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沾满了馒头,就着咸菜好似更咸了几分,天边的乌云好似有所感,细腻笼罩了这边地方,一副将落雨的模样。
王石大口大口吞咽,不顾任何人,这一刻他的眼中仅有王大雷黝黑的手和夹着咸菜的馒头。
周围众人望着狼吞虎咽的王石,纷纷沉默不语,默默望着跪倒在王大雷身侧的少年人,目中有怜悯、有可惜、有感同身受等,皆被这一幕震撼到了心扉。
何虎双眸隐含热泪,却没有夺眶而出,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微微颤抖,指尖使劲过力泛白了亦不自知。
何木默默转过了身,双眼早已是通红,他看不得这些,惹人落泪。奈何眼泪并不听使唤,仍是不要钱似的落了下来。
张思早已是哭成了泪人。
杨阔手中的烟早已燃到根部,他也察觉不到。仅是眉头紧锁望着这个狼吞虎咽,就这眼泪吃着咸菜馒头的少年人。
王石一口接一口,觉不着噎。
这时远处缓缓驶来一辆黑色面包车,黑色的漆面犹如阴暗的天空,随着那朵乌云彻彻底底笼罩了过来,给不了任何人喘息的时间。
厂门处众人浑然不觉,仍细细盯着王石的一举一动,移不开目光。
黑色面包车刹住了车。
后车门缓缓拉开。
一个老者的面孔映在了这天之下,隐隐约约昏暗的光线,趁着眉骨笼罩在了眼底。反之老者的嘴角却是和蔼中泛着细微的关怀,瞧不出喜哀。
老者为南村村长:王有才。
司机和副驾员先行下了车,提着医药箱急匆匆地跑向了担架处,手上各种急救设备能打开的已是备开的状态,满目焦急之色。此二人是为村里医疗室的能手。
也在同时,两个青年自另一侧下了车,紧忙几步走上前搀扶着王有才下了车,王有才手持一拐随着脚步颤巍巍地走向了厂门处。
这时厂门处众人才惊觉。
纷纷放开了路,并礼貌说着:
何虎:“村长。”
何木:“……”
张思:“呜呜呜…”
杨阔:“伯…村长。”
另众人:“村长。”
王有才不做任何回应,仅是双目熠熠盯着那一张担架,细致一点便是盯着担架上躺着的王大雷。嘴角微微抽了两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复杂的表情使人望之会整夜深思。
片刻才又下移了目光望见了王石,目中怜悯之色喷涌而出,手上捏着拐杖愈加用力,有如王大雷攥着馒头的那只手,如出一辙。
王有才颤巍巍抬起一手,伸向王石父子所在的方向,轻唤一声:“王石…”
王石仍啃着所剩不多的馒头,沉默不语。如此这样根本听不见有人唤自己,亦或者说不愿听见、亦似不愿搭理。
“石儿…”王有才又唤。
未有回音。
这一片地又少有的陷入了寂静。
医疗室二人已是扑在了王大雷身上做着各项的检测,各种医疗器械能用上的都用上了,持续了好一会,二人也停下了手脚。
众人紧张望着二人的神色。
二人哀伤摇了摇了头。
也在此时王石止住了动作,他自然操心盯着二位医者的动作,见此心也沉入了谷底,紧紧攥着王大雷的双手隐隐颤抖了起来。
这二位医者可算是这十里八乡最好的医生,一般他二人认定了结果,那便是决定了,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王石看着仅剩一口的馒头,颤巍着双手送入了口,一口咽了下去,探出手抚摸着王大雷的侧脸,轻声开口:“爹,咱回家。”
他本该撒泼要个说法的,亦或者死赖在这采石场不走的,又或者连夜带着王大雷去县医院检查治疗的。但随着这一个个重锤敲在心上,他也麻木昏沉了。他不愿在这里争论不休,也不愿晾着可怜的父亲去争这一丝的尊严和底线。他只知道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就连这支离破碎的家,也在这一刻散了。
他心累了,只想回去和王大雷好好待一晚上,明日的事明日自会给个交代。
王有才急忙走上前:“石儿…”
王石不顾任何人言语,径直抱起王大雷,同样不理睬王有才,仅望了一眼何虎。
何虎顿时了然:“小石,来。”
何木和张思紧随其后。
四人来,五人回。
何虎油门一踩,远去了。
仅留下王有才、杨阔等人、一副空担架留此地,悲风中也是掀起一阵尘土。
杨阔这时才发觉手上烧尽的烟头,一把甩在了地上,好似对这烟头有了仇恨,狠踩了几脚烟头才似平息了怒火,随后转过身对着一众人摆了摆手。
一众工人才退回了采石场。
杨阔侧目,见着王有才仍拉着老脸沉思不语,便对着随王有才而来的人,呵斥道:“走吧走吧都走吧,联系一下村里的木匠准备给王大哥打造一副棺材,还有那路上的纸钱可不能少,王大哥生前就少这些,死了咱不得还个愿?这些费用都算在我杨阔头上,去吧去吧!”
