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不透风的人群里,龚剑诚和文秀琳寸步不离。可就要分别了,龚剑诚恋恋不舍地守着姑娘,这才意识到,这是两人最后一次挨近。他逃离了战火,秀琳就将面临可怕的流离失所,这是一个韩国孤女必然的战争命运,可他对此无能为力,使命和国籍不容他滞留绝地,他也带不走她,因为她没有日本官方或者美军签证,无法上船。
文秀琳凄凉的目光看着他,他紧紧抱着姑娘的身体,宛如一对生离死别的恋人,可他们才相识不到一个星期,彼此还不算了解。从未经历过拉手、接近、亲吻就直接拥抱着,龚剑诚看着姑娘秀美的面庞恍然如梦,可这个梦境可能随时都会变成梦魇,他走后,姑娘会经历什么,她还能不能活下去,都难以预料。夏季微寒的夜里,龚剑诚紧紧地搂着她,给她带来温暖,姑娘孤苦伶仃,也麻醉般地依靠在他的怀里,她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身体虚弱到极致。但是,就在美国领馆翻译官通告撤侨令之后,秀琳刚毅地撑起身体,微笑着顶起了龚剑诚的旅行箱。她率先向临时搭设的签证处拥挤,龚剑诚要经过移民局官员对签证的检查后才可以登船。这也意味着他们即将别离,但文秀琳的脚步坚定,她只想第一时间让龚剑诚登上日本轮船,以逃离苦海。
釜山码头的大喇叭播送韩国KBS电台录制的李承晚口述录音:“联合国给与我们支持,美国为了帮助我们击退北方侵略,正在空运武器和军需物资,只要坚持过目前的艰苦,一定会取得胜利……”随后是李承晚沙哑的哽咽。
总统哽咽,老百姓就会窒息。形势失控,人群拥挤,龚剑诚和文秀琳紧密到肌肤紧贴,甚至不得不将姑娘的乳峰挤压在胸膛的程度,闷热的高温,让姑娘虚脱出汗,龚剑诚抱紧她,朝她脸上吹风,防止中暑。姑娘脸色惨白,眼底凸显血丝,却依然昂着头,顶着行李,死活不肯离去。进入海关之前,龚剑诚暗暗掏着内怀,钱包里还有三十美金,他拿出来,塞进姑娘的手里。
“不,我不要,到日本,您比我更需要钱!”秀琳说什么也不接。龚剑诚坚持,秀琳只拿十美金,将其余重新塞回他钱包。“打仗了,钱买不到什么了,我带美金只能增加被抢劫的危险,您还是放心离开吧,我就是韩国人,留在这里是我的命。”
“秀琳,那你怎么办?”龚剑诚忧伤地看着她,嗓音嘶哑。
“可能回老家了吧,我有姨妈在京畿道乡下,如果战争过去,兴许还能回来,也许……。”姑娘没有往下说,不言而喻,她也许会在战火中死去。
“你——有父母在老家吗?”龚剑诚憋了很久的话才出口,其实他早就猜到了结局。文秀琳凄然地转头,目光幽暗地看着龚剑诚肩上的破布洞说,“给日本人杀了。活下来的,只有我和姐姐。”
“你有姐姐?”龚剑诚乐观起来。
“她去了你的国家。”
“中国!”龚剑诚似乎找到了能再次见到秀琳的契机,目光有了点喜色,焦急地问,“她在哪个城市?说不定我能见到她,找到她,就能知道你在哪儿了。”
文秀琳也为这美好的远景振奋着,一改怅然不欢,阴郁惆怅的神情,眨着大眼睛天真地说:“我姐姐好漂亮的……很多年了,她考入南亰陆军部的一所护士学校,那是抗日还开始的时候呢,我们失散了,姐姐的音信一点都没有!我原本想着今年去中国找她,也不知抗日战争这么多年,她还活着没有,没想到我去不成了……”
龚剑诚心绪陡然黯了下来,但仍不灰心,毕竟他有许多熟人在国民政府医院系统。“她叫什么?我有不少熟人,帮你找找!”
