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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我都会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翻看三毛的故事。
我惊讶于这个世间竟然曾经有过一个女子的思想和我如此相似,舍弃曾经的狂妄,绽放内心的宁静。在一个根本不属于自己却被自己认定是最适合自己的地方不为任何原因的痴痴守候。三毛最终选择了死亡,而我选择的是比死亡更可悲的忘记自我。
小石榴,开红花。
张家的丫头给谁家?
给隔壁的老寇家。
绣花的枕头绣花的被,
绣花的手巾擦眼泪。
妈呀妈呀你陪我啥?
十二头猪,十二只羊,
十二个丫鬟陪姑娘。
爹呀爹呀你陪我啥?
找木匠,打柜箱,
请来裁缝做衣裳。
哥呀哥呀你陪我啥?
红绸子绿穗子,
花布手巾陪妹子。
嫂子嫂子你陪我啥?
破坛子烂罐子,
打发丫头嫁汉子!
1994年的秋天,刚满二十岁的我出嫁了。没有母亲嘴中的猪羊,丫鬟;也没有父亲嘴中的柜箱,衣裳;没有哥哥嘴中的绸缎,手巾;也没有嫂子嘴中的破坛烂罐;我的嫁妆是装了满满一车的读者来信和获奖证书。
我是谁?我背对着毛毛和子伊泪流满面的脸……我走向无边的旷野……枯草疯狂的蔓延,花朵悄然地绽放……我在歌声中静静地舞蹈……婚后的日子里,同样的梦我竟然会做十几次!
有很多次我都想拿起笔,给毛毛或者子伊甚至随便什么人写一封信,诉说一下我内心的感受,但最终我都克制住了。
想想大奶奶,想想老三媳妇,想想身边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女人们……她们就像一粒蒲公英的种子,风儿将它吹到哪里,它就在哪里生根发芽。同样是一日三餐,同样是穿衣吃饭,我和她们又能有什么不同呢?
人本没有贵贱之分。在茫茫人海中,我只想做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拥有一种简单而平静的生活,这就足够了。
在睡醒的午后,我习惯了倚在门口看小女孩们在大槐树下跳皮筋。
有时我也会加入到她们的行列,和她们一起吟唱那些可爱又可笑的歌谣:
羊羊豆,开白花。骡马车,回娘家。
爹出来,拿包袱。妈出来,抱娃娃。
哥出来,卸骡马。嫂子出来一扭搭。
嫂子嫂子你别扭,我看看爹妈就回家。
哥哥说,屋里坐。嫂子说,炕沿破。
哥哥说,坐炕里。嫂子说,没炕席。
哥哥说,拿板凳。嫂子说,搬不动。
哥哥说,快做饭。嫂子说,没米面。
哥哥说,砍斤肉。嫂子说,钱不够。
哥哥说,打壶酒。嫂子说,钱没有。
妹妹说,不吃你们的饭,不喝你们的酒,
抱起孩子就往外走。
爹也哭,妈也哭。嫂子乐得拍屁股。
爹妈送到大门里,哥哥送到大门外。
妹妹,妹妹,你几时再来?
爹妈死了穿孝来,哥哥死了烧纸来,
嫂子她要死了哇,我到她坟上拉屎来。
每次唱完歌谣,我和小女孩们都会傻笑个不停。那些歌声和笑声常常会打破午后的宁静,在风中飘出很远很远。
那些日子,我仍会陆陆续续地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
每次收到信的时候,我都像一具被抽干了思想的僵尸一般,大脑有片刻的空白。诗人?那对于我来说应该是上个世纪的事了。虽然仅时隔短短的半年,但我知道我已经完全融入现实的生活当中,正逐渐成为左邻右舍那样的女人。
那个阴雨的午后,我昏睡了整整一个下午。醒后,我把已落满灰尘的两个麻袋从床底下拖出来,开始生火做饭。
我坐在灶前,一手拉着风箱,一手从麻袋里取出那些读者来信往灶坑里添着。我看着记忆在灶膛里燃起高高的火苗,然后化为灰烬。我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梦想重要,馒头更重要。那晚我吃着用我的梦想蒸熟的馒头,感到有一种特别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