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早早起床,先去邮局将那封信寄出,然后异常谨慎地给孙立人将军写了分工作报告,提出东京谍报工作设想。第二天即得到孙将军亲笔批复:操作性很强,斟酌执行。
一九五零年六月二十三日,星期五晚上,孙立人将军私下召见龚剑诚。意味深长的是,地点是在家里。呈现眼前的是桌简朴的家宴。夫人张晶英作陪,用意非同一般。龚剑诚受宠若惊。席间拘谨谦恭,但孙将军谈笑风生,给龚剑诚斟酒,气氛周到随意。
“剑诚啊,脱离保密局,心情怎样?”孙立人很欢欣地问。龚剑诚立刻站起鞠躬,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剑诚脱离苦海,全杖将军厚爱,能力所限,但必尽犬马之劳。”
“不要自谦,你能力我清楚。”孙将军赞许地示意他不必局促。夫人为剑诚到上一杯白兰地。“陪将军喝几杯吧,大陆那阵子,抚民可没少念叨你的好。”夫人提到的,乃是孙立人东北失势后,龚剑诚冒险通风报信之事。龚剑诚脸一红,“将军是我老上级,又非黄埔系,我不给将军报信,还是人吗。”
孙立人扬起追忆往事的眼眸,给龚剑诚夹菜,“激荡既已,余踪杳然。派系也好,嫡系也罢,冤家们都围在台湾这张饭桌上了。”
菜过三巡,将军眼睛盯着酒瓶的商标,笑说:“百有一人,初至美国洲,于风饕雪虐中舍舟登陆,几百年竟立大西洋西岸独立称霸,筒御我泱泱大国。唉,天下倒悬,如今的民国不得不看美国苏眼色过日子。”将军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言表。龚剑诚肃然不作答。因为拘谨,不久就说已吃饱,将军也知其局促,放下酒杯。龚剑诚助夫人撤下未动几筷的菜肴,陪将军进入书房。
孙将军拉他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标有绝密字样的文件,递给龚剑诚:“国防部电讯处破译的密件。五月三十日,苏联驻平壤大史什特科夫写给外长维辛斯基绝密电文,你看看。”
龚剑诚立刻站起身,双手托起电文,迅速扫一遍。“金日成在莫斯科期间要求的那些武器弹药已运达平壤。朝鲜人民军计划六月十日前调集布队进入三八线。大史还敦促莫斯科,尽可能调集一万五千吨汽油到朝鲜……”龚剑诚读罢皱眉,抬起头对将军说:“看来,朝鲜战争迫在眉睫了。”
“恐怕比预想的要快,”孙立人来到军用地图前,指右下角那条临时军事分界线说,“五月上旬,苏联大量调换在朝人民军中的军事顾问,用作战参谋替换以个人名义留在朝鲜的军事训练人员,说明已做好军事作战准备。保密局海外组也提供一个情报,南朝鲜自六月一日开始实行紧急警戒令,时间截止到明天,就是二十四日零点;还有条新闻,南南朝鲜防军军官俱乐部开馆典礼,也定在二十四日晚上,要求一线军官参加。我分析,六月底在三八线必有重大事件发生。”
“将军,李承晚兵力不足九万,既没坦克,也没炮兵,更无空军。而朝鲜总兵力已达二十万,装备有苏制新式T34坦克和重炮,布队训练有素,士气高昂。这么悬殊,美国人为何视而不见?”
孙立人神秘一笑,“别信这一套。美国人和李承晚在玩瞒天过海。另外,蒋总裁去年给韩国十几架飞机作为教练机用,我们还派出了顾问团帮助韩国训练,加上秘密运输的军火,你以为这场战争不是老头子搅和起来的吗?”
