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第三天,我就接到了那位姓李的负责人给我打来的电话,剧本已经被某导演看中了,不过因为我在北京没有名气,所以他们把价钱压得很低。
“什么价钱?”我问,我对这些一窍不通。
“我们公司要买断这个剧本的版权,但只付给你二十万元的版权费。”他答。
二十万元?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更何况我从没有想过要靠文学来赚钱。只要能把《家长里短》拍成电视剧,哪怕倒给他们钱我都愿意。
“怎么样?如果你同意,随时可以来公司签合同。”他说。
第二天我就带着上次未花完的三百块钱再次去了北京。当我在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时,我仍觉得这一切如同天方夜谭。
那晚,我给王导打了个电话,我把他约到北京有名的一家大饭店,想请他吃一顿大餐。
那顿饭我们两个人吃了一千,我去结账时,吧台的收银员告诉我,王导已经把钱付了。
那家饭店很火。在喧闹的人群中,我发现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那是我在电视上常常看到的著名主持人,我没有看见有人围观。在北京,名人遍地都是,我在北京的街头看见他们就像在麦田里看见丢落的麦穗一样寻常。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喝着酒,王导问我。
“我没想过。”我说实话。
王导笑了:“如果你想在北京发展,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我只是个乡下女人,而且又没有上过大学。”我忽然有点自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但你应该是全国第一个没有上过大学但写出剧本的乡下女人。”王导认真地对我说:“这是你的骄傲。”
“可是……”我犹豫着。不知道为什么剧本卖掉了,我的心情反而很沉重,我对未来感到很茫然。
“其实你就是一块被埋藏在土里的金子。”王导说:“拂去尘土,人们会看到你耀眼的光芒。”
那晚我和王导谈了很久,谈到尽兴时,我给他哼唱起一首歌谣:
一头耕牛半亩田,
行也安然坐也安然。
雨后晴天驾小船,
酒在一边鱼在一边。
夜归丈夫话灯前,
今也谈谈古也谈谈。
布衣暖和胜丝绵,
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我很矛盾,我不知道当我决定要留在北京打拼的时候,我是否还能拥有那种悠然自得的生活?
在王导的帮助下,北京《中国妇女报》用了二分之一的版面刊登了关于我和我这部剧本的专访。几百万的发行量,就像副标题写的那样:“水孩儿,十六岁发表作品,二十六岁以剧本《家长里短》为人所共知。”一时间我成了新闻人物。
回到家后,我才知道短短的几天里,我家的门槛已经被数十家媒体的记者给踩扁了。
导火索是从北京点起来的,然后向省市蔓延。
依葫芦画瓢,农家女卖剧本的新闻开始像神话故事般被人传说。
我被众人莫名其妙地捧到了天上,我想下来,可是没有梯子。
那段日子我家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大大小小的采访车让我应接不暇。
村传达室收报纸的王老头看见报纸上有我的名字,便会向村里人宣传:“呀!人家菀菀妈写的剧本卖了二十万呢!”第二天看见类似的内容,他又大惊小怪:“天!菀菀妈又写了一个剧本,又卖了二十万!”
“人家菀菀妈写的剧本一下子就卖了好几十万,听说,她在北京都买房子了。”亮子妈说得更悬。
“菀菀妈,”一向老实巴交的小四儿找到我,说:“你也教教我家幺妹写剧本吧!我家这么困难,我也没个啥本事,听说写剧本挺挣钱的,你和我家幺妹关系那么好,你也教他写写,卖卖?你忘了我家幺妹还老教你绣鞋垫呢?”
“好!好!”我哭笑不得。
“我知道你不属于张庄,”连亮子也这么说:“你迟早会离开这里。”
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回以前的日子了,我已经无法回到过去。
我忽然很想念我的太爷爷和我的大奶奶。在我离开张庄的前一天晚上,我站在房顶上,望着村东的乱坟岗喊着:
说胡话,道话胡,
荞麦地里耪玉黍。
一耪耪出棵大柳树,
一尺高七八搂粗。
上面的桑葚黑乎乎,
拿起竿子去暴枣,
掉了一地胡萝卜。
拿回家来做干饭,
揭锅一看是懒豆腐。
张三吃了李四饱,
撑得王五满街跑。
东西大道南北走,
听得张庄人咬狗。
拿起狗来冲砖头,
还怕砖头咬了手。
我知道我疯了,不光我,张庄的人都疯了。只有丈夫很平静地对我说:“如果你不适应北京的生活,就回来。如果你在北京站住脚了,我会同意和你离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