杨阔说着,随着王有才而来的人如猫见了老鼠,连连点头哈腰答应,甚至都没敢看向王有才一眼,就急匆匆地驾着面包车离去了。
杨阔对此煞是满意连连点头,亲眼望着面包车远去了,这才正式转过身望向了魂不守舍的王有才,轻声唤道:“王伯伯~”
这一声温柔的音好似惊动了王有才的心房,霎时便回过了神,急忙用浑浊的眼扫了一圈,便见着了一脸贼兮兮的杨阔,微微整顿了神色,沉声道:“小阔,你让车子都走了,我这老胳膊老腿可怎么回?莫不成让我走回去?”
杨阔听此谦卑道:“王伯伯,您是村里的长辈,怎能让您走回去,这不是明摆着让村里人说我杨阔坏话嘛?这不?趁着王大雷的事。您好不容易来一次咱这地方,也好让晚辈尽尽地主之谊也好,不是吗?”
杨阔本谦卑的身子,随着话语逐渐落下,身子骨慢慢挺直了,更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本就挺直的身子更如一朵阴云一般压向了王有才。
王有才对此好似见怪不怪,面不改色轻声叹道:“小阔啊,你这些年可为村里带来了不少指标,上级一下来查总是小阔你一个人顶着。不吝贫富,将自身指标平分在村里的各家各户,更是成功让咱村脱了贫,你功不可没啊。你现在又留我一个老人家在这,明知道你伯伯我不喜这些,都怪你这混小子做得好事!”
王有才说着便连声呵斥了起来。
杨阔哪里管这些,急忙上前搀扶住王有才温和说道:“伯伯,您说这些多见外!那还不是咱惦念您,想您日理万机,咱想见还难呢!趁着这个好机会,咱家好生吃一顿、喝一顿!”
王有才浑浊的双眼隐去了眼底本该有的泪花,大声笑道:“你啊你!真是随了你爹了!哈哈我也就不推脱了,不然你小子不知道又要崩出什么臭屁了….…”
杨阔开怀:“哈哈,还是伯伯爱戴咱。”
杨阔随即一手搂着王有才,大步阔首入了采石场,是要去大吃大喝一顿,偶尔一眼望向了何虎车子离去的方向,神色坦然。
王有才脸上笑得咧开了花,甚至满脸褶皱都隐藏不了的喜悦,偶尔一眼望向了何虎车子离去的方向,神色哀婉。
一中年一老便热情攀谈了起来。
一个时辰而过。
采石场主屋里桌上摆放着两瓶好酒。零散摆放着几盘下酒菜,有荤有素,如今被吃得杯盘狼藉。
杨阔一手捏着烟时不时吧咂几口,一脚踩在凳子上,胳膊肘子搭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后仰挺着大肚腩,喝的满面红光,一副安逸轻松的模样。
王有才倒是端坐着规规矩矩,不时浅酌几口小酒,不时夹几筷子菜,同样喝的老脸红扑扑,浑浊的双眼让人看不清眼底,但嘴角总是带着微笑。刚刚嚼完了一口肉片,认真转过头望向杨阔:“小阔,这王大雷死得可怜,这一走,这家里可就剩下王石这小孩一人了,这孩子也是苦命人啊。少时被娘抛弃,而今生活眼见有些起色了,却不曾想……唉。”
王有才说罢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杨阔毫不在意抚摸着肚腩,吐字不清:“唉,王伯啊。您老人家甚都好,就是这慈母心肠老爱乱泛滥。虽说您早年和王大雷父亲关系好,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给他们父子二人关照也够多了,也算还了这一份恩情了。这南村里要说过得苦的,那可多了去了,您还能处处尽心尽力?意思意思得了呗,你老人家也快退休了,操心这些可对身子骨不好,您说呢?”