“怪不得委员长那么兴奋,原来我们早有布局,可是为什么给韩国人那么多的军火?”龚剑诚不解地问。
“万一对面攻打进来,老头子去哪儿?跳海吗?唯有去南朝鲜避一避,所以我们给李承晚大量军火,目的就是日后有一天对面将国军赶下海的时候,有个落脚点。”孙立人透露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些天,国民政府驻韩大使邵毓麟先生,一直和李承晚密谋,详情只有老头子一个人知道。”
“将军,若曝发战争,我们当如何应对?”龚剑诚探身询问,现出不同寻常的担忧。孙立人直截了当说:“无为即是有为。”
龚剑诚摇摇头,不解其意。
“我们什么都不用做,美国人必插手台海。”孙将军脸色阴沉地说。随后,两人面向地图,孙立人深邃眸子闪着深谋远虑的光,似已看透朝鲜内战后美国的战略步骤。“美国太平洋第七舰隊首先要封锁台湾海狭,这是军事、政治因素决定的。但结局是,美国人会在岛上修建基地。”
“那岂不引狼入室?”龚剑诚直言不讳。
“美国人不做亏本生意。”孙立人把脸一沉。将目光从地图上收回,“别人的战争,救不了尴尬的台湾,老蒋不成第二个李承晚,就谢天谢地了。”将军摆摆手,想想说:“到东京,我先给你拨一万美金经费。”
“将军,我暂时不需要太多。”龚剑诚很体谅地说。
“该给的,一定给。我和叶公超和毛邦初都化缘了,但毛邦初正和周至柔打嘴巴官司,美国筹的钱不会太多。”孙立人以果断的手势,驱除龚剑诚的不安,“不要太缩手缩脚。”
孙立人安插自己亲信去东京,很得意,亲密地捶了一下部下的胳膊,敞开心扉说:“剑诚啊,你也三十多的人了,为什么不成婚,是不是还想林湘啊?”
提起这件事,龚剑诚一肚子苦水,林湘……久远的名字,若不是将军提起,恐怕只有梦中见她了。“将军,这么多年,我……”龚剑诚遗憾地低下头,林湘牺牲,带走了无数次梦中期盼的雪月相依,不禁喟然,“她长什么样,都模糊了。”
孙夫人进来倒茶,闻言低眉伤感,张晶英轻轻说道:“你孙将军时常提到林湘,还有那几个跳崖殉国的女孩子,苦于遗骨都找不到了。三十五年新一军殉国烈士陵园揭幕,抚民为林湘不能归队的事,好几天都睡不着啊。”
“是啊,林湘姐妹殉国之壮举,只存我辈心里了。”想到七年前缅甸悲壮旧事,孙立人感慨万千。他踱步窗前,眺望远方。仿佛抗战艰苦年代的那一幕正在眼前。那是一九四三年冬,中国驻印军从驻地雷多出发,开始东进,向缅北日军发动攻势。林湘作为军部情报股长,既做英美军和中国军的情报联络员,也担任孙立人新三十八师师部密电破译员,配合龚剑诚新三十八师情报科,与缅北日军十八师团的三枝情报机关斗智斗勇,展开生死情报战。就在印缅边境一个叫当坡的地方,情报组电台突遭伏击。林湘等七名军统译电员被追到山坡上。突围无望,视死如归的中国姑娘向敌人扔出手雷,砸毁电台,宁死不屈,扑向悬崖,每人高呼“中华民国杤岁!”即拉响最后一颗手雷,跳下山崖。
将军仰起头,刚毅目光凝视天际冷清的月色,仿佛矫捷无畏、英勇跳崖的身影就在眼前。他的眼眶渐渐模糊,很久转回身,凝视龚剑诚,说道:“你还年轻,还有新的未来,就轻装前进吧!”
“是,将军!”龚剑诚坚定地说。
“好,祝你建功立业!”孙立人欣赏龚剑诚的忠勇仁义,握紧老部下的手,满意地点头。“明天有架美军飞机运送物资,正好去羽田机场,我和美国大史打过招呼了,你的护照签证都已办妥,就跟美军出发。到东京后,尽快建立电台,随时与我和保密局情报处取得联系,遇有重大事件,要先报给我。”
“剑诚都记下了,将军!您和夫人多保重!”龚剑诚敬军礼,拜别孙将军夫妇。出了俯邸,乘上将军专车,悄然离去。
二
朝鲜战争开始。
一九五零年六月二十四日清晨,国防部资料室情报处长交给龚剑诚三部大功率微型电台,交代了参谋本部和孙将军本人的联络密码和电台呼号,开车送龚剑诚到松山军用机场。中午时分,龚剑诚登上美军C-47运输机。
飞机取道舟山群岛,准备先抵达釜山军事基地加油,于二十五日上午转东京羽田机场。望着的湛蓝色的东海,海面上棉花般的白云飘过舷窗,俯视大陆的龚剑诚默默亲吻舷窗,贪婪地巡视延绵千里的海岸线,那里都曾是他战斗过的地方。多么希望此刻降落到亲人怀抱啊!思念故土的游子心潮起伏,只能在心底发出眷恋的呼喊:亲爱的祖国,儿子会回来的。
