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正月十五那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铺天盖地,仿佛要把整个村庄都掩埋起来。狂风夹杂着暴雪打在门窗上,就像一只发怒的狮子不断吼叫着硬生生地往屋里闯。
晌午时分,大雪终于停了,堆积在窗外的雪足足有半人高。
我嘴里一边咒骂着这鬼天气,一边忙不迭地拿起铁锹出去清除门外的积雪。
对面屋顶上早有人拿着扫帚在上面扫雪了。雪花像银屑一样洒下来,阳光一照,亮得刺眼。好奇的孩子们在雪地里打着雪仗,嘴里的歌谣传出好远:
正月十五搭灯台,
爷爷娶了个后奶奶。
脚又大,嘴又歪,
气得爷爷起不来。
奶奶奶奶你去吧,
爷爷好了你再来。
奶奶走出三里地,
爷爷咽了气。
奶奶离开张各庄,
爷爷上了床。
奶奶走到滦南县,
爷爷入了殓。
奶奶走到北平府,
爷爷入了土。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歌谣戛然而止。
“房塌了!房塌了!大奶奶家的房塌了!”众人扔下手中的铁锹和扫帚不约而同地向大奶奶家跑去。
大奶奶家的屋顶被积雪压塌了。在屋顶塌落的那一刻,我看见股股浓烟带着火苗从缝隙中钻出来,冲向天空。
“快救火!”我惊叫起来:“快点救火啊!”不知为什么,我的双腿像是被灌满了铅,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当我连滚带爬地终于来到大奶奶家的窗前时,早已有人掀掉了大奶奶家的窗户,而我的大奶奶穿着她十八岁时的那身嫁衣,满面笑容地躺在炕中央。
大奶奶走了。在太爷爷走后的第十五天,大奶奶追随太爷爷而去了。大奶奶在烧火时故意点燃了门帘,大火烧着了屋顶,因为下雪的缘故,火苗无法向外蔓延,只化作滚滚浓烟在屋子里乱窜。
大奶奶早已在浓烟中窒息而死。当被烧焦的屋顶终于经受不住积雪的重压而轰然倒塌的时候,大奶奶已含笑到了另一个世界。
六十七年前,也是这样的一场大雪吧?十八岁的大奶奶用无助的目光望着雪地里打猎归来的太爷爷。太爷爷从怀里默默地掏出了那五十块大洋,从此,两个人便结下了今生无法解开的恩怨。
六十七年后,也是这样的一场大雪,大奶奶穿上她的嫁衣,去向了另外一个世界。我知道,在那个世界里,骑马来迎娶大奶奶的,这次一定是我的太爷爷。
“要不要给大升送个信儿呢?”小四儿和两个哥哥商量。
“送吧!”老二考虑再三说:“不管怎么说,都是从一个裤裆里掉出来的,咱妈也是他妈。”
灵堂是在第二天早上搭起来的。下午人们用了整整半天的时间,才把大奶奶家院中的积雪给清理干净了。
同样的红木棺材,同样的痛哭流涕的子孙,只是少了半个月前唱丧歌的人。
大升跪在雪地中,一步一个头从村口磕来。这是他离家后四十多年来第二次回这个村子,也将是最后一次。他知道,从今后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上次回来,大升提出要把大奶奶接到城里去住,可大奶奶不同意。“穷家难舍。”大奶奶说。当大升又小心翼翼地问起大奶奶百年以后,是否愿意和大爷爷并骨的事情时,大奶奶声音颤抖地说:“你是老大,你说咋办就咋办吧!”
大升这次回来,早已经做好了与那兄弟三个撕破脸的准备。无论如何,他也要把大奶奶的骨灰带回去,与大爷爷葬在一起。在郊外那块墓地里,大爷爷已经孤零零地等了五十多年。
“不行!”听大升说要把大奶奶和大爷爷葬在一起,老二红了眼。
“今天这事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大升一副不容商量的架势,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爹和我妈是原配,让他们两个并骨,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们谁也不能阻拦!”
“你爹和你妈?那是几辈子以前的事了?我爹和我妈在一块儿生活了五十多年,临了呢?我妈和你爹去并骨,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啊?”老二觉得可笑。
“这是妈生前答应我的。”大升说:“妈跟我说过,我是家里的老大,这事我说咋办就咋办。”
“你是老大?”老二指着大升的鼻子,说:“你对妈尽过几天孝啊?你是老大?大升我告诉你,今天让你来,完全是照着妈的面子。你若是再胡搅蛮缠,你就给我滚出张庄!”
两人眼看就要动起手来了。这时,族里的一位长辈给出了个主意:把大奶奶的尸体送去火化,骨灰由兄弟二人各拿一半。
大升终于把大奶奶的骨灰带回去了。在郊区的那片墓地里,八十五岁的大奶奶和曾经十八岁的大爷爷葬在了一起。
而这边,红木棺材也缓缓入葬,同一个墓穴里,是与大奶奶相守一生的太爷爷。
我忽然感到很悲哀。大奶奶,这个历经沧桑的小脚女人,她一生为情所困,没想到死后仍无法逃脱这样悲惨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