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我不认识。”
“这么说,有点模糊印象?”安德斯诡异地笑笑,铜手指敲下桌面。“也许这两张太残忍了,林小姐,换张清晰的。”
“是!”林湘早有准备,利索地从抽屉里拿出档案,抽出一张黑白照片,直接展示到龚剑诚面前。“龚少校,好好看看。”林的目光含有揶揄,语气平缓,似乎告诫龚剑诚,说不认识你真太幼稚了。龚剑诚捏到眼前,对台灯瞅瞅。照片上的人穿南朝鲜陆军军服,仪表威严,浓眉大眼,龚剑诚心底暗叹,照的不错。
“好像见过,他似乎跟南朝鲜的咸明珠一起到过战俘营,只是没多大印象。”龚剑诚策略地为尴尬解围,若一口咬定没见过,正如林湘的嘲笑,是不理智的狡辩。安德斯将雪茄含在毫无血色、薄如手术刀片的嘴唇里,点燃打火机。一缕浓烟飘散开来,场面变得诡异。
他将打火机在桌子上敲打,似要提醒,说话要诚实。见龚剑诚还是没反应,就看着烟雾,踱步过来。安德斯懂行为科学,更懂读心术,对手间距离若在一米之内,强大的一方会给弱势一方造成精神压迫。
“不知道阁下有何用意。”龚剑诚坦诚地抬头,转守为攻。
“你会明白的。”安德斯没单刀直入,考虑如何开始,用吸烟的手指点点龚剑诚,“这个人和你一起开过会。”安德斯有意拖延,想引诱龚剑诚发表意见。
“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龚剑诚有些顿悟,抬起眼皮,“上次大邱在第八集团军会议上,这人曾陪同李德武准将到过场。”
安德斯微微点头,说道:“他叫尹泽,是北方的王牌探子,代号‘黑狼’,我盯他很久了。”说完,眼睛直视龚剑诚。不过,龚剑诚既不坦然,也没憎恨,而是皱眉。他不解地问:“上校阁下,共产军有王牌吗?”
“天真!”安德斯突然拊掌大笑,对这句话颇为欣赏。“干情报用的是大脑,不是飞机大炮,与国籍肤色无关。”安德斯放松了,室内气氛也轻松起来,托德将握枪的手掣下。安德斯像个教官似的,解释王牌的含义。“有这么一种人。不管窃取了什么情报,暗杀、绑架、策反了什么人,上司和同事都对屋檐下的行为丝毫无察,反而怀疑那些任劳任怨的傻瓜。他能轻易过关,会得到升迁。这样的人,就是王牌。”
龚剑诚暗想这家伙果然厉害,不由得让他想起“中情局之父”多诺万上校,难怪传闻安德斯也曾对多诺万的能力发出挑战。
“‘黑狼’是金日成的眼睛,潜伏李承晚军很久了,”安德斯就事论事,但没有偏见地说,“他一直不被怀疑,是军官中的楷模!那个自诩精明过人的李德武竟然在‘黑狼’被捕后,过来说情,甚至还告到韩国参谋本部,说CIC拆他的台,抓走他的左膀右臂,这不是天大的讽刺吗?”
龚剑诚略微低头不语。
“你不要紧张,”安德斯说,“我不是漫天抓蛾子的蝙蝠,你是我选的人,从东京开始,你就在我的下属名单上了。”龚剑诚也感到吃惊,原来来南朝鲜,还是安德斯的赏识。就恭维地说:“剑诚眼光愚钝,绝看不穿这样隐藏够深的间谍。听说李德武骄横,能成为其心腹的人,一定了不起……”
“所以,我才说他是王牌。”安德斯忽然不高兴,“抓他的时候,我甚至不忍动手,因为他自己送上门,我在二十多年的情报生涯中很少见过这么勇于献身的特工。”
“您的意思?”
