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很漫长。在每个有阳光的午后,大奶奶都会从门前的木桩上摘下一簸箕玉米棒子,然后坐在窗前的草垫上嘴里哼着歌谣,一边褪玉米一边晒着太阳。
一个大姐不害羞,
红缎子花鞋绣了九秋。
鞋面绣得是天津卫,
鞋尖绣得是马家沟。
找了个女婿年幼小,
夜晚睡觉在鞋里头。
睡着睡着他高了兴,
他在鞋里打起跟头。
一打打了有二年半,
未从这头打到那头。
尽管仅一墙之隔,但我从没有走进过大奶奶那低矮破旧的小屋。也没有见过太爷爷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每当我倚在墙根下和大奶奶闲聊的时候,太爷爷就一个人躺在炕上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节目,偶尔发出几声咳嗽声。
当丈夫第二次在城里遇见小利的时候,我偷偷地告诉了大奶奶关于她的儿子大升的消息。并把小利让丈夫捎给她的五百块钱悄悄塞给了她。
大奶奶接过那五百块钱,显得很惊讶,也很激动。她没有想到她从未谋过面的孙子小利竟然会惦记着她,更不知道原来离家几十年的大升竟然一直生活在仅离村百里之遥的城里,并且生活得很好。
也许是基于对大升的思念,大奶奶第一次开口对我讲述了她的故事。
1927年,在大奶奶十八岁那年的冬天,天特别的冷。尤其是下了一场大雪以后,整个村庄都被封住了,水缸里的水冻得有两指厚。
还记得那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儿。晌午的时候,大奶奶的父亲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回来了。
“香儿她爹,你又出去赌了?”母亲问。
父亲支支吾吾的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看了一眼坐在炕头上纳鞋底的大奶奶,对母亲使了个颜色,出去了。母亲跟到窗外,两个人嘀嘀咕咕的一阵,母亲提高了嗓门:“啥,你说啥?你把香儿赌输啦?”
“嘘——”父亲赶紧示意母亲小声点。
尽管如此,大奶奶还是听到了。她心里一惊,凑到窗前偷听父母的对话:“你把香儿输给谁了?”
“就咱村的二狗子——”父亲的声音越发低了。
“爹,你说啥?”大奶奶急了。二狗子,那个五十多岁,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每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半夜爬寡妇家窗户的无赖二狗子?
父亲见大奶奶已经知道了,便和母亲回到屋里。大奶奶哭着闹着不要嫁给那个无赖,父亲为难地说:“不嫁可以,但是我去哪找五十块大洋啊!”
“你个挨千刀的,你把家里的田地输光了不算,你竟然把亲生女儿也输给了别人,你是个畜生啊你!”母亲恨得咬牙切齿,拿起笤帚狠狠地捶打着父亲。
那个下午,大奶奶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但是屋外没膝的大雪让她觉得无路可逃。
傍晚,二狗子来要人了。大奶奶的母亲哭喊着,死活不肯让二狗子把大奶奶带走。二狗子一个巴掌把大奶奶的母亲掀倒在地说,“不带走你闺女也可以。但必须给我拿出五十块大洋来!”
别说是五十块大洋,就是五块,大奶奶的父母也拿不出啊!
大奶奶绝望了。这时,恰好邻村的太爷爷打兔子回来路过这里。他见此情景,从怀里默默地掏出五十块大洋,交到了二狗子的手里。
太爷爷那时刚刚丧偶,独自带着八岁大的大爷爷生活。那五十块大洋是太爷爷家的全部积蓄,也是太爷爷用来续弦的聘礼钱。
由于没了那五十块大洋,太爷爷续弦的事没了着落。
大奶奶为了报答太爷爷的恩情,便主动提出愿给太爷爷做填房。那一年大奶奶十八岁,太爷爷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的太爷爷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大奶奶见到太爷爷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尤其是当太爷爷和二狗子对视的那一刻,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五十块大洋递了过去。那一刻,大奶奶的心里就认定了他。这个男人,她要嫁给他。她要为他洗衣做饭生儿育女,她要和他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
出嫁那天,大奶奶心花怒放,想着很快就能和太爷爷拜堂成亲,她忍不住内心的喜悦。她穿上了自己亲手缝制的嫁衣,等待着太爷爷的到来。
来啦!来啦!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进了院子。大奶奶忙把盖头盖好,端坐在炕上,等着太爷爷进屋背她上轿。
“可是,我也背不动呀!”一个稚气的声音响起,大奶奶愣住了,谁?这声音是谁?大奶奶掀起盖头一看,天啊,怎么新郎不是她魂牵梦绕的太爷爷,而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呢?
太爷爷和父母看着她和大爷爷。大爷爷见新娘子长得漂亮,高兴得手舞足蹈:“我有媳妇啦!我有媳妇啦!”
大奶奶满含怨言地看了太爷爷一眼,便下了炕,自己朝着花轿走去。
大爷爷骑马走在前面,兴高采烈。太爷爷跟在花轿后面,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出嫁了,不管怎么样,嫁到了张家,虽然不是嫁给了太爷爷,但总好过嫁给二狗子吧?大奶奶这样安慰着自己,把对太爷爷的那份情从此埋葬了。
小小子,坐门墩。
哭着喊着要媳妇。
要媳妇干啥?