王有才沉沉叹了口气,缓了缓又说道:“小阔啊,这人之常情。王大雷一死必然村里动静不小,这几日你也尽快将王大雷工伤工亡申请表,报到县里劳动保障行政部门。咱先积极迈出这一步,免得到时候王石去报。这么一做,也好让村里人看看咱的态度,也省得背后被人嚼舌根。”
杨阔双眉倒立猛然坐直了身子,指头敲起了桌子,认真看着王有才沉声道:“王伯,合规矩我自然会报。首先,王大雷没和我签劳务合同,这么去至少要两个证人、证词好证明王大雷是我的员工。二来,还得带着王大雷去县里正规医院出具报告,承认其死亡。还要加上王大雷各种身份证明材料。三来,有王石近亲属在,哪里劳烦到我?”
“小阔啊,这可不是麻烦或者你说得这些原因,仅仅要表明一下态度,态度知道吗?麻烦一点便要麻烦一点,再者说,人都死你这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于情于理于人性,你也该去跑跑?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村书记和老书记考虑考虑?”
杨阔显然不太耐烦了,随手摆了摆,满不在乎端起一杯酒凑向王有才面前:“行了行了王伯,知晓了知晓了,喝酒喝酒,真是摊上的倒霉事,躲都躲不过。”
叮。
二人捧杯一饮而尽,相视一笑。
采石场屋子里饭局、酒局上,爽朗开怀地笑声传遍了整个采石场,久久徘徊于夜空中迟迟不肯散去,那间屋子更是通宵亮起了灯。
王大雷的死对人是微弱的。
王大雷的死对人又是猛烈的。
采石场亮着灯。王石家附近村民家也亮着灯。
采石场为刺耳的喧嚣。而这里则为一片死寂。
何虎的车子是开到王石家门口的,这是王石要求的,此时正值夜里,王石家门口处却挤满了人,正是这附近的村民,他们早都得到了消息。无论出于好奇、怜悯、求实等等,都过来了。
何虎一家人在人群最前面。面色呆板木然站着一动不动,在这一刻他们好似与这天地是绝缘的。
身后众人使劲探着头望向屋子里,有甚者更是不停眨巴着眼睛唯恐错过了什么,但好在众人都没有喧闹。
有一道门槛拦住了众人的脚步,众人也没有越过去一分一毫,大门是开着的,里面是没有开灯的。
屋外是乌泱泱一片人头。
屋内是漆黑一片。
不知是老天捉弄,还是老天怜悯,本一直挡着月华的那一朵乌云,借着本就微弱的风,悄悄移开了一点,顿时一缕月光洒落了下来。
月光透过乌泱泱的人头,洒入了昏暗的屋子里,好巧不巧笼罩了在了王石的身上,却是这一幕画面,差点惹得众人惊叫。
便见王石颓跪在地,躬身着如一只被下了油锅的大虾,双臂如无骨之物随意耷拉在身子两侧。面色许是因为月光的原因呈现苍白,双眸通红没见神采,脸上挂着两道泪痕,没见眼泪滴落。
王石颓跪在一张床边。
床上平整放着王大雷,王大雷没有穿戴便衣,而是着一身服帖的正装,正装无半点褶皱,一线一扣都显得那么体面。看上去是有些精神的。
夜过三更。
王石仍是一动不动。
众村人渐渐有些不耐了起来,有些人甚至低声呢喃了起来,心里好似有了些,等了这么久却什么都没看到的失落感。
何虎一家人眼中却是多了几分担忧,但一时之间也是不知所措。就在何虎心一狠打算进屋子里唤一唤王石之时。
王石终是沙哑开了口:“何叔,且回吧,这终究是我家的事。诸位乡亲也早些回,天色不早了。”
何木神色复杂正要宽慰一句。何虎拽了一把何木,轻声道:“小石…”
王石打断:“何叔…”
何虎嘴角一僵,沉沉叹了口气。身子微微向前一倾,拉着两扇门轻轻地闭上了屋门,隔绝了众人的视线,同时也隔绝了那微弱的月华。
