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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前后，种瓜种豆。一场春雨过后，大奶奶开始在院子里忙碌了。
有时赶上天气好，我也会帮大奶奶把太爷爷从屋里抬出来，让他坐在窗前的藤椅上。这藤椅是老三媳妇让老三从城里给太爷爷买回来的。也许是因为大奶奶为她挽回了婚姻和面子的缘故，老三媳妇对太爷爷和大奶奶变得孝顺起来。
太爷爷当年被大奶奶打断了腿，行动一直不太方便。
几年前他又因病瘫痪在床，此后便一直也没有出过屋子。他每天都躺在炕上，怀里抱着一只收音机，听一些评书之类的节目。如果躺得累了，他也会自己慢慢地坐起来，试图透过那扇用报纸糊起的窗户，看一看窗外的世界。
当我和大奶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太爷爷放到窗前的藤椅上时，太爷爷高兴极了。因为是初春，阳光还不是太刺眼。太爷爷怀里抱着他的收音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便打开收音机，看大奶奶在院子里劳作了。
那面篱笆墙因为经过了一年的风吹雨打已经破旧不堪了。大奶奶找来了一些玉米秸和高粱秸，要我帮她把篱笆墙修补一下。
在我帮大奶奶修补篱笆墙的时候，大奶奶那双粽子般的小脚小心翼翼地向后移动着。
“大奶奶，你这双小脚走起路来方便吗？”我小声地问。
“不方便又能有啥办法？”大奶奶叹口气，说：“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的脚上就被那缠脚布给包裹着。那个时候时兴这个，女人不缠脚，嫁人都没人要。哪像现在啊，你看我家老三那个闺女，十三岁时脚就有一尺多长，现在长到十八啦，那脚比她爹的还大！那样踩在地上才踏实呢！”
我被大奶奶的话逗笑了，忽然又想起了我故事中的窅娘：“大奶奶，你知道你们那个时候为什么时兴裹脚吗?”
“我不知道，反正是从祖辈传下来的，那时的人都认为小脚好看。”大奶奶拿小镐往修好的篱笆墙上培着土，说。
“其实这是从五代十国的时期传下来的。”我一下来了兴致，也不管大奶奶懂不懂，自顾自地说：“那个时候，南唐后宫有一位来自江南的女子名叫窅娘。因为她擅长舞蹈，所以后主李煜不惜重金为她铸造了一朵金莲花，并命她在十尺高的莲花上跳舞。由于莲花的直径不足一米，跳舞时只能以脚尖着地，窅娘的一双大脚根本无法在上面施展自己的舞艺，所以她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用长长的白布把整个脚趾脚踝及小腿紧紧包裹起来，这样再经过她的昼夜苦练，她便终于可以在咫尺之间用脚尖随意起舞了。从那以后，从宫中到民间便刮起了一股缠足的旋风，这种陋习一直延续到你们那个年代。”
听我说起窅娘，正在闭目养神的太爷爷忽然插嘴道：“那个时候，宋太祖赵匡胤对南唐虎视眈眈。可李煜不顾国事却追求享乐，她的行为遭到了宫中许多大臣的不满。有人甚至作了一首《金莲步诗》：
金陵佳丽不虚传，
浦上荷花水上仙；
未会与民同乐意，
却于宫里看金莲。
这也是女人的小脚为什么被称作三寸金莲的原因。”
“窅娘也因此得到了李煜的宠幸。”有人能和我答话我感到很兴奋：“李煜还专门为她写了一首诗词：
晓月坠，
宿云微，
无语枕边倚。
梦回芳草思依依，
天远雁声稀。
啼莺散，
余花乱，
寂寞画堂深院。
片红休扫尽从伊，
留待舞人归。
李煜真的是一个多情之人。”
“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我的话音未落，太爷爷便抢先道：“在李煜被降时，留下了一篇未完成的手稿：
樱桃落尽春归去，
蝶翻金粉双飞。
子规啼恨小楼西。
曲屏珠箔晚，
惆怅卷金泥。
门巷寂寥人去后，
望残烟草低迷。
……
李煜是个才子，却不是一个好皇帝。”
我愣了片刻，然后忽然扔下手中的玉米秸跑到了太爷爷的面前。
天哪！刚才和我对话的真的是我眼前这个年过九旬的老人吗？他身上那件厚厚的棉衣散发着一股霉臭味，白白的胡须乱蓬蓬的长满了整张脸，他的头上戴着一顶肮脏的黑色毡帽，当他摘下帽子伸手挠痒的时候，我看见了他光秃秃的头顶。
在这样一个近似古董式的老人心里会有怎样的一个世界？难道他会是我的知音吗？
太爷爷见我忽然跑到他的面前，开始吓了一跳。继而他咧开嘴，露出所剩不多的几颗牙齿，望着我笑了。
我又疯了一样跑回大奶奶的身边，央求着：“大奶奶，你能不能在这篱笆墙的北头儿留一扇门？”
大奶奶在靠近山墙处，真的给我留了一扇门。虽然门很窄，但却能容我自由出入。
我开始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已经土埋脖子的太爷爷。我开始懂得了男人与女人之间除了爱情与友情之外，还存在着另外一种感情。
当大奶奶在院子里劳作的时候，我便陪在太爷爷的身边，给他剪指甲。
阳光暖融融的，太爷爷把干枯的手放在我的手心，嘴里开始哼唱一些歌谣给我听：
樱桃开花长不高，
丁郎为母把香烧。
叨叨着老娘常常在，
谁家世世挂黄袍。
杏树开花叶儿圆，
洞宾老祖下高山。
两手捧着灵丹药，
搭救徒儿薛丁山。
桃树开花片片红，
杨家出了个杨排风。
力杀西门的刘金定，
天门阵上的穆桂英。
榆树开花锯齿多，
孙二娘开店十字坡。
打遍天下无敌手，
来了好汉武二哥。
杨树开花一串连，
刘全顶瓜到阴间。
阴间不如阳间乐，
借尸还魂李翠莲。
香椿开花喷喷香，
井台打水李三娘。
三娘受苦真受苦，
磨坊产生咬脐郎。
枣树开花编着笆，
真龙天子要出家。
满朝文武留不住，
大好江山舍掉他。
松树开花四季青，
张袍打死李汉荣。
历来一命抵一命，
谁家表妹嫁表兄。
梨树开花颤巍巍，
姜女寻夫泪双垂。
哭倒长城八百里，
滴血认亲叹可悲。
……
太爷爷带我走进了一个又一个的历史传说当中。我有些妒忌大奶奶了，要知道能和太爷爷这样的男人一起生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当我把我的这种想法悄悄告诉大奶奶的时候，大奶奶笑得前仰后合，直到最后笑出了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