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儿终于在那年冬天结婚了。媳妇是从人贩子手里花六千块钱买来的贵州姑娘。
小四儿结婚那天热热闹闹地摆了三十桌酒席。因为住得不远,我和丈夫也随了一份份子钱。
我不知道大奶奶为什么把我和新媳妇安排在一桌。只有在整个家族里最有名望的客人才有资格和新媳妇坐在一桌。我从没有想到我在大奶奶的心目中竟有如此高的地位。为了这,我又多加了一百元的礼钱。
同桌的还有大奶奶已出嫁二十多年的小女儿秀。可能因为她极少回娘家的缘故,我不认识她,更不知道原来大奶奶和太爷爷总共生养了五个孩子。除了早年夭折的一个,还剩四个,而秀是这四个孩子中唯一的一个女孩儿。
席间,大奶奶踮着一双小脚来过三次,她每次都笑眯眯地看看新媳妇,然后再叮嘱我多吃点。
秀一个劲地给新媳妇夹菜,新媳妇也不拒绝,只是端着碗把头埋得很低很低。她的嘴张得很小,每次只夹起两三个米粒放在嘴里,然后拿筷子在碗里搅啊搅。
嫁给小四儿,她不是心甘情愿的,我看得出来。
老三媳妇在别的屋里吃完了饭,又跑到我们的席间横挑鼻子竖挑眼地闹了一通,最后是秀把她给轰出去了。
席散后,当我们这些无关的人一个个要离开新房的时候,我看见新媳妇把她一直低着的头慢慢地抬起来,用一种近似哀求的目光看着我们。她就像一只等待宰杀的羔羊,在惊恐中期盼着奇迹的出现。
我的嘴唇动了动,我想问她叫什么名字。可是,这有必要吗?明天人们就会忘了这个贵州姑娘的名字而叫她小四儿媳妇。
小四儿喝得东倒西歪地回来了。喜娘开始上炕铺床:
铺床铺床,喜气洋洋。
要生贵子,也生姑娘。
一对枕头压半边儿,
小两口定投缘。
有缘千里来相会,
要养儿女养一对。
多养金,少养银,
要养生意买卖人。
新炕铺新席儿,
新屋住新人儿。
被边儿连被边儿,
养儿要当官儿。
褥子压褥子,
养儿经铺子。
众人喜,夫妻欢,
白头到老乐无边。
喜娘铺好了被,笑着一把将小四儿和新媳妇拽倒在炕上,我跟随着嬉笑的人群走出新房。
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睡。我可以肯定十八岁的贵州姑娘是在泪水中度过了她的新婚之夜。其实,那个所谓的洞房之夜就是一次心安理得的强奸。
“小四儿成家了,我心里的那块石头也落地了。”第二天,大奶奶隔着篱笆墙,在窗前褪着玉米有一问没一答地和我说着话。
虽是冬天了,可是阳光很明媚。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哦。”我靠在墙根下,还在想着那个贵州姑娘乞求的目光。
大奶奶的头上包裹着我送给她的那条深蓝色的新围巾,看起来精神了许多:“我这些孩子啊,我最愧对的就是秀了。”
“大奶奶,你一共有几个孩子啊?”我小心翼翼地问。我是昨天在小四儿的婚礼上才知道大奶奶原来还有女儿。如果不是今天她主动提起秀,我想我不会问她这些的。
“五个。”大奶奶放下手里的活计伸出一只手掌来对我说。她的手因为常年的劳作而裂了许多的口子,上面密密麻麻地沾满了白色胶布。
我不知道大奶奶嘴中的这五个孩子是否包括早年夭折的那个?抑或包括大升?听说,大升从懂事起就离开了家独自去外面闯荡了。他受不了村里人异样的目光,更无法面对家里那三个相当于自己叔叔的弟弟。
丈夫去城里赚钱时,意外地结识了大升的儿子小利。当得知两人是同乡时,两个人跑到酒馆喝了个烂醉。小利提起大奶奶时,竟忍不住哭了。
我不知道大奶奶心里是否惦记着大升,我想告诉大奶奶这些,可是话到嘴边我又咽回去了。
“我家秀年轻时长得可灵气了。”大奶奶仍在自言自语:“可我孩子多,家里穷,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老二凑合着结婚了,可老三长到二十五六了,也没娶上个媳妇。再赶上了大地震,没办法,只好用秀给老三换了一个。”
“怎么?原来秀和老三媳妇是换亲啊?”我惊得张大了嘴巴。
“可不咋的!”大奶奶说着,干巴巴的眼角好像要溢出泪来:“那年头,穷得揭不开锅,哪儿有钱盖房娶媳妇啊?所以,一换亲啊两家都省了。”
“那秀能愿意吗?”我问。
“不愿意呗!”大奶奶拿袖子擦了擦眼角,然后继续褪着玉米:“秀女婿比秀大八岁,如果只是大点也就罢了,那老三不是也比他媳妇大五岁吗?可秀女婿长得那个寒碜哪!一米五的小个儿,小鼻子小眼儿的,有一条腿还不得劲儿。若不是当初穷,盖不起房,说啥我也不会委屈秀啊!开始秀也是要死要活的不同意,结婚那天晚上还跑回家要抹脖子上吊的。后来,我和老三都给她跪下了,她心软了,也就答应了。”
我知道大奶奶嘴中的不得劲儿,其实就是腿瘸的意思。我无法想象当年如花般的秀是怎样和那个相貌丑陋的小个子男人度过了漫长的二十年。这二十年里,该有着她多少泪水和无奈呀!
“老三媳妇当初也不愿意。她嫌我们家穷,没房子。更主要的是,当年她相中了小四儿。可是那时候我们家老三已经二十五六了,小四儿才十八,我哪能抛下老三让她跟小四儿呢?至于后来她和小四儿的那点事,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好歹她给我们老三生了俩孩子,在外人看起来像一家子人,这也就够了。”大奶奶说到这停下来,看着我,好像在等待着我的赞同。
此时,对于老三媳妇和小四儿之间的纠缠不休我有些能够理解了。或许她是真心爱小四儿的。一个女人,如果一生都没有体验过爱与被爱的滋味,那是多么可怜又可悲的事情。而老三媳妇很幸福!最起码,她比秀幸福。因为除了那个同床异梦的老三,她身边还有一个可以让她爱让她恨的男人小四儿。尽管从昨天开始这个男人已不再属于她了……
见我不说话,大奶奶又自言自语:“唉!拴在哪家槽上就是哪家的驴。再寒碜的人如果看上二十年慢慢地也会习惯了。这么多年,秀女婿没杵过秀一个手指头,这我就放心了。人咋过还不是一辈子啊。短短几十年,一眨眼的工夫,到时候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啥也不知道了,还不都是一样?”
阳光照得我的眼睛有些疼痛。大奶奶是什么时候回屋的,我不知道。我呆呆地望着那面矮矮的篱笆墙,在墙根下站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