“被捕前,他做了死的准备!”安德斯冷眼看了下林湘和托德。“他们都被耍了。”
“主动送死?”龚剑诚故作稚嫩。
“我忘了一条,王牌,必须对使命肯于牺牲,不会因为金钱利诱失去信仰。这一点,‘黑狼’让我钦佩,不由得想起我的马尼拉部下汉尼特中尉被日本宪兵抓住,灌辣椒水,折磨到死,也没出卖我的人,战后我亲自为他申请勋章,帮他妻子在菲律宾买了块上等墓地。”
安德斯吸了一口雪茄,眼眸涂上一层敬佩。“抓捕前,他不停发报,想挽救南方被围的几万共产军,这不是他的无能,这么好的间谍白瞎了,是金日成的短视。”安德斯重重吸了一口哈瓦那雪茄,背过手,看着袅袅升腾的烟雾。
“我很欣赏这个人,为了残兵败将免遭覆没,做了他该做的事,死对他是一种境界,牺牲自我完成使命,用中国佛教的话说,这是涅槃。”安德斯的评语超过了薄薄审讯记录的文字总和。从欣赏角度,他没蔑视敌人。
但是,这场戏也许刚刚开始,龚剑诚清楚,安德斯找他来,可不是让他竖耳朵听课的。果然,安德斯忽然说:“这个‘黑狼’,在国民党军统局担任过要职。”安德斯转向龚剑诚,幽暗的眼睛闪着寒光。突然之间,他变了脸,带有审讯口吻道:“龚少校,你们都在中国的希姆莱——戴笠先生手下做事。这人在中国叫沈智豪。”
“沈智豪?哦,这名字熟啊!”龚剑诚把话拉回来,同在军统,不可能连沈智豪的名都不曾听说。安德斯对此不再感兴趣,而继续施压。“他干的很出色。戴将军很器重他,才派他到日本东京。可惜戴老板坠机遇难了,尹泽回到了韩国。后来,他加入了劳动党。”
安德斯没继续说,沉默看了看林湘。林湘就走过来,代替上司说:“戴笠和郑介民都向海外派遣过有侨民身份的特工,至于派出了多少,可能永久是谜,我们找你来,也想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龚剑诚“哦”了一声,“这些都是保密的,我不知道。”林湘看都没看龚剑诚,仰脸十五度,显然对龚剑诚的敷衍很不满意。
“不要跟我装聋作哑。”林湘抬高声调,直逼对手心理,“‘黑狼小组’情报员安在焕供述了。他妻子叫朱小慧,前延安边区保安处的特工,后来派到上海。”
“这我怎么知道?”龚剑诚豁出去了,硬着头皮抵抗。
“不要紧张,我不是问你和他们的关系。”林湘围着桌子走了两步,光润的手指在档案上滑来滑去,一丝古怪的笑容浮在脸上。那是一种复杂的表情,既不是取悦上司,也非自鸣得意,似乎更像找到了线索的侦探,要对嫌疑犯致命一击。
“CIC,美国陆军庞大的反情报机器,只要运转,没有挖不出的信息,虽然有些人很狡猾!”林湘转过身去,看着龚剑诚,从另外一份档案里拿出一张合影照。林湘陡然变色,厉声喊道:“龚少校,看吧!”龚剑诚一愣,斜视递过来的照片,那是一张众人合影。
“要我辨认什么?”