“文秀英,我姐很漂亮很聪明的!”秀琳眉飞色舞,提到姐姐,清秀的脸庞焕发幸福的渴望,脸色也忽而变成桃红。“如果龚先生回国,一定帮我找找她,虽然我没她的音信,但相信她一定活着,在你们的军队医院里。”
“这就好找多了,或许该在台湾了吧……文秀英……”龚剑诚兴奋重复这个名字,忽然觉得耳熟,但一个令他震惊而凄然的记忆陡然降临,那个叫“文秀英”的姑娘的面孔忽然清晰起来。可还未多想,离愁文秀琳的别绪就涌上心头,拥挤的人流拆散了两人亲密的拥抱着的身体,秀琳被像个包袱一样挤了出去。龚剑诚慌了,拼命朝外挤,想抓住她,他不想抛下可怜的姑娘。
“秀琳!我赶下一班的轮船!”龚剑诚拼命往外拥挤。
“不要回头啊,别管我呀!”秀琳焦急着跳脚高喊。“最后的机会了,没听到有人喊,汉城被劳动党攻占了吗?”龚剑诚这才明白为什么人群突然拥挤,原来是国家象征——首都汉城垂危了,下一班轮船能否有就难说了。
“秀琳!”龚剑诚使劲呼喊,眼睛潮湿,横着膀子朝外拥。总算拼尽全力,把秀琳从膀大腰圆的洋人咯吱窝里拉进栅栏。很快,他够到海关警察构筑的签证安检台。文秀琳拼尽全力,推挤他捷足先登,韩国宪兵和美国官员看了一眼签证就盖了通行证的证章。文秀琳将龚剑诚的行李和手提箱就势从头顶递过,龚剑诚一一都接下来,但做完一切,就再也摸不到姑娘的手了。看着汗水横流、脸色煞白、眼里含泪的秀琳渐挤渐远,龚剑诚刚强的眼眸溢出了泪光。
“秀琳,我会找你姐姐!”龚剑诚哽咽地呼喊,为两人能再见面延续希望。但是,在动态的安检台前,一切惆怅的告白都超不过半分钟,龚剑诚想喊点什么,瞬间就被人高马大的美国宪兵推上栈桥。
“你已经免检,上船吧!”领馆的一个武官瞅瞅龚剑诚的护照掷给他,因为上面有军方证明,就让韩国宪兵让他过去。龚剑诚踯躅在甲板栈桥上,不时回头,这凌空的栈道,成了他和韩国姑娘漫长的惜别之路,他失神地遥望拥挤到边缘的秀琳。两人摇动手臂,指尖两点连接一条心灵自由的直线,秀琳的白影兀立在嘈杂布满灰尘的码头一隅,却仍如尚未断线的风筝,彼此触摸着离别的心弦。再也触摸不到了,距离越来越远,船已启动,熟悉的白裙变成了海关铁栏杆上的一个模糊的光斑。
“富士山”号商船非常庞大,日本运输兵舰改装而成,现在为美军所用。甲板上方的三层楼白色房间灯光明亮,美国海军码头上的探照灯映射下,头等舱的餐厅和咖啡厅外站着的荷枪实弹的美军格外醒目。轮船的高射机枪对着天空,仿佛这座浮动的轮船是用美国利坚的意志铸就的海上堡垒。可堡垒即将带着战争的遗憾飘零,龚剑诚和文秀琳短暂的温情,即将随着战火逼近,无奈地天各一方了。
“秀琳!”他摇手,呼唤,却因距离加大只能重复那么一句。“保重啊!”
