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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个下午,老三媳妇都会倚在我家北门口的大槐树上,向我炫耀着她手上那两枚金闪闪的戒指。
“我明天还去城里,我家老三打车!”她抚摸着手上的一枚金戒指,眼皮也不抬一下地问我,“你去吗?我们可以捎上你。”
“不去。”我站在门口,专注地看着两个小女孩把一条长长的皮筋拴在我家门口的两棵洋槐树上。
“哎,你都是从哪买衣裳?集上吗?我可从来不穿集上那些二三十块钱的衣裳,像小孩的尿布一样。我的衣裳都是从城里的服装商厦买来的,你瞧瞧,”她抻了抻身上的那件毛衫,告诉我:“这衫花了一百七,不讲价的!”
我瞥了她一眼,她用得意的神态在向我展示她家经济上的优势。我仅仅是瞥了她一眼,便又把目光投向那两个童真无邪的小女孩。不管是十七还是一百七的毛衫套在她一百六十斤的身上,我都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尤其是她腰间被在她口中价值不菲的毛衫勒出的三个游泳圈,看了让我有点恶心。
小女孩们拴好皮筋,开始跳起来了,边跳嘴中还边唱着老奶奶们教的歌谣:
黄瓜秧架两头尖儿,
东家烧火西家烟儿。
烟的大姐泪涟涟儿。
大姐大姐你哭什么?
找了个女婿三寸三儿。
薄沙烂岗半亩地儿,
离丁拉丁耪了半年儿。
大姐给矮子去送饭,
草棵儿找,豆棵儿翻,
找了半天才看见脑袋尖儿。
大姐举起扁担就要打,
他骑上蚂蚱跑了一溜烟儿。
蛤蟆尿了一泡尿,
大水就冲了天儿。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祖辈们的想象力可真丰富。蛤蟆的一泡尿就能把天地给淹了,那大姐找的这个小女婿该有多矮呀!
老三媳妇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便扭动着她磨盘一样的屁股向家里走去。
我知道她为啥回家,小四儿来了。小四儿跟随老三媳妇进到老三家院里时,顺手把院门给关上了。
“哎!哎!你知道吗?她和她家小四儿相好。她不让小四儿娶媳妇。”隔壁年仅五岁的丫丫一本正经地冲我说。
“小孩子,别胡说!”我训斥她。
“骗你是小狗!”丫丫冲我喊了一声,便扔下皮筋,拉起另一个小女孩的手,跑到老三家的院门外,仔细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大槐树上结满了一串一串的槐花,偶尔风一吹过,洁白的槐花便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漫天飞舞。
大约半小时后,小四儿开门从老三家院里出来了。两个小女孩被吓了一跳,她们顾不上解下拴在槐树上的那条皮筋,便在小四儿的呵斥声中嬉笑着跑远了。
后来的一个晚上,老三媳妇和小四儿被老三扭送到大奶奶的屋里。
“要不你就让小四儿娶媳妇,要不你就和我离婚,这两条道儿你自己选吧!”老三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老这样,丢不丢人!”
“上梁不正下梁歪!”老三媳妇见自己下不来台了,便冒出一句:“我再怎么丢人,也比不上你妈,和自己的公爹生养了你们!”她的话让大奶奶感到天旋地转。
老三一个巴掌扇到了老三媳妇的脸上。
“好你个老三!当初不是你哭着喊着非要我嫁给你?现在你有钱了,翅膀硬了,想要和我离婚?没门儿!我就是和小四儿好,我就是不让小四儿娶媳妇,咋了?你敢打我?我跟你拼了!”老三媳妇哭着往老三身上闯。
老三,老三媳妇和小四儿打成一团。
大奶奶气得浑身发抖,好半天,才举起炕上的笤帚疙瘩骂道:“滚!你们都给我滚!”
那三个人从屋里跌跌撞撞地打到屋外,他们互相撕扯着,一直扭打到大奶奶精心侍奉的菜地里。
“我的天儿啊!”屋里传来大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
叫一声大升他爹,我的亲人哪!
叫你十声你十声不答应。
鸡儿也是叫哇,狗儿也是咬,
刚满十八的丈夫你咋死了?
一块浮云遮四方,
人人都说我是妨汉子的狼!
咋不说是你的寿命短,
老天爷呀,
花开花谢不久长……
大奶奶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喊着,偶尔还夹杂着太爷爷的一句闷响:“大升妈!当初你咋不杀了我呀!都是我造的孽呀!我咋养活了这么一群混犊子啊!”
那晚,大奶奶嚎唱了很久,好像要把自己这一辈子的委屈都释放出来一样。
那个夏天,矮矮的篱笆墙上爬满了一种叫作“老太婆鞋帮子”的豆角秧。紫红色的花儿谢了以后,就会结出一串串形状如老太婆鞋帮子样的豆角。
大奶奶在每天晌午前都会拎着一个草编篮子顺着篱笆墙摘豆角。摘满了,有时也会隔着篱笆墙送我一篮。说实话,那种叫作“老太婆鞋帮子”的豆角有一种很难闻很奇怪的味道,我吃不得。但为了不让大奶奶伤心,每次我都会笑吟吟地收下。
那个夏天很热,可大奶奶在摘豆角的时候,依然穿着那身黑粗布的对襟长衫,头上包裹着那条被太阳晒得早已看不清颜色的围巾。
篱笆墙上的豆角结得密密麻麻,大奶奶每次从北头儿摘到南头儿都要用一个多小时。她在摘豆角的时候,仍然会边摘边唱。
这样日复一日,我终于听清楚大奶奶在唱些什么了!
亲人哪!你是顶门的杠子当家的人,
你是我的汉子我的心肝。
叫一声大升他爹亲人哪!
茄子开花一片紫,
没承想你刚满十八就得死。
黄瓜开花一片黄,
没承想你死还不死在我身旁。
辣椒开花一片白,
没承想你走了就永远不回来。
豆角开花两瓣子,
没承想我二十八岁就妨汉子。
东边的碾子西边的磨,
你撇下我一个娘儿们怎么过?
亲人哪!我那大升他爹亲人哪!
……
原来,在大奶奶精心侍奉她那些蔬菜的时候,她一直不断哼唱的竟然是这些。我不明白,难道在这五十多年里,她还一直在怀念着当年更像她孩子的丈夫吗?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整个夏天,我都在吃着大奶奶送给我的各种蔬菜。为了还大奶奶的人情,我给大奶奶买了一条深蓝色的围巾和一只精致的菜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