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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亮子媳妇二胎又生了个闺女。这是我和丫丫跳皮筋时丫丫告诉我的,她说她爸从村东的沙岗上给她捡了个妹妹回来。
老三媳妇拉着我去亮子家看亮子媳妇的时候,亮子爹就蹲在北门口一声不哼地吧嗒着烟袋锅。他脸拉得好长,老三媳妇和他打招呼他也不吱声。只是抬起沟壑纵横的老脸看了我们一眼,便又低下了头,那样子就像一只被霜打了的茄子。
亮子媳妇坐在被毛毯挡住的炕上,怀里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默默地流着眼泪。
丫丫跑进来,见我居然来她家看她的妈妈,很高兴,拉住我的手非要缠着我跟她一起去跳皮筋。我笑着摇摇头。她失望地放开我,趁她妈妈不注意,偷偷地从炕上拿了两颗鸡蛋,便蹦蹦跳跳地出去玩了。
亮子满脸尴尬地笑,他指着炕沿让我和老三媳妇坐。
添人了,但从他们全家人的脸上我却看不出一点的喜悦。
“我看看这闺女长得像谁?”老三媳妇向前凑着,想去逗逗孩子,可亮子媳妇却一动不动。
“咋啦?嫌生了个闺女不高兴啦?”老三媳妇看出了端倪,她给亮子媳妇解心宽:“生闺女咋啦?闺女就是好!俗话说嘛,闺女是爹妈的贴身小棉袄。再说了,你看这世道,有几个儿子是孝顺的?现在都是媳妇当家,有儿子没儿子还不都一样?”
亮子媳妇的眼泪掉的更欢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终于有人可以为她抱不平了。
亮子在一旁站着不说话。
亮子妈在屋外烧完炕一挑门帘进来,冲着老三媳妇皱着眉头,唠叨着:“有儿子没儿子咋能一样呢?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你,蹲着尿尿的站着尿尿的啥都有了,说这风凉话谁不会说?”
“亮子他妈你咋这么说话呢?”老三媳妇一片好心被当作了驴肝肺,她提高了嗓门:“我儿女双全,咋啦?你没孙子那是你家坟上没长那棵蒿子,你怪得着谁呀?”
只三言两语,亮子妈和老三媳妇便争吵了起来。我正不知所措,亮子爹从外面进来,拿烟袋锅指着老三媳妇,骂道:“滚!你们给我滚!”
从未串过门的我第一次去邻居家串门就被轰了出来,这让我感到无比的难堪。尽管亮子爹不是针对我。
“我要孙子!说啥我也要孙子!”亮子妈疯了一样的哭嚎。
老三媳妇的嘴里仍在骂骂叨叨,我跟在老三媳妇后面从亮子家出来时,亮子一边送我一边跟我赔不是。
丫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见我回来了,开心地把我拉到大槐树下,要我帮她拿着鸡蛋,看她跳皮筋:
刘老汉有三个俊姑娘,
长得一个是比一个强。
大姑娘本是那双失目,
二姑娘本是那目失双。
就数三姑娘长得好,
每逢走路还扶着墙。
仨姑娘选了仨女婿,
个顶个儿地是才郎。
大姑娘选了个亮光子,
二姑娘选了个脑袋光。
就数三姑娘选得好,
转圈儿没毛儿当间光。
这歌谣的确好笑,可我站在一边望着丫丫,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当天晚上,丈夫刚回来,就见亮子拎着瓶好酒来到我家。
自从和我结婚后,丈夫已经好久没有和以前的伙伴们在一起聚过了。因为我的另类,所以丈夫的朋友们从来都不敢来家里找丈夫喝酒,亮子是第一个。
见到亮子来,丈夫很高兴。他吩咐我把他刚从城里带回来的香肠、熟肉什么的切一切,两个人就盘腿坐在炕上,你一盅我一盅地对饮起来。
“小妹,今天的事你别在意,我爸他不是冲着你。”我明白,亮子是专门来向我道歉的。虽然我不需要他的道歉,但是我很高兴他没有叫我“谁谁媳妇”或者“谁谁家”的,而是叫我小妹。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说“哦,没关系,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亮子把今天我去他家看孩子,还有老三媳妇和他爹妈吵起来的事跟丈夫说了。酒过三巡之后,亮子的话开始多了起来:“其实,老三媳妇说的对。这年头,生男生女还不都一个样?”
“是啊,我现在没孩子,生活得不也挺好吗?”丈夫有些醉了。
我的脸有些红,丈夫大我五岁,我能够体会到丈夫想做父亲的那种心情。可是,刚满二十岁的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可是,爹妈不依呀!”亮子的舌头有些短了,说起话来也不利索:“你说,我家三代单传,我爷爷,我爸,还有我,都是张家的独苗。几辈人的希望都寄托在我一个人的身上了,可是我和我媳妇不争气,一连生了俩丫头。眼瞅着把张家的香火给断了,你说,我爹妈心里能好受吗?”
“封建!”我小声嘟囔了一句。
“小妹,我知道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个诗人,是和我们常人想法不一样的人,我不和你说,我和我哥们说。”亮子朝我摆摆手,他说我是诗人让我感到很惊讶,但我立刻就明白了我在他们眼里从来就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就像在我内心也一直无法接受身边的人一样。
“实话告诉你们吧!今天我妈跟我商量要把这小丫头送人,对外呢?就说是得病死了,然后让我媳妇再给我家生一个,可我媳妇死活不同意。”亮子直瞪瞪地看着丈夫,对丈夫说。
“送人?”丈夫摇头,问亮子:“那如果你媳妇再生个丫头怎么办?”