“龚先生,平安!”文秀琳嘶哑的声音传来,似乎经过漫长的时光,她那摇动的手臂的影和声音已不相匹配,文秀琳,一个席卷数千万人的涂炭黎庶的战争中微不足道的女孩子,一个靠命运飘舞的蒲公英,此刻正是她一生中最灿烂的绽放,可她的根注定将在血与火的朝鲜厮杀中凋零。龚剑诚泪眼模糊,哽咽地举起行李,后来还脱下鞋子,在手中摇曳,努力将两人少的可怜的熟悉的记忆放大。汽笛长鸣,龚剑诚流出了热泪,他大喊:“秀琳,安全啊!”
“再见啦!”美丽瘦弱的秀琳爬上了海关的栏杆,朝轮船挥手。海风吹起她凌乱的长发,她极不和谐地在栏杆上挥舞手臂,在龚剑诚朦胧的泪光里,形成一朵可怜的花环,但就在龚剑诚的手垂落,皮箱坠地的那一刻,远方的白裙变黑,秀琳不见了,掩盖她身影的,是几个黑衣警察,他们将栏杆处挥手的秀琳殴打下去,之后对她拳打脚踢。瘦弱的姑娘,被像抛弃重物一般由三个人抡起来扔到了人群之外。
龚剑诚惊呆了,噗通一声将行李扔在甲板上,愤怒地挥舞拳头,发疯一般朝回跑,可等待他的却是宪兵的枪口。这时栈桥撤下,船开,他只能紧紧攥拳,眼睁睁看着秀琳被蜂拥的外国人踩在脚下。眼泪遮蔽了一切,可怜的姑娘淡出了视线。他迅疾跑到船上,沿着船舷寻找那小小的白影。为了确定她没事,龚剑诚粗暴地抢夺了一个美国老妇手中的袖珍望远镜,焦急地寻找着秀琳。
突然,他在镜头里看到了秀琳,她刚刚从地上爬起来,似乎已血流满面,但还是站了起来。因看不到龚剑诚了,她孤独茫然地抱肩,失魂落魄地在码头上徘徊张望,不时擦着额头流下的血,直到轮船转弯朝东,汽笛声消逝在惊涛骇浪里,那洁白渺小的身影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朝着黑暗挥手。
四淞沪会战回忆
“富士山”号提前起锚了。
北部天空传来飞机的马达声,接着是防空炮火对天发射的“咚咚”声,釜山北部屏障洛东江大桥遭到人民军螺旋桨飞机的轰炸。美军海岸特种布队立刻封锁码头,几艘挂着韩国旗帜的军舰和炮艇从“富士山”号两侧游弋过去,直奔西海岸而去。不知是真的见到敌人,还是指挥官神经错乱,海军队拥挤逃逸的驳船发射了几发炮弹,顿时船体曝裂,水柱擎天,尸横船头,一片狼藉。
龚剑诚在莫名的炮声中进入肮脏的三等舱。那一抹可怜的白色背影永远被留在身后,留在即将被战火染红的大地,她会活下来吗?蒙蒙迷雾中,龚剑诚目光呆滞地望着黑暗的大海,思考这个问题。后来,他躺在巴掌大的床铺上,蜷缩身子,回忆文秀琳那温婉秀美国的面孔。蓦然,他想起一个久远熟悉的名字“文秀英”,忽地做起来,悔恨万分地拍了下脑袋!
嗨!我怎么就没想起是她?他的脑海顿时塞满了一个女人的音容笑貌,那是上海沦陷前,他和陈芝、林湘浴血奋战时常常出现在身边的身影啊,刚毅的女护士文秀英,不就是文秀琳的姐姐吗!
