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6月,台北湖底路,阳明山草山行馆,蒋介石避暑官邸。蒋总统正和陈诚、顾祝同、阎锡山、孙立人等将领开会,因会议很重要,国防部、参谋本部的高级军事参议也列席。两人进入官邸,站在侍从室屋子外,会议室内大声讲话,从这儿可以听的很清楚。
会议分析一通海狭俩岸战时态势。最后阶段,蒋介石站起来,众人安静。蒋沉默地拿起《朝日新闻》,看破谜底似的振振有词:“这里有一篇文章,是共同社对艾奇逊国务卿发表的美国亚洲政策声明的评论,很有见地。美国环形战略防御圈,已不包括台湾和大韩民国,这件事想必诸位都清楚了,但谁能告诉我,美国人这样自毁长城,到底是想干什么?”
蒋介石故意设问,众人不解,只有孙立人将军皱眉回答:“我认为,这份声明的用意恰恰相反,杜鲁门是在暗示朝鲜半岛双方尽快点燃这个已冒烟的火药桶。”
蒋介石微微点头,很有深意地盯了孙立人一眼,慢条斯理挥下手说:“讲的好。”随后蒋介石声音洪亮起来,“这是一种假象,美国一刻没放松对‘远东防卫线’的经营。”蒋拿起另一份情报,嗓音响亮地说道:“这是我得到的一份美国远东司令部《北伐谍报纲要》,纲要是NSC-68战略一部分,起草人是太平洋盟军战区的共2情报部门。刚要与艾奇逊假惺惺的声明截然相反,美国人一直在怂恿南南朝鲜防军,支持他们挑起内战。”(注:横滨联合军最高司令部兼任美军东亚事务,又叫“远东司令部(FEC)。下设美国第8军司令部、远东海军司令部和远东空军司令部,负责指挥驻扎在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美军。)
众将领热烈议论。蒋介石挥舞手臂,目光敏锐地环视,退台后老先生鲜有兴奋,今天是首次。“美军和苏俄双双撤离,朝鲜半岛出现‘权力真空’。金日成和李承晚都看到了这一点,正在扩编军队蠢蠢欲动。尤其是李承晚,他除掉了金九,言必称统一,还是有些底气的,那就是美国人这份《纲要》!”
蒋介石在评析他国的事物时,头脑非常清晰,对李承晚,他是很瞧不起的。“美国人给他上了发条,李承晚这个老钟就能走时吗?此殊未必!他的挡在两个星期前的大选中惨败了,南朝鲜目前非常混乱。诸位,如果我是金日成,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但不管谁开第一枪,战端必将牵涉两个超级大国苏联和美国,那个时候,朝鲜就是我反攻大陆的第二战场!”
众将领犹如打了鸡血,由交头接耳变成磨掌擦拳。蒋介石慷慨地说:“台湾地理位置重要,美国人不管,苏俄就会抢,毛子的舰隊就会游弋台湾海狭。失掉台湾,等于丢掉远东,杜鲁门输不起。你们说,有了美国兵舰横阻台海,我蒋某人何惧他教员?”
属下们热烈鼓掌,犹如打了强心剂。不过,有一个人没激动,他就是特立独行的陆军总司令孙立人将军。
会议后,孙立人走进侍从室,身后跟着毛人凤。孙立人先和龚剑诚握手,让朱济深有点羡慕。不过他也深感荣幸。孙与龚的关系,可追溯到一九四二年滇缅远征军时期。那时,龚剑诚受军统局秘遣,插入新三十八师当情报科长,作为军统眼线,戴笠想控制税警团老班底建立的精锐师,但客观上给龚剑诚步入军界的机会。
他在新三十八师出生入死,任劳任怨,对孙立人绝对忠诚,加上机智过人,屡建战功,逐渐成为作战室里站得稳的角色。民国三十二年远征军反攻,龚剑诚已是孙身边一名不可替代的情报智囊。抗战胜利后,新一军入东北打内战,德惠一战惨败,孙立人指责蒋之嫡系社聿明瞎指挥,被蒋调回南亰。期间,龚剑诚提供国防和军内情报,帮助孙度过失意难关,终在迁台前夕,谋到陆军副总司令、训练司令的空衔。因而蒋介石到台后,孙立人反客为主,擢升陆军总司令。龚剑诚和孙将军这层亲密关系无人可撼。
接见很简短。毛人凤发了新任命:为掌控美军情报,应对朝鲜内战,成立特别1020小组,对外称‘国防部军事情报第六组’,组长由毛人凤兼任,朱济深任副组长,龚剑诚为第二副组长。毛人凤简短鼓励后,孙立人接着说:“二位是党国情报经英,这个任命可谓人尽其用。朱济深暂时去美国,担任联络官,搜集情报。”
朱济深受宠若惊,心底顿生感激,深知若非孙立人对龚剑诚倚畀甚殷,自己与龚老弟关系甚笃,他也不会得到孙将军信任。他激动地站起来,鞠躬道:“决不辜负栽培!”