然而,真能回来吗?一个潜伏海外的情报员,正像一只孤雁远离故土,前途诡异莫测。夕阳西下时,喝咖啡的美军飞行员漫不经心收听对马海狭天气情况。
“小型台风‘艾尔西’在冲绳南方生成,测定中心气压960毫巴,暴风雨半径约8公里。小笠原群岛方面的高气压势力不断增加,东京连日梅雨天气将转变成晴天,不过朝鲜海狭和半岛将不会是30度闷热天,而是连绵细雨……”
釜山就要到了。可飞机上的人不会想到,此时咫尺之遥的北纬三十八度线,战争阴云正翻卷凝聚,一场二战以来最大的战争风暴即将来临,这场血雨腥风将席卷世界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数百万人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搏杀中失去生命。可灾难降临之前,一切都是那么平静,甚至飞机降落,都能听到釜山市美军露天俱乐部传出的靡靡之音。
然而,当余晖照耀釜山港,C-47运输机降低高度徐徐降落金海机场的时候,龚剑诚绷紧了神经。他看到了不寻常的一幕:军港舰只空前繁忙,机场停满B26型和B29空中堡垒型轰炸机。机场塔台的通讯频道一片繁忙,无线电频道传出机长询问的声音,男女英语声混杂,此起彼伏,在机舱里都能听得见。焦虑在机舱弥漫,几个美军过惯了台湾平静生活,似乎对窗外这美丽景致下的繁忙茫然,难道要打仗吗。
飞机停下之后,美军机长告诉龚剑诚,接到临时命令,货机要装载些物资,过两天才去日本,请他到附近旅馆等待。
釜山的夏天来的比台湾稍微晚,但热度空前。落日隐藏在血样的云里,犹如发烧的病魔不肯褪去。龙头山名杀绰约,梵鱼寺钟声俨然。龚剑诚先是饱览了一番风景,以增加对朝鲜的感官认识。随处可见汉文化深刻印记,甚至分不清釜山是江南沿海,还是风俗迥异的异域。房屋虽然低矮,但翘檐青砖,绿瓦窗棂,芦席土炕,倒觉毫不陌生。大街小巷,家家户户,拥挤着顶菜筐、顶粮食和所有生活用品的悠然妇女,若不是一口朝鲜语和独特习惯,真如回到厦门。
南朝鲜人喜穿素白衣服,男女皆是,短衣长裤者居多。男子粗部衣斜襟无扣,用部条打结外加坎肩,裤裆肥大,裤脚如绑腿样系着,大多穿黑色布鞋。妇女多数穿缠裙,身边跟着蹦蹦跳跳穿筒裙的少女,也有穿蓝白条纹裙装的学生妹,胸前的两条飘带,让女孩子淳朴中彰显纯洁漂亮。不过,这里也是摩登世界。拖地裙,高跟鞋,烫发,女子涂着口红,一如上海虹口的北四川路。走在街上,研读汉字经幡,欣赏朱墙书法,龚剑诚觉得十分踏实。
坐黄包车,在狭窄土街嗒嗒走过,不久就从南浦洞到达札嘎其鱼市场,这里人声鼎沸,卖咸鱼、鲜鱼和蔬菜的吆喝声,花子结对纠缠外国人的乞求声,饭馆前嗷嗷呜咽的濒死的狗叫声,热气腾腾的米饭筐边,伙计们盛着辣泡菜和老主顾交谈的笑声充斥炊烟袅袅的大街。龚剑诚装作哑巴,比比划划吃点东西,就要去旅馆,忽见几辆美军的吉普车风驰电掣驶过,扬起的灰尘让雪白的米饭蒙羞,但南朝鲜人不敢理论,老板只对耀武扬威的美军点头嬉笑,似乎能打此路过,也是一种关照。
龚剑诚走进札嘎其大街一家规模不小的“国际旅馆”,这是一家带夜总会的综合宾馆。下榻后,出去散步。因天气炎热,见不少外国游客携家小在路上徜徉,等待傍晚的凉意。为能更多了解朝鲜半岛风俗,龚剑诚混到南浦洞闹市,进了最大一间中国餐馆。吃饭的时候,跟那位中国话流利的漂亮女招待鹦鹉学舌,半认真、半苦恼地学习朝语。跟奇怪、饶嘴的朝鲜话作了两小时斗争,才学点“思密达”的皮毛。
临走,他感激地问了这位皮肤白皙,眼眸清澈的姑娘名字,女侍忐忑告诉他,叫文秀琳。龚剑诚给了小费,还称呼一声老师,惹得大方漂亮的文秀琳脸色绯红,含蓄接过,姑娘掩面跑回后厨,抱出一小坛自制泡菜,送与慷慨大哥作早餐食用。这是龚剑诚认识的第一位温柔的南朝鲜女人,离开时,姑娘笑盈盈招手,即便全为礼貌和应酬,龚剑诚也觉得高兴,心底滚过一丝眷恋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