想到文秀英,龚剑诚就想到了许许多多刻骨铭心的往事。那张默默闪耀在记忆边缘的女兵,牵出了龚剑诚生命里最难忘的日日夜夜。他畏缩在船舱简陋的床铺上,微闭着眼睛,让思绪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一天——一九三七年十月十日。
凌晨,硝烟形成的务霾如黑云,遮蔽了初升的朝阳,几十万国军鏖战上海,铁流中,一支军容不整的队伍背着无线电设备,匆匆赶路。他们就是以共产党情报战线骨干为长官、大学生和热血青年为主体的铁血义勇对。刚出任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驻南亰办事处情报负责人的李克风,身穿上校制服,率对行军。他们的任务是进至宝山码头,组建前敌电台网,监视敌人海军航空兵和陆战队的动向。
江湾至吴淞的大道上,处处都在燃烧。三辆飞驰而来的汽车停在前面,中尉龚剑诚跑下来,面见长官李克风,他奉命来支援。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克风,一个风度儒雅的军人,两人只握了握手,李克风就命令铁血青年团和龚剑诚的情报小队合并,穿过密集的舰炮封锁区,赶赴宝山前沿仓库。
李克风麾下有位通讯科长叫王坚,他指挥七名自愿来前线的女大学生报务员,连同龚剑诚带来的陈芝等国民政府军W会电讯处的报务人员,统一调度。很快,这支小布队就在最前沿,搜索到日海军电台主神经,吴淞口外敌人舰船上的短波大功率电台。
“报告,搜索到敌人指挥部,从频率分析,是德国RX型新式一千瓦联合式电台,负责与东京大本营和前线陆海空三军一线布队联络。”王坚对李克风汇报。
“好极了,咬紧它们,电文抄录,让龚中尉破译!”李克风兴奋地拍着水泥柱,对王坚下达命令。
旧仓库里,电报声滴答,报务员中最漂亮的林湘闪动大眼睛,眉飞色舞看着老同学陈芝,她侦听到了日军三部电台通联讯号。
“长官!”她飞快站起,跑到李克风面前,“报告上校!我听到三部最新电台出呼,呼号为‘佐鹤’,‘富士山’和‘樱花’,应是增援上海的三个布队番号假名。”
“会不会耍花招,改变师团代码了?”王坚分析道。
“不会,这只能说明一线敌人被打残,本土调来了增援布队。”
“克风同志,这样看,上海危险了!”王坚担忧地看着首长。李克风围着作战部署地图,凝思起来。龚剑诚正架设天线,听林湘喊,知道抓住了敌人电台,急匆匆跑下倾听一会儿电波。随后来见李克风。“李长官,”龚剑诚看着地图说,“信号清晰,电波逐渐增强,按键有力,说明敌人主电台不远,而且发报人是在十分激动的心情下拍发的!”
“这么近?”李克风有些紧张,当即查看地图,忧心忡忡地说,“信号这么清晰,说明是朝我们方向来的。”
“有这种可能,但感觉是大型军舰上拍发的电报。”龚剑诚冷静分析后,给出结论,“这是日军偷袭战术,此刻正沿吴淞口向西进,企图占领我宝山码头,插进大场,浏河一线,切断我军退路,扼住昆山铁路咽喉。”
“能判断敌人多大规模吗?”李克风焦急地看着龚剑诚。
“等一下,”龚剑诚听一会儿,摘下耳机,表情自信,“长官,信号清晰,但有震动回声延迟,说明敌人是在大型移动军舰上发射的电波。从日军电台的配置看,可能是重型巡洋舰,或者战列舰,或者两舰并行。信号遇到舰身反射有明显衰减,个别地方也增益,延迟不一致,说明敌人至少有三艘以上的军舰正秘密潜入宝山码头!”
“小鬼子搞偷袭?”李克风神情凝重,“能破解联络内容吗?”
“新来的日军密码是海军部的,需要敌人布队番号通联数据作为参考……”
“有什么需求,尽管说。”
“长官,需要空军支援,要他们空袭吴淞口第三舰隊,敌海军必然做出反应,拍发电报联络,这样我就有了电台数量和呼号做参考依据。”
“没问题,我即刻请示张治中将军,让他们协调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