何虎神色复杂转过身子,轻轻对着一众乡亲们摆了摆手,众人见此亦不敢发出牢骚,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屋门外,不仅是因为死者为大,更是因为顾及何虎的威望。
没多一会。
这里便仅剩下何虎一家子。
何虎和何木对视了一眼,两父子心照不宣。何木一屁股坐在了屋门外的泥地上不觉得埋汰。何虎则拉着张思打开了车门坐在了里面,车没有离开。他们操心王石。
屋内王石缓缓抬起了双目,扫视了一圈屋子,哪怕如今屋内黑漆漆一片,他也知道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这个家他待了二十多年,闭着眼睛走,都不会出差错。
他缓缓站起了身,稍微活动了一下,窸窸窣窣走了几步来到一处抽屉柜处,咯咯拉开了抽屉,翻找了片刻拿出了一瓶散装白酒。
才又返回坐到了床边,不过这次是背靠着床沿,头靠在王大雷头的那一侧,好似这样可以离王大雷近一些,更如王大雷仍在身边一样。
王石打开了瓶盖,呛人口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奈何王石早没了眼泪可流,亦是不甚在乎。
沉沉叹了一口气:“爹,您在的话,见着我喝酒会揍我吧?那是肯定的。但小时候老听您说,这酒啊可是神丹妙药嘞。它啊,能解百苦。它啊,能催人老。它啊,能让人做个好梦。真有这么神吗?儿子我啊,可不信。”
王石言罢一口饮了下去。
咕噜咕噜灌了整整半瓶,霎时间便脸红脖子粗,一股辛辣自嗓子眼直通向胃深处,灼烧了王石半个身躯。
“咳咳,爹啊,您骗人。这哪是什么神丹妙药,这分明在喝滚烫的铁水嘛!哎呦,可辣得我。”
王石用手扇了好几下口腔,才算微微缓了过来。
沉沉叹了口气:“爹啊,您说我娘这会正干甚呢?想来已经睡了吧,娘也不说留个电话好联系,非要每个月寄包裹,倒是惹人思念。这些年过去了,不瞒爹,可别生孩儿气,我都快忘了我娘长甚样子了……”
“爹,您说。这个月包裹要回信,我可咋回……”
“您老人家拍拍屁股走人了,又剩下我一个人了。原先啊,娘走的时候我可被同村的小孩嘲笑了好多年,我才不在乎呢,我知道娘心一直在这边呢。
现在啊,您走了,我就真成了一个没了爹的人了……那同村的小孩可要更过分嘲笑你孩子了,您可做好打算,要是实在不忍心啊,就回来呗,这事对您来说,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嘞。”
咕噜咕噜。
王石伸手抹了一把嘴角。
“爹啊,这天大地大,我可去哪找我的家啊……这家啊,怎就这么难全呢……”
屋外泥地上的何木,听着屋内隐约传来的声音,双眼早已灌满了沙石哭成了泪人,一把鼻涕一把泪使劲抹着,身下的泥地就快成了泥水。
“孩子以后做饭给谁吃啊,以后蒸苹果给谁蒸啊,以后电动车谁骑啊……谁啊……”
“孩子以后在家等谁回来啊……”
“孩子娶老婆谁看啊……万一以后您有了孙子,谁抱啊……”
“您就回来吧……”
“孩子想你了……”
这个时候,他只是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罢了。
夜里的风绕了一个圈,一圈悲。又绕了一个圈,一圈念。又绕了一个圈,一圈愁。又绕了很多圈,一圈一圈又如那一场穿堂风,扑入了屋子,层层叠叠圈住了那个少年人。
乌云又遮住了大月。
也遮住了那一缕最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