毛人凤让他坐下,笑对龚剑诚:“剑诚,将军欣赏你的作风,下面的任务,孙将军要亲自告诉你。”龚剑诚立刻起身,孙立人笑着示意坐下,爱慕地说:“你是我点的将。”
孙立人说完面色凝重,看龚剑诚说:“我常与麦克阿瑟打交道,但驻日美军太平洋战区司令部情报非常稀少,我需要一个懂英语,善于情报沟通的人去日本,就选了你。我和毛局说了,你从大陆特勤处调出来,编制划归国防部资料室第六情报组,从下星期起,以我的情报官身份到东京。”
龚剑诚听将军之言,感激不已,跨出保密局,这是困境中的一缕曙光。
如今台湾工委所属情报体系全军覆没,继续留台,只有死路一条。他霍地站起,脸孔因激动泛红,恭敬鞠躬:“愿听孙将军和毛局长调遣!”
“嗯,好好干,”孙立人拍拍他,“任务不轻,东京驻有美军远东基地,中情局的桥头堡,东西方间谍杂烩在此,要能游刃有余。”
“属下能力所限,但务求竭尽全力。”龚剑诚恭敬立正,继续聆听。孙立人交代一些工作目标,并规定职权。
“东京组代号1020,负责美国日朝朝鲜军事、政治等方面情报。朝鲜有曝发内战趋势,我需要掌握所有情报。”
“可东京,不是有驻日军事代表团……”龚剑诚想到现实问题,毕竟保密局在东京有情报组。孙立人看了看毛人凤,毛局长微笑,显得意味深长,对龚剑诚道:“东京组李驰,是你的老朋友。你们是平级,但因你是特派员,他服从你指导。另外,我已通知你的老部下廖凯,调入你的组,协助你。”
龚剑诚内心惊喜,想到老弟廖凯,虽然不是我地下党员,但这个人对自己很忠诚,觉得踏实,表示感谢说:“多谢将军、局座如此厚爱!”
孙立人鼓励地一笑,“你和代表团不发生隶属关系。”
“属下明白了。”
“好好干,”孙立人拍拍他肩膀,“拿出一九四二年对付日本人的敏锐。”
“剑诚不负重托!”
孙立人微笑,说了工作设想,“到日本后,要和保密局、参谋本部建立双向电台;另外,建一个独立电台直接和我联系,联络方式,国防部情报官会告诉你。怎么样,有信心没有?”
“有!”龚剑诚响亮回答。
“光干脆还不够。”孙立人恢复了官长的严厉,那略微黧黑的长方脸浮上一层求实的光芒,“日本是战败国,工作要硬气!你们是党国保土台湾反攻大陆的尖兵,多抓战略情报,鸡毛蒜皮的我不要,明白吗?”
