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说过,拴在哪家的槽上,就是哪家的驴。
春暖花开的时候,小四儿媳妇也开始跟在小四儿的后面扛着锄搞下地干活了。当人们喊他“小四儿家的”时候,她也会微微一笑,表示她答应了。
可我依然看得出她埋藏在心底的忧郁。每次路过我家门口,她都会故意放慢脚步,逐渐落在小四儿的后面,然后用一种渴望亲近的眼神望着我。待小四儿喊她,她便又紧走几步,追上小四儿。
有时我见她看我,我就会微笑着冲她点点头,就算是和她打过招呼了。这样一来二去,农闲的时候,她就会拿上一只未绣完的鞋垫,假装来教我做针线活儿的样子到我家串门。
我把小四儿媳妇让到炕里,两个人拿条薄薄的毯子盖住腿,就这样相对而坐。
“这鞋垫绣得真漂亮!”怕小四儿媳妇拘束,每次我都显示出过分的热情。对这样一个背井离乡的女子,我心里的确有着过多的爱怜。
“这是绣给小四儿的,如果你喜欢,有空我也给你绣一副。”小四儿媳妇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不像身边那些五大三粗的女人说起话来好像要把整个房顶掀起来一样。
“这是你们贵州姑娘给情郎的定情之物,我可不敢要。”我半开玩笑地说。
“第一副是,第二副就不是了。”她轻声地说。
我不知道小四儿媳妇所说的第二副是指给小四儿的这副还是想送我的那一副。但我明白,在被卖给小四儿之前,在她的家乡,她肯定也有着自己的心上人。
“我叫幺妹。我家住在贵州一个很偏僻的山寨里面。”她边绣鞋垫边和我聊着。
“哦!”我不敢问她家乡的事情,更不敢问她是否喜欢小四儿之类的话。和这样一个被贩卖来的姑娘谈这种话题,对她无疑是一种伤害。
“其实我们一样!”她忽然望着我,笑了。
我一惊,我不明白她嘴里说的“我们一样”是什么意思。
“虽然你以前是个诗人,我不是。可是我们都忘记了自己的从前,在这样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和一个平凡的男人,过着常人一样的日子。”幺妹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让我感到一阵眩晕。一直以来,我小心翼翼关闭的关于前世那扇记忆之门就这样在不经意中被这样一个陌生的女子给无情地打开了。
“哦!”我连声应着,努力抑制着眼中的泪水。对幺妹,我顷刻间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其实我们又不一样。”幺妹又幽幽地说:“你是幸福的!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样的一种生活,而我不是。”
那天我和幺妹聊了很多。
幺妹告诉我,她家住在贵州一个很偏僻的山寨里。那里的女孩很少上学,当长到十四五岁大的时候,她们的父母便要她们去山外自谋生路。
幺妹原本想去广州打工的,可是在半路上被人贩子骗到了河北,并把她以七千元的价钱卖给了邻村的一个哑巴。
哑巴比小四儿的年龄还要大,而且脾气不好,幺妹在那生活的三年受尽了哑巴的折磨。哑巴嫌幺妹不会干活生娃,在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带娃的寡妇后,哑巴又以六千元的价格把幺妹卖给了小四儿。
“小四儿对我不错,我只是受不了村里人异样的目光。”幺妹含着泪说:“我恨那个人贩子,更恨死了那个哑巴。如果当初我就跟了小四儿,我想我会很满足,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总觉得自己活得不像人,而像是一只被人随便买卖的牲口。”幺妹说到这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我慢慢地把幺妹拥在怀里,用手轻轻抚摸着这个比我小两岁的异乡女孩,泪水浸湿了脸庞。
婚后的第一个春天,桃花开满了我家的整个院子。我因为有了可以谈话的朋友而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我第一次对幺妹讲起了我十六岁时发表的第一篇文章,讲起二十岁前天南海北参加的笔会,讲起了我曾收到过的千万封读者的来信,讲起了与我相濡以墨的文友毛毛还有子伊,讲起了我的笔名“水孩儿”和早已一去不返的青春岁月……
真奇怪,对丈夫没有讲过的事情我都可以讲给幺妹听,而幺妹是我最好的听众。
“水孩儿?你为什么会叫这样一个奇怪的笔名?”幺妹好奇地问我。
“因为在我十六岁那年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在你身边生活着很多苍蝇和蛆,它们总想把最美好的东西变成一堆垃圾。可是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不要忘记,自己是一滴冰清玉洁的纯净水。”我回答,并奇怪时隔多年,子伊的那些话我竟然还会记得如此清晰。
后来,我对幺妹说起了我常做的那个梦:无边的旷野……蔓延的枯草……绽放的花朵……我一个人独舞……
幺妹笑了:“其实你的梦寓意很简单。生活是无边的旷野,婚姻是蔓延的枯草,梦想是绽放的花朵,而你,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在这里独舞。”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从未读过书的女孩,一个被拐卖来的贵州姑娘,一个被称为“小四儿媳妇”的农家女人,竟然能够如此轻易地看穿我的内心。
我禁不住轻声笑起来,其实我早就明白,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是的,我一直也没有放弃我的梦想,即使婚后我从未拿过笔,从未写过任何文章。但在我内心,我依然怀着一种浪漫的心情在生活。
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庄稼人,却全然不理解农人的苦衷,只是怀着文人墨客的心态,感觉这是百分之百的世外桃源,并自诩这里是我灵魂的安静庄。仿佛这样认为了我的灵魂便会真的静下来似的,仿佛我内心的恐惧,矫情,欲望,苦恼全部丢进了滚滚红尘,又仿佛开畦菜园种几亩麦田,高雅脱俗情调极至似的。
走进田里,我不想承认自己的痛觉,不想承认身体的羸弱。在这漫漫的季节里,疲惫紧紧地束缚着我,不敢做任何梦,不敢做一次灵魂的释放,我怕全部努力毁于一旦。我不明白这是自虐还是强化。我想,是不是任何一种生命过程都是这般矛盾,荒谬,无解,沉重而残破?
泪水晒成菜里的盐,诗播进田里。生生息息被梦幻诱惑而又被现实解体。我把这里当作世外桃源,把大奶奶和老三媳妇看成我童话故事中的人物。我从没有走进过她们的世界,除了幺妹,我甚至都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和我真正谈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