“生了再送……送了再生……我就不信我这辈子就是那绝户命……”亮子醉了,他躺倒在炕上,像一堆烂泥一样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任凭丈夫怎么叫也醒不过来了。
亮子睡在了我家。可是,我和丈夫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那天夜里,亮子媳妇抱着才出生几天的小女儿钻进了村东头的一口水井里。
第二天清晨,每天起早去村东拾粪的刘老头在那口水井边捡到了一个包裹小孩儿用的花棉被。花棉被是亮子媳妇扔下的。
亮子媳妇和那个婴儿被刘老头找来的乡亲们从水井中打捞了出来。在回来的路上,亮子妈一声声长嚎惊醒了亮子。
“叫一声亮子媳妇丫丫妈,
你这死鬼可真把我坑苦啦!
你两眼一闭啥也不管啦。
你让我家亮子和丫丫咋整啊”
亮子疯了一样从我家冲到大门外。当他拨开人群,他看到的是浑身湿漉漉的早已停止呼吸的媳妇和还未来得及取名字的小女儿。
亮子一下昏死过去。
天好冷!亮子媳妇的嘴唇紫得吓人,她枯草一样的头发上结满了冰碴,她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身边是她临死也不放下的小女儿。她带走了小女儿,她选择了死。
我忽然自责起来。如果不是昨天我去她家,如果不是老三媳妇和亮子妈吵架,如果不是亮子来和我道歉,如果不是亮子喝醉了酒没回家……或许亮子媳妇就不会死。
我开始忍不住哭了。这是我第一次为我身边的人而感到痛心。为大奶奶,我没有哭过,为老三媳妇我也没有哭过,我一直固执的以为她们是些与我毫不相干的人。而今,为着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亮子媳妇和那个刚出生的婴儿我毫不掩饰地流下了眼泪。
天空飘起了雪,人们把亮子媳妇和她的小女儿抬到了院里。
不知何时亮子家的院里已搭起了灵堂。可我好像看不见,我只看见漫天飞舞的雪花和被雪覆盖后人们踩过时所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脚印。那脚印一个一个像踩在了我的心上。
一座白灵就地开,
大门口挂着善人牌。
善人牌上写大字,
字字行行写下来。
阳世三间多行善,
百年之后上望乡台。
望乡台上望一望,
老穿青来少穿白。
老穿青来争祭吊,
少穿白来泪满腮。
有钱难买灵前孝,
灵前吊纸理应该。
起风了,天越发显得冷。风吹动着纸钱在空中呜呜作响。我很想挤进去看一看丫丫,我知道从此我再也听不到丫丫快乐的歌谣了。我听到的只有丫丫的哭声。
亮子妈是在亮子媳妇死后的第九天开始为亮子张罗媳妇的。
亮子媳妇死后不到一个月,亮子就结婚了。因为亮子家条件很好,亮子长的也不错,所以村西头的草花主动跟了亮子。
草花今年二十五岁,长的又矮又胖,尤其是屁股很大。用亮子妈的话说,这样的姑娘一看就知道能生男娃。
因为亮子媳妇临死前带走了她的小女儿,所以按照政策,亮子还可以再生一个。
亮子结婚的前几天来找我和丈夫商量,由于酒席太多,家里摆不下,所以想借用我家的屋子摆上几桌。
我那时还未从亮子媳妇带给我的痛苦中走出来,我不知道原本打算牵手一生的人这么快就可以另寻新欢。
我冷冷地说:“亮子,你媳妇尸骨未寒,你也未免太快了吧!”
亮子被我问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轻叹了一声:“唉!胳膊扭不过大腿,我爹妈的话,我哪能不听?再说了,丫丫还小,需要人照顾,我最终也是要找个人的。”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忽然对婚姻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我不知道除了亲情,这世间还有哪一种感情可以让人信赖。
“你把酒席摆在别人家吧!我怕脏。”我面无表情地说。
亮子有些尴尬,脸上赔着笑,说:“那我去别人家问问,小妹,到时来喝喜酒啊!”
亮子很失望地走了。也许是老三媳妇对亮子媳妇的死一直心存愧疚,所以,当亮子找到她,说要在她家摆上几桌酒席时,她爽快地答应了。
亮子结婚的那天,我没有去贺喜。
据说那天,亮子租来九辆黑色的捷达,和一辆白色的奥迪。取意“白头到老”,“幸福永久”的意思。装饰着鲜花的轿车拉着草花在村子里转了足足有三个小时。
亮子家的大门上贴着两个鲜红的囍字,轿车停在了大门口。亮子在众人的簇拥下把草花抱进了新房。
草花满脸幸福地笑。可我知道,在亮子爹妈的眼里,草花只是个生孩子的机器。他们想要孙子。他们想孙子想得快发疯了。
而亮子媳妇是爱亮子的。不然她不会在临死时还带走自己的女儿,由一个名叫草花的姑娘来填补她的空缺。她想让亮子有儿子,我知道。
那天我一直站在北门口,希望能够看到丫丫,可丫丫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我独自一人看着槐树间悬挂着的那条皮筋,呆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