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永远也忘不了菀菀出生后的第一个除夕。那天夜里,太爷爷在过完他人生中第九十三个除夕夜后,没有任何征兆的含笑而去了。
我是在凌晨两点被一阵阵脚步声惊醒的。
稍候,老二双手扒着上门槛,站在大奶奶家的门口,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天高喊:“爹!三条道你记得从中间走啊!爹!三条道你记得从中间走啊!爹!三条道你记得从中间走啊!”
三遍喊声过后,从大奶奶的屋里传来了男女老少长短不一的哭声。
我穿上衣服,疯了一样地跑过去。
在大奶奶家那两间窄窄的小屋里跪着一地的人。而我最心爱的太爷爷此时一身官服,静静地躺在用木板搭起来的停尸床上。他头前的板凳上,是一只用棉线搓成的煤油灯。
太爷爷走了!白天他还坐在炕上抱着菀菀玩耍,偷偷地把压岁钱塞进了菀菀的兜里。可是一觉醒来,太爷爷却与我阴阳两隔。
菀菀菀菀你别馋,
过了腊八就过年。
二十三,祭灶天,
二十四,贴对子,
二十五,扫房土,
二十六,去割肉,
二十七,杀公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三十晚上熬一宿,
大年初一扭一扭。
一进腊月,太爷爷就不断地给菀菀哼唱这支歌谣,可是大年初一这天,我却怎么也扭不出来。
我抱着菀菀,眼睛红红地望着大奶奶家院里停放的那口红木棺材,望着披麻戴孝的人们守在棺材前痛哭流涕。
棺材里躺着我的太爷爷,他在新春的第一天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大奶奶很平静。她吩咐老二从屋里给她拿来一只玉米皮编成的坐垫,然后放在太爷爷的棺材前,坐在上面边烧着纸钱边认真吟唱:
龙戏三江水,
虎登万层山。
手拿千张纸,
迈步到灵前。
远看灵棚似雪山,
近看灵棚白布幔。
上打一把红罗伞,
下罩一口紫金棺。
紫金棺,亮油鲜,
去世的亡人把身安。
灵前画的无边捧寿,
灵后画的万朵莲。
灵前摆着五花供,
吃一看二眼观三。
金香炉,银蜡扦,
一对素蜡冒青烟。
院公院婆分左右,
童男童女列两边。
把门狮子喷钱兽,
吹鼓二楼列两边。
左金幡,右银幡,
童子幡,片子幡。
姑娘扎的荷花幡,
灵前打的引魂幡。
有心要把幡名表,
表到天黑表不完。
正吊纸,理当然,
西北角上起云端。
神仙打开云间路,
露出长眉李大仙。
头戴麻冠身穿孝,
哭哭啼啼到灵前。
手拿纸钱怨又怨,
里边的四方外边圆。
虽说不是值钱的宝,
是给亡人送盘缠。
年年都有三月三,
王母娘娘造法船。
上方倒有梭栋树,
鲁班砍倒立桅杆。
长的就把桅杆立,
短的就把纤板栓。
二十八宿拉长纤,
寿仙老翁把棹扳。
头一船渡的康百万,
二一船渡的沈万三。
三一船不把别人渡,
去世的亡人上西天。
西天路,两道弯,
金桥倒比银桥宽。
金桥底下口流水,
银桥底下黑水翻。
千人万马过不去,
去世的亡人走一番。
我不知道大奶奶怎么可以如此平静。她坐在那儿,唱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就好像在唱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等她烧完了最后一个纸钱,人们一拥而上,把那口棺材抬了起来!
要出殡了!大奶奶把盘子中的供品抛向看热闹的人群。
老二打着幡子,众人抬着棺材,后面跟着太爷爷撇下来的一群子孙,他们披麻戴孝,手举着花圈,浩浩荡荡地向张家坟地走去。
“我的天儿呀!这回你可让我咋活呀——”这时的大奶奶才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了起来。
那两天我老是梦见太爷爷。梦见他坐在窗前的藤椅上,笑眯眯地向我摆手:“来,丫头,过来,听我给你唱一段菜打仗。”
我知道大奶奶也一定时常梦见太爷爷。没有了太爷爷,大奶奶心里显得空落落的,行动也变得迟缓了很多。
有时我带着菀菀在院子里转悠,她会忽然冲着屋里高应一声:“哎!来啦!”。然后便转来转去地四处寻找太爷爷的尿盆。
“大奶奶,你在干吗?”我拉住她,她这才醒悟过来,冲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哦!我还以为你太爷爷在屋里喊我,让我给他拿尿盆呢!”
“太爷爷走了。”我提醒她。
“走了好!走了好!这个冤家他拖累了我一辈子,如今终于舍得走了。”大奶奶明显地对太爷爷的离去不习惯,可嘴上却总是这样说。
太爷爷走后的第七天,大升来了。这是他十五岁那年离家后第一次回来看望大奶奶。时隔四十多年了,彼此早已认不出对方的模样。
当村里人把头发花白的大升带到大奶奶面前时,大升只喊了声:“妈!”便“扑通”一声跌倒在大奶奶面前。
“这是你的儿子大升。”村里人见大奶奶愣在那儿,在一旁介绍。
“你这个兔崽子!你跑哪儿去啦?你还知道回来呀?这么多年,你可想死妈啦!”大奶奶像是看见了十五岁时的大升,她用拳头狠狠地捶了大升几拳,然后母子俩相拥而泣。
大升是从小利的口中得知太爷爷去世的消息的。这么多年来,太爷爷一直是大升心里过不去的那道坎。如今,这道坎消失了。他才鼓起勇气回来看望自己从未尽过孝的老母亲。
那天,大奶奶和大升在屋里说了好半天话。我不知道娘俩都说了些什么,我只看见大升走时,脸上挂着两行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