“要辨认的,应该是我。”林湘贴近龚剑诚,香水味弥漫,可闻到的却是一股血腥,这女人要揭他的老底。“这是一张拍摄于一九四二年的照片,也就是军统‘四一大会’,本来是不允许公开的,照片里的一部分人,都成了可耻的投降日本人的汉奸和叛徒。”林湘说完,看了一眼安德斯。
龚剑诚的记忆回到了重庆。“四一”对于军统是个特别的数字,具有特殊意义。军统的一些下属单位经常以“四一”命名,比如“四一医院”、“四一子弟学校”、“四一图书馆”、“四一农场”等。甚至军统“四一工厂”生产出来的产品,如香烟、肥皂、袜子等,也都是“四一”牌。
这源自于军统前身复兴社特务处成立的时间,就是1932年4月1日,那时候代理是特务处的负责人。为了纪念特务处成立,从1940年4月1日开始,每年都要举办“四一”庆祝大会。“四一”大会是军统励志誓师会,每年一次。
地点就在重庆观音岩下的罗家湾,中央警校训练所礼堂,那是军统局本部。那时龚剑诚刚从军统调往新三十八师,即将赶赴前线。由于蒋介石要参加这次大会,所以不许任何该参加的人请假。经过两个多月筹备彩排,1942年4月1日庆祝大会正式开幕……戴笠主持公祭活动。龚剑诚的记忆深处,浮现出会场主席台两侧悬挂的大特务毛万里选送对联:“从四条巷到罗家湾,组织虽有前后精神还是一个;改特务处为军统局,同志遍布中外忠奸决不两全”,而后戴笠亲自开车把蒋介石接到会场,特务们列队两旁夹道欢迎。乐队演奏乐曲迎接蒋介石走进礼堂,顿时全场掌声震天。
一切都仿佛在昨天。龚剑诚机械点头,味蕾的记忆可能是最长久的,他仍然记得开席三百余桌酒菜之前的合影。前排是军统要员,戴笠、郑介民、康泽、贺衷寒等力行社时期的元老,然后是复兴社十人团中除代理之外的九位——军委会侍从室六组组长兼军统帮办唐纵、忠义救国军总指挥周伟龙、训练科科长郑锡麟、中央军校西安七分校教育长梁干乔、调查处处长黄雍、军统息烽特训班副主任徐亮、交通部西南运输处警卫稽查组长张炎元、水陆交通统一检查处业务组长胡天秋、财政部缉私署副署长马策。而第五排右边数第七个,一个聚精会神的人就是他,容貌没多大改变;他右侧后一排左数第二十四就是沈智豪。他清楚记得,两人会后小聚,老沈为他送行。
“看到什么了?”林湘鹰戏老鼠地冷笑问。
“我在这儿。”他指示给对方。
“变化不大,沈智豪也是。”林湘尖锐的红指甲从龚剑诚滑移,戳了下他身后的老沈,“是沈智豪吧,可你刚才说,是在韩国才认识的他,自相矛盾。”林湘没停顿,突然嗓音提高。“龚少校,仅仅八年,你就忘了老同事吗?”
这句话深深刺中龚剑诚,想蒙混过关,看来是徒劳的,这该死的照片!龚剑诚撑不住了,谎言不攻自破,他进退两难,额头渗出虚汗。此刻,安德斯屏住呼吸,老狐狸身子探前,刚吸进去的一口烟噙在嘴里,烟雾像青面獠牙的鬼,从微微翘起的左嘴角缓缓漏出。气氛再度阴森,龚剑诚陷入鬼门关。不记得同僚,对于老军统来说,简直荒唐。
只能最后一搏了。他须另辟蹊径。
“林少校,”龚剑诚坦率地说,“你应该知道军统是一个多么庞大的体系,我不知道CIA前身战略情报局有多少雇员,但我要告诉你,军统在一九四二年,就有二十万之众的雇员。”
龚剑诚的话起到让安德斯倾听的作用,龚剑诚提高音调。“军统控制水警、税警和交通警察,加上忠义救国军和文职人员,远不止这个数。”龚剑诚大无畏起来,目光高挑,越过林湘的渔父,直逼CIC徽章。“非要找出我与‘黑狼’的关系,就靠照片?”龚剑诚嘲讽地一乐,脸孔夸张地歪曲,“因为集体照,就必须说我和照片上的人相熟,真是荒唐逻辑。况且军统的家法极严,部门之间不许交往,也不能乱说话。我想,美情治单位的规矩,也是大同小异吧。”
