出卖,被南朝鲜军抓去了用刀子一块一块凌迟……威吓群众。可怜的小慧,连做梦都想回一次国,见一眼年迈双亲……”沈智豪哽噬嘴唇,无法再讲下去,七尺汉子抑制不住悲声,呜咽起来。
“老沈,别难过了,我见过那场面……美国鬼子和傀儡军惨绝人寰的屠杀行径,只能激起人民的怒火。”龚剑诚眼睛湿润,咬紧牙关。朱小慧的影子浮现在眼前。她是一九四零年到上海工作,自己受李克风的指示,让她进入国府系统,他推荐她到军令部海军情报组驻上海做内勤人员,比龚剑诚小几岁,与沈智豪相识相爱看来是他们自由恋爱,海军撤编后,她就失去了工作,但还留在军统系统。一九四三年,龚剑诚偷偷为他们组织了婚礼,这件事只有朱济深知道。
龚剑诚喃喃地说:“还记得小慧嫂子勇敢快乐的模样。如今,为朝鲜反侵略战争,牺牲了……”
“惨剧很多,”沈智豪擦擦眼泪,将最后一口白酒喝下去,强作欢颜,关心地问:“剑诚,我听说,你那位秘密情人林湘在缅甸牺牲了?”出乎沈智豪的意料,龚剑诚摇头没回答。
“没牺牲?……可喜啊!”沈智豪抹了下眼角为龚剑诚高兴。
“可喜,也可悲。”龚剑诚悻悻然地低头。
“这什么话,剑诚,感情不和?”龚剑诚尴尬一笑。“说出来你不信。”
“到底怎么了?”沈智豪诧异地看着兄弟。
“她人就在南朝鲜,在你我身边。”龚剑诚摇摇头。沈智豪瞪大眼睛,不明白这话意思,龚剑诚心事重重,说:“她没死,现在是美国陆军反谍处CIC的少校军官,威洛比将军的红人,李承晚军事情报队的顾问,海军情报局都要看她脸子,现改名林芳了。”
“是她?我听说过,但没见过,说是杀人不眨眼啊!”老沈简直不相信,一脸的气愤。“简直不可思议。”
“她对我视而不见,连眼皮都不肯抬一下。传言她在大田和釜山做了不少坏事,人特别阴毒,枪杀过许多地下党同志,其中也有些战俘!”龚剑诚难过地列举了林湘的罪孽。沈智豪虽对这种人恨之入骨,却怕龚剑诚伤心,岔开话题,道:“人是要变的,忘了上海滩了?女人都喜欢美国人,不说了。”
老沈提到正事,严肃地说:“我现在是汉城保安局情报处副处长,保安局副局长李德武是我的长官,所以我的位置很隐蔽。”
“这个位置不错,不过听说李德武那个人是杀人恶魔,你可要当心。”
“没事,我和他都是李承晚的嫡系。哦,对了,这是电文,”说着,沈智豪递给龚剑诚一张写满数字的纸,“你看过之后,我去实施。”
“密码不安全了,你知道吗?”龚剑诚袒露机密,对战友,他不想隐瞒风险性。
“知道,”凝视滔滔汉江,沈智豪义无反顾地说,“执行这个任务,就意味着被捕,一旦有此悲情,我也就去见小慧了,老弟你要继续潜伏下去。”
“就没别的办法吗?”龚剑诚苦楚地看着老沈。
“战争之前,南方进攻的部队对美军干预估计不足,大本营只准备两套密电码,已经被叛徒泄露给美军了。”老沈深吸一口气,决绝地折断松枝,慨然道,“不过也好。敌人会认为我们穷途末路,用这种过期的密电码发报,他们会信我们走投无路。为救那三万人民军,死了也值得。”
说着,从铁烟盒的夹层里拿出一个小纸条。内容很短,却意图明显,破获的人会感觉人民军南方主力要从东部太白山地区突围。
“凤凰(人民军情报部首脑),我部给第八集团军重大杀伤,现主力三万两千余人北撤。鉴于汉城和中部铁原失守,中西部被美重兵占领之状况,拟抛弃辎重走东线突围,在安东、荣州集结,退往太白山,占武陵里,佯攻原州,再过昭阳江,迂回华川、金化一线,进行游击北撤。我部派出三千人佯装主力西进,牵制敌人西线兵力,让敌不能调动。请总部速派人到太白山接应。
独龙江(金策大将代号)
沈智豪简短地说明诱敌战的企图:“金策目前是东部战线司令官。金雄的第一军团已经不复存在,第二军团的金武亭部还有几万生力军,准备撤到平康、铁原、金化为顶点的三角形盆地,重新编成。必须将美军主力牵制于东线太白山区,第二军团就可趁机从中线突围。”
龚剑诚想了想,建议道:“最好能分几个点发报,在汉城、议政府、仁川等地移动播发,直到总部回电,这样美军才会信。”
“我也这么想,那就这样定了。”沈智豪的嘴角浮现出胜利者的微笑。
“只是,这……可是自杀行动。”龚剑诚担忧地看着老战友,“明码是赌博啊!”