点灯,说话儿。
吹灯,作伴儿。
明天一早起来给我梳小辫儿。
大奶奶每天搂着大爷爷睡觉,她每晚哼着歌谣盼着大爷爷快点长大。她对大爷爷的爱更像是母爱,有时候她会忘记了自己是大爷爷娶过来的媳妇,而把自己当成了大爷爷的母亲。
每天夜里,总会有村里的光棍来爬窗户,大奶奶常常从睡梦中惊醒,然后尖叫一声,这时太爷爷便会拎着木棒打开门追出去。
十年过去了,大奶奶发现十八岁的大爷爷长大了,他的眉宇间有点像当年的太爷爷。大奶奶想到当年出嫁的那一刻,对太爷爷的怨恨之情又不禁而生。太爷爷好像从来不知道大奶奶在恨着他,就好像他当年不知道大奶奶在爱着他一样。他开始张罗着为大爷爷和大奶奶圆房。
1938年,晋察冀军区所属八路军四纵队挺进冀东,爆发了冀东抗日大暴动。日本侵略者在冀东地区制造了惨绝人寰的三光政策,目的是要把八路军孤立于人民群众之外,使之难以生存。因此,八路军经常化整为零,藏好武器,分散在人民群众之中。张家庄,也同时住进了八路军和日伪军。
太爷爷家三间房,西屋住在大爷爷和大奶奶,东屋住在太爷爷和一位八路军。八路军因身份不明怕引起村里人和日本人的注意,大爷爷便做起了八路军的通讯员,常常佯装去唐山做生意做八路军送情报。
那年,大奶奶怀孕了。那个冬天,大爷爷拉上排子车去了城里,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据村里一同去唐山做生意的人说,大爷爷到了唐山,就被日军给盯上了。当大爷爷发现身后跟踪的日军,想跑时,日军开了枪。一枪打在小腿上,一枪打在肚子上,当时肠子全流出来了。
村里人回来报信,太爷爷护送乔装打扮的八路军离开,他看了看即将临盆的大奶奶,欲言又止。
在月子里,大奶奶得知了大爷爷牺牲的消息。她怀抱刚刚出生的大升,哭肿了眼睛。太爷爷没哭,太爷爷每天都会出去打几只兔子给大奶奶换回两包红糖和几只鸡蛋。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大奶奶先后失去了大爷爷和父母亲。
1942年,距离张家庄十里之遥的大奶奶的娘家村,发生了震惊全国的潘家代庄惨案。日本鬼子将整个潘家代庄村团团围住,将村民赶到村口的一个大坑里,全部活埋了,大奶奶的父母也在其中。
娘家被夷为平地,在这个世上,除了太爷爷和大升,大奶奶再无一个亲人。
在后来的日子里,大奶奶又像回到了从前。她每夜哼着歌谣搂着大升,就像搂着当年的大爷爷。
关于再后来,大奶奶和太爷爷之间发生的故事,大奶奶没有告诉我。大奶奶讲到这儿的时候就把话题打住了,就好像再后来太爷爷和大奶奶仍然相安无事一样。
尽管大奶奶不说,但我也能猜想得到当年发生的事情。寡妇门前是非多,尤其是在那个战乱的年代。大奶奶每晚都不敢沉沉入睡。即使偶尔打一下盹儿,也会在半夜惊醒,然后拿起身边的木棍向爬窗子的人扔过去。
长夜难熬,大奶奶在孤寂的时候,也常轻轻哼唱:
一更里小寡妇懒进房门,
前走走后退退思量婚姻。
愁只愁到夜晚无人做伴,
恨只恨黄昏后夜静更深。
二更里小寡妇孤守银灯,
听了听窗根外好似人行。
我当是高堂母与我做伴,
开开门走进来白面书生。
羞得我粉面红无处躲藏,
骂一声小书生你有何情。
三更里有学生跪在尘埃,
尊一声美姐姐咋不明白。
我不是念四书不懂文理,
我把那大清律一笔勾开。
从那天后花园见姐一面,
美姐姐容貌好把魂勾来。
今夜晚你不从我是不走,
就跪在床沿下令人来抬。
定叫你美姐姐丑名在外,
你管叫天河水难洗清白。
四更里有寡妇注意难拿,
骂一声读书生谋害奴家。
千思量万思量没有办法,
我何不后花园悬梁吊煞。
睡在东屋的太爷爷听着大奶奶的轻泣,不由自主地起身来到西屋,突然一把抱住了大奶奶——
我想那个时候太爷爷应该是深爱着这个已成为他儿媳的女人,而大奶奶心里也装着他,只是道德伦理不允许他们这么做。
在大奶奶含泪顺从了太爷爷后,大奶奶又无情地打断了太爷爷的一条腿。太爷爷知道自己玷污了大奶奶的清白,羞愧得要死。但大奶奶却默默地把太爷爷的被褥从东屋搬到了自己的炕上,然后平静地说:“从今后我养活你。”于是,在太爷爷惊讶的目光中,大奶奶成了他的女人。
尽管这些只是我的猜测,但后来从大奶奶的口中证实我关于大奶奶和太爷爷的猜测是对的。
不过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大奶奶此后还一直叫太爷爷“公爹”。这种称呼让后来夹杂在老二兄弟几个中的大升倍感尴尬。十五岁那年,大升背着一卷行李离开了家。
大升的离家出走更加深了大奶奶对大爷爷的愧疚之情,这种愧疚像一把刀子扎在大奶奶的心里,让她永远无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