“可是参加一九四二年四一大会的才一千多人,你就忘了吗?”林湘恫吓道。
“一千多人还少吗?况且三百多桌酒席,何止一千多人,列队的一千人,后面吃饭又来了两千多,每一桌还有热气腾腾的火锅!刚刚做完公祭眼底含泪就去吃饭,我能看到什么?不怕你们笑话,那时候好几个月没碰到一块肥肉的军统特工们,他们眼珠子应该盯着哪儿?您可以设身处地想一想!”龚剑诚威严地看着林湘反问。
“当然是桌面菜肴和火锅!”林湘不得不承认,但她脸色煞白,私有不甘。安德斯也觉得照片的事未免离谱,因而目光低垂。龚剑诚继续说:“中国有句古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林少校的暗示未免过分,如果这么扯,照片上的毛人凤岂不离沈智豪更近,他也该是共产党吧。”
龚剑诚以攻代守,积蓄的怒气瞬时喷发。“你们让我心寒!若不是威洛比将军所邀,我吃饱了撑的才会到南朝鲜遭洋罪。战争还没胜利,就对盟友卸磨杀驴?是不是我龚剑诚随美军情报机构跑的龙套多了,知道的也多,干脆找个由头,用对付朝鲜人的低劣办法把我弄死?如果觉得我会泄露机密,别整没用的,找个人打我一黑枪,就说是劳动党游击队干的,岂不更简单!”
安德斯嘴巴张开,有些瞠目,没想到这还扯到了盟友政治,他忽视了这一点。龚剑诚将照片摔在桌上,一副认命的样子。
“搞莫须有,排除异己,收拾不再有用的特工,我干的比你们精彩多了。”龚剑诚摘下配枪,卸掉臂章领章,甩到桌子上。“战争谁胜谁负,他金日成,李承晚,谁他娘的坐上高丽大总统的屎盆子上,关我鸟事?原本以为跟美军建功立业,将有助于蒋公光复大陆之伟业,如今看来,寄人篱下的曲线救国,乃是驴拉磨盘的一厢情愿!”
“龚少校,请息怒!”安德斯感到意外,观察一阵,龚剑诚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失望情绪爆发,是一种被玩弄后无地自容的沮丧。安德斯很满意,过来安慰说:“龚少校,何必呢。”
“上校,”龚剑诚倔劲儿上来,撕掉扣子,要脱制服,“杀我无所谓,可最好别给我换顶帽子!我不姓共!您给孙立人将军打个电报,就说我开小差、违纪,强奸,让美执法队杀了,这样的罪行我都能认可,就是不接受我‘通共’,那是对我参加国民革命、信仰三民主义十五年的侮辱!”
安德斯听得懂汉语,知道龚剑诚气急无奈。就拿起桌上“柯尔特1911”手枪,略有歉意地将武器放回枪套,给龚剑诚重新配好。“不要误会,我不是这意思,”见龚剑诚很诧异地看他,安德斯解释说,“对您的怀疑,是出于CIC职业程序。”
“可是,林少校的质问我接受不了。”
“会习惯的。尹泽死了,我们毫无头绪。”
“阁下,恕我直言。”
“请讲。”
“‘黑狼’如此重要,为何开膛挖心?”
“这都怪托德上尉,被尹泽骗了!”安德斯此话一出,陡然变色,对托德狠瞪一眼,不悦地训斥。“他以为拿手术刀在胸口划上一刀,威胁一下尹泽,就能让他招供,可那个人不是能拉链的泰德熊!”
托德被训,一脸无辜,忙申诉。“我没看住,‘黑狼’突然挣脱出手来,用我的刀子往自己身上切,妈的,自己开的膛,直插心脏!这个人简直是魔鬼。”
“蠢话!”安德斯因为激动,显得脸红脖子粗,“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不捆个结实?这个人很顽固,是王牌你可以不清楚,但你要知道,许多劳动党都宁死不屈!你当时难道没动脑子,发现他的企图?你以为捆的是一只死羊?”