“明白!”两人几乎同时回答。
回到南昌街保密局的青年寓所,谒见孙立人时的豪迈和铿锵不再。他撑不住了,从马场町到阳明山总统官邸,五个小时时间,就像过去半个世纪,心头笼罩着一重惨务。赴东京的机票仅是强心剂,可药效有限,冷清的蜗居,那点亢奋抵御不过精神崩溃,他痛苦地沉浸在失去战友的悲伤里,无以自拔。
作为无名战仕,牺牲本不可免,可伤感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孤单,就像一头失去群体的狼,一条丧去食物链的鱼,他感到恐惧、疑惑和困顿。他不理解上级为什么犯如此低级错误,在敌人穷凶极恶的时候,竟派陈芝入岛,一人挑两线,最终因蔡孝乾一人判变,酿成全军覆没的灾难。
眼前浮现出陈芝端庄的倩影。那是一九五零年的春天,他到吴淬文的办公室送金门战况的情报,就在走廊偶遇身着制服的陈芝。太让他意外了,想不到会在台湾遇到昔日的的战友和弟妹。陈芝拿着蓝色文件夹,正想进入将军秘书办公室,见龚剑诚也是一愣,随即含蓄微笑,暗暗点头。仅此而已,自顾走开。这是他们在刑场之前,唯一的一次见面,龚剑诚记得,当望着陈芝离去的背影时,感到的不是喜悦,而是担忧。他实在为陈芝这时期来台捏把汗。他在当天就请示“珠江”,建议华东局把陈芝撤回香港,但遭到拒绝。
美丽的影子像风一样远去。龚剑诚擦擦泪,拿出一瓶金门产高粱白,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踉跄地来到窗前。酒精进入血液,麻醉了睿智的大脑,失败的情绪在周身蔓延。他摩挲着,拿出钱包,掏出一张泛黄的小合影,举起来,在微弱的灯光下看。
这是民国二十九年夏,秋风弟弟给他的纪念照,那年他与陈芝恋爱,幸福之情,挂在两人的脸颊上。十年前的陈芝,是那么稚嫩,那么单纯。认识陈芝,那是淞沪抗战最艰苦的时刻,陈芝是军统的上士电讯员,和大学生林湘等爱国女学生一起,被派到龚剑诚当时的长官李克风的无线电先遣队,担任宝山前线前敌报务员的工作。那时龚剑诚刚从英国留学归来,被军W会专聘为破译密码的中尉,就是那血与火的战场,他和李克风、陈芝、林湘等战友,经历了一段生死战斗的岁月。
美丽的陈芝默默牺牲在台湾,没有鲜花,没人送别,只有无声的祭奠。许久,他拿出一本英国诗人济慈的诗集。这是一九四一年上海汇文书店,刚刚作为他部下交通员的陈芝给他买的,原本作为临时密码本,后来因喜欢而保存。渐渐地,书留在身边,成为精神圣物。
翻开诗集,那首看不厌的济慈《每当我害怕》已泛黄,颤抖的手指一点点将装订线拆开,撕下来,叠成纸船,将黑白合影放在纸船上。他希望纸船载走小妹的英灵,飘过海狭,回到亲人身边。
用书皮剪了面小红旗,纸船平放在旗上,龚剑诚默默对纸船和旗敬礼,随即轻轻点燃。照片的倩影和纸船化为灰烬。一扬手,黑灰抛出窗外,瞬间就融流在暴雨中。一个闪电透过摇曳的棕榈树叶,将炫光投射到悲伤的脸上,龚剑诚五官狰狞地扭曲。骤雨击打面部,咸涩的液体滚入鼻腔,他闻到了血的腥味。
手撑雨篷,漏洞百出,雨水和泪交织一起,他失神地看着飘洒的骤雨,犹如惊涛骇浪沉船上的孩子,呼号也摆脱不了沉没的命运。他战战兢兢退回,曾经对死亡谈笑的孤胆英雄此刻非常害怕,他怕某个黑暗的角落射出一粒子弹,将他不明不白打死;没人证明他的清白,或许还落个和蔡某乾一样的骂名。
海鸟掠过乌云,惊涛翻滚的天空,雷雨倾盆骤虐。龚剑诚迎着雨,孤狼一般血丝满瞳的眼眸放出寒光,在彻底连天的闪电中,仰头向苍,忽然咧嘴大笑。惊雷击中摇摇欲坠的老椰树,几个烂透的椰子噼里啪啦掉下,仿佛一地鸡毛,带走了轻描淡写的恐惧。他砰地关窗,抹一把脸,哼出一记冷笑:慌什么!没人知道你就是“寒风”,你这么颓唐,是想自废武功么?哭顶屁用!他咒骂自己,必须将陈芝和吴淬文等同志牺牲的消息通知北亰,将“老郑”等人判变的灾难减到最低,这才是最该做的。龚剑诚正襟危坐,点亮台灯,擦去眼泪,用密语写信,准备第二天寄往香港,传达给联络人“珠江”。
惕生兄:
两函已分别收悉。所购民国八年《名人扇画集》到台,淫之以好,汩之所思,却憾板桥一页印反,印章被染,污渍石涛余下四页,尽被污红,检寄无黑墨,尚可论价,再行酌夺。今后可收买清之金农“漆书”,此类台行情看涨。但岛内潮湿深重,不易再购尺牍。
剑诚 三十九年六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