“赌吧。还有什么办法!我们还有赌资吗?”沈智豪轻轻一笑。龚剑诚心里明白,美军电讯侦测设备先进,这样大规模播报,不可能轻易逃脱。沈智豪脸上凝固的悲壮泛起兴奋,不知何时,已从内衣兜拿出一张小照,放到龚剑诚手心里,“替我保存。”
“你女儿?真漂亮!”龚剑诚手不由得抖动,“老沈,你——”
“任务危险,我不想因为一张孩子的照片连累杨梓,听说她可能在香港或者日本。美国人手眼通天,会通过台湾追查这孩子,杨梓还在克公领导下和美蒋特务进行秘密线,这很险。”
“好吧,发完电文,要立即转移。”剑诚的心揪紧了。两人临行前约定,每周一和周五,在汉城明洞中区忠武路第一街黄金路22号中餐馆前的电线杆上留信息。按上一枚图钉,就是当天晚上十点在中餐馆二楼见面。如果图钉下摁有一片黄树叶,代表危险警示,暂停接头;如果是红叶,表明面临严重危险,需要对方立即撤离,从此不再见面。
十一
刀锋上的潜伏者
回到驻地后,美军远东情报局局长威洛比将军建议成立“联合国军情报顾问处”,办公地在汉城西北仁岘洞太平街B27号,以解决联合国军各个国家的情报体系各自为战,需要整合问题。那是一幢独立的三层楼,对外挂“汉城通讯社”的牌子。威洛比委任龚剑诚为少校主任。顾问处隶属美军第八集团军司令部情报处,对处长切尼中校负责。顾问处成员是那些“联合国军”各参战国的特工。其实多半是情报贩子,谍报界老油条,一帮杂种大杂烩。
美以武力干涉朝鲜战争后,操纵联合国通过第84号决议,派遣联合国军支援南朝鲜。“联合国军”由十六国组成,但许多都挂个名,并无军队到港,所以都先派出特工占位子。因而汉城一下就成为世界情报舞台的“夜总会”。
三天过去了,他从“汉城通讯社”回来,路过接头地,预警电线杆上一枚图钉都没有。天还没太黑,看着灰蒙蒙的大街,那些断壁中刚恢复的民房随日光消退,星星点点亮起灯光。黑暗中他的双目闪着疑问的光芒。渐渐地,黯淡苍穹悬挂出一弯新月,龚剑诚才想起,他竟忘记了三天前就是祖国解放后的第一个国庆日。
为补上这份庆祝,他去了明洞一家小酒馆小酌。但是,两杯酒还未下肚,就见邻座两个外国特工凑过来,非要和这位华裔“主任”喝几杯,以庆祝“联合国军”北进的节节胜利。无奈,他必须应酬这些名义上的部下,不过这俩家伙酒后吐真言,说釜山75联队战俘营亲眼见到CIC林少校吩咐特务队对朝鲜战俘施暴。CIC头子安德斯上校还授意,在露天审讯朝鲜战俘,林少校命令部下使用酷刑,他们亲眼目睹,当场折磨死好几个,最后林下令枪毙。
龚剑诚的耳朵嗡嗡响,实在不想听,可已灌入脑海,难以磨灭。
如今看来,林湘正蜕变成帝国主义的杀人魔鬼,为了在美国人面前邀功,这个女人已寡廉鲜耻到这种地步,简直和魔鬼无异。正如醉鬼所言,林芳就是他在波兰见过的年轻女纳粹——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女看守多拉西亚·宾慈。
“是啊,天使与魔鬼,往往是一扇门的距离。”他无奈地评价。
回到驻地,他一头栽倒在床上。那些话影响了情绪。就在他有些昏昏沉沉的时刻,桌上电话铃声响起。他摘下听统,漫不经心地问:“汉城通讯社龚剑诚,您是哪里?”
“我是林芳少校。”
“林……哦……对不起,不知道是你,你到汉城了?”拿话统的手抖了,龚剑诚惊愕地坐直身子。
“我来汉城有些日子了,多半在CIC工作。”林湘声音依旧冷淡,但毕竟电话线连接彼此,突然间龚剑诚又觉在梦中。他感觉血压升高,手足无措,刚才还历数这女人的恶,可听到恋人熟悉的声音,一切怨恨又都消失。
“什么事,林少校。”他尽力往好处想。
“请你到司令部情报部大楼来一趟,威洛比将军召集信得过的人,开个庆祝会。”林湘语气近乎命令,但“信得过”这三个字,咬的很重。
“就现在?”龚剑诚有些疑虑,什么庆功会非要这么晚开。
“你说呢?”口吻不容怀疑地反问,龚剑诚被噎住。想象这女军官的揶揄,漂亮脸蛋一定会浮上一层冷笑加嘲弄,他汗颜了。
“晚九点整,不要迟到。”林湘不容对方有情绪,严肃地警告说。
“是!”对方在龚剑诚话音刚出头时,就撂下。龚剑诚的手还摸着话机,受宠若惊的姿态连自己都怀疑,这不是贪恋旧情吗?
美军司令部大楼位于钟路区普信阁西侧,光化门南、德寿宫东北的中央广场,是一座四层楼。发电厂已恢复供电,中央大街灯火通亮。韩国美女陪同拯救者们度过良宵,捞不到女人的大兵也想法子快活,点篝火,吃香肠,喝罐装啤酒,开化装舞会,淫乐之声此起彼伏,战争虽未结束,但金日成已无力回天,汉城没理由不成为迷醉之乡。
龚剑诚打开收音机,汉城广播电台的小姐正在嗲声调情,循环播放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玫瑰人生》和布鲁斯小子·金的《三点钟布鲁斯》,还有性感女星玛丽莲·梦露的新歌,以及女爵士歌王比莉·哈乐黛的《我爱的人》。
不过,夜莺歌咏挡不住龚剑诚的警惕的视线,走进司令部大楼前,龚剑诚做了应付不测的准备,配枪和氰化钾胶囊各就各位,任凭风平浪静,但作为潜伏者,他从未轻松过。门前停放多辆美军军车,看得出,今晚会议的级别很高,参加者不少,龚剑诚放松了戒备,看来确实是个庆祝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