“我失误了,真该死!”托德脑门子见汗。安德斯气恼地指他,透露出“黑狼”的死造成损失有多大。“‘黑狼’的秘密电报关系朝鲜战争进程,如果共产军的残余逃过三八线,就会给金日成一点喘息资本,麦将军的仁川成就就扣掉三分,朝鲜和平就可能延迟。”
屋子里一阵沉默。托德脑门子泛光汗水。安德斯叹了口气,悻悻然用铜手指戳下桌角,敲打着边说:“‘黑狼’死了,余党还未肃清,就在凌晨,‘黑狼’同伙潜入汉城军方医院,拔掉另外一个重伤同伙的输氧管,让那个代号‘老妖’的女报务员郑小贞差一点见了上帝!”
“不还有安在焕吗?”托德狡辩。
“那个叛徒?记住,便宜没好货。他是交通员,根本没资格和平壤的人联系,你懂个屁!”由于恼怒,安德斯不耐烦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像丢了猎物的老狼,想想就后悔,眼睛不看托德,声音尖利地对着空屋子喊。“那个‘老妖’,嘴再硬,可你忘了她是女的,如果不是林少校干预,你对任何人都无差别殴打,一个女人,若是肾脏和脾脏给打破了,怎可能再说话……你真是无能!”
安德斯双手握成拳,像找不到对手的拳击手,“尹泽有失眠症,这种人可能会说梦话。多好的病,完全可以不用刑,可——让你这蠢货给毁了!我要死尸有什么用!喂狗吗!”安德斯愤愤怒视托德,胳膊在空中轮成大的弧度,无奈落下。托德上尉咕哝说:“对不起,上校阁下,我——没有对付朝鲜人的经验!”
“可你谈论南朝鲜妓女时,可是眉飞色舞!”安德斯一摆手,自己却苦笑。“算了,谁让你是条光棍儿呢。对成熟女人太缺乏了解了,若不是林少校接管了医院,保护郑小贞,恐怕这个小组就全都给你打死了。”
“我也有责任!”林湘始终难堪地低头,这事她有责任,于是上前道,“阁下,我也请求处分!”
安德斯摇头,晃晃手:“是我的过失,我比你长十几岁,该提醒你。”安德斯就事论事,不侮辱部下的能力。“第八集团军司令部对我很不满意。‘黑狼’小组是追踪金日成的麝香,闻着味儿就能把他消灭。可现在,第十军阿尔蒙德将军不得不暂停原计划和第八军在中西线拉网行动。”由于激动,安德斯不小心露出军部的作战计划,龚剑诚警觉地查明真相,美军受到了干扰,大概原计划是两个集团军联合对“铁三角”地区拉网,现在想去太白山东线了。
看来,沈智豪等同志的血不算白流,第二军团突围有一线希望。龚剑诚得到喘息,态度拉回,自我检讨道:“上校,我态度不好,请您……”
“不要往心里去!”安德斯拍拍龚剑诚的肩膀,龚剑诚立刻立正。安德斯做个无所谓的手势,不接受虚伪的恭维。安德斯余怒未消,转向托德,“那几个招供没有?”
“快了,比不上‘黑狼’和‘老妖’顽固,就是价值不大。”托德挠挠脸,亡羊虽补牢,可圈里已没肥羊。
“别审了,放掉吧。”安德斯是做大手笔的人,“几个小特工即使开口,价值也不大。反而让他们出去没法活,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可是,跑回去……”
“你不了解劳动党内部清冼的严酷,被俘特工,没营救就自由地出去,金日成会让他们活的成吗?”安德斯紧绷的嘴角略微松动,“但要保证他们相互不知,秘密放出去,没有小鱼,鲨鱼是不会再上钩的,放了这几个鱼饵。”
“跟踪他们?”
“不用,中国有句话,水至清则无鱼。”安德斯看了看托德,想进一步解释这句话。不过托德赶紧立正:“我明白了!”托德喜滋滋的样子,安德斯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知道他并不懂。“跟我做事,光服从还不行,需要头脑。”他看着托德说。
“我会的。”托德回答。
“还有你,龚少校,”安德斯将桌面上档案扣翻,表明盘问告一段落。“我接触过很多中国优秀的人,他们大都有一个弱点,太高看自己的过去,而小瞧自身的未来。”
龚剑诚脸一红,其实这句话很切中要害,他或多或少也是这种人。
安德斯深切地看着龚剑诚说,“我很欣赏那句话:九层之塔起于累土。你的精明和勤奋精神,应该成为奋斗的基础、信心的本钱,既然选择一个目标,就别轻易放弃它,好好干吧。”
“谢谢阁下,愿听吩咐。”龚剑诚近一步。安德斯看了一眼林湘,林明白,从密码柜里拿出一叠材料。“龚少校,只许看,不能带走。”林湘说完,将材料铺开,桌子上立刻出现了一排各色人有照片的档案,龚剑诚认识,都是自己的那些大杂烩。
安德斯说:“有个任务。”说着顿一下,扫视材料,“我怀疑这群人里,有红色间谍。”
龚剑诚理解他的话,本来十六国联军就是荒唐的组合。“您有目标?”
“算不上。但肯定有苏联格鲁乌(苏联参谋部情报局)的间谍。”
“哦,这事是棘手。”龚剑诚明白,要监视联合情报处,难上加难。“上校,这些人都是本国政府派来的,忠于联合国军的利益,是最基本的吧。”
“不,不,不!”安德斯连说三个“不”字,然后解释,“所谓联合国军,用中国话说,就是杂牌军,墙头草,东方吹紧,就向东,风向不对,就离心离德,甚至会成为敌人。”安德斯背着手离开桌子,进一步说,“我选择你当主任,是因为台湾没参战,你防谍经验丰富,适合监督。”说完,安德斯拍拍龚剑诚肩膀,亲密一笑,作为受屈的补偿。“我信任你。”
“谢谢阁下!”龚剑诚感激地看着安德斯,稍微立正。
“CIC人手不足,你暂时借调给我用。”
“愿听从调遣。”
“不过,我不会给你增人手。”安德斯翻阅档案,从中掂起一份,“盯紧这个人。”龚剑诚一见乐了,是米勒。
“笑什么?”
“上校,我在朝战开始的时候,就认识他,那时候我被困釜山,他说过要到北方。他在北方苏联顾问团有熟人,关系不浅。”
“但他并不是共产主义者。”安德斯纠正说,“这个人背景复杂,远没有看起来那么滑稽。”
“哦,是这样。”龚剑诚首肯聆听。
“他是伪装出色的特工,一九三二年他毕业于牛津大学,二战时期服役,在土耳其、希腊、中东和印度,乃至东南亚都担任过特工,后在英国的军情六处任少校。他是条黑鱼,不但去过莫斯科,还到过纽约,骗了个美籍。这小子至少有三个国籍。在东京,他也有人。”
“不简单。”龚剑诚说。
“是十足的坏种,他是个情报贩子,专门和苏联人做情报生意!”安德斯鄙夷地撇撇嘴,这种神态在西方人表情里,还不多见。“还有这人,凯文斯。他在香港有秘密电台,我怀疑他背后是苏联的格别乌。”
安德斯踱步窗前,对伦勃朗的油画吹口烤烟,望着烟雾被风扇吹得无踪,微微蹙眉。“这些难对付的角色,就像一缕烟雾,有点风吹草动,就难抓住尾巴。”安德斯说完,命令林湘收起档案。走过来对龚剑诚说道:“我们的真正对手是红色苏维埃,这一点务必清楚。”他道出心迹,“我考察你,是要确信你精明可靠。至于和尹泽有无关系,我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龚剑诚立正屏息,认真地说:“我一定严密监视他们!”
安德斯摘下一个铜手指,在桌面上当陀螺,脸色轻松不少,陀螺停了,他抄起来简洁命令:“可以回去了,给我盯紧。遇到什么事,不要急于报告,要观察。懂吗?”
“明白!”龚剑诚到此恢复精明之色,安德斯嘴角浮上一层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