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浮空,今夜月色稀薄,照不清楚人世间,比之更糟糕的是,一朵乌云缓缓飘来彻底笼罩住了残月,霎时间人世间见不着一缕月光。
路灯昏黄,王石步伐沉重,神色略显疲惫,踩着影子走在翠柏路上,手中提着红布袋,向着工地走去。
刚走到工地外,其内就隐约传来吵闹声,进去了便见集装箱处灯火通明,工人们三三两两聚堆在一块抽烟喝酒打牌,搞得一阵热火朝天。这一周对于他们来说,可谓是极其放纵的一周。
李豹今日反而有些奇怪,独自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的一块水泥板上,双手向后撑着抬起头看着天边的乌云,右手正捏着一个啤酒瓶,身侧放着几瓶酒,不时浅饮一口,瞅着是有心事。
王石走了过去,将红布袋放在一边,一屁股坐在李豹身侧,随手拿起一瓶酒喝了起来,后又淡淡说道:“怎的了?是有心事?”
李豹回过神来,这才看见了王石,笑道:“没甚心事,就是看清本质又要佯装成迷糊的模样,倒是怪累的。”李豹说着又是一口酒下肚,沉沉叹了口气转头望着王石道:“你想必也有这样的烦恼吧?”
王石神色无常道:“怎么说?”
李豹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我们很像,至于为什么我有这样的想法,我自己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很像。”
王石双眸微沉:“你年岁瞅着不小了,小孩多大了?”
“无家无父无母。”李豹语气极其平淡,仿佛在说和自身毫不相关的事,又不着痕迹接过话茬:“你呢?”
王石苦笑着摇头作罢。
李豹自顾自说了起来:“我上过几天学,但又调皮捣蛋,被学校劝退过很多次,后来我那身为农民工的父亲,见我这样所幸不让我上学了,跟着他出去打工了。我母亲生我难产走了,这个家打小就只有我和我父亲。我本以为会这样平淡走完一生,但在那一年,具体哪一年我记不清了,父亲发了脑梗走了,我便没了家。后来,我就来到高县,那时候身无分文,就天天游走在大街小巷,乞求别人打赏我点饭钱,好让我不会饿死,就这样,我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乞丐。偶然有一次,我在碧云旁边一家饭馆乞讨时,被人打了出来,那人把我的破碗,扔得很高很远,我急忙抬头望去,阳光很刺眼让我不觉眼角淌下了泪,就在我洒脱一笑之时,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我知不妙,八成我的破碗砸到东西了,而在大街上除了砸到汽车还有什么?我慌了。我被打怕了,急忙头也不回的就要跑远。可在这时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那声音有多温和呢?为此我愿意放弃抵抗,生生止住了脚步,我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着刺绣唐装的人,背披着刺目的阳光,缓缓走进了我的视野,他在那时微笑着真的好似救世主,他替我挡住了刺目的光,让我看清了自己。”
李豹咕噜喝了一口酒,又道:“想来你也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吧?听闻了我的经历后,他带我走了,不仅给我管了吃住,更给我发工钱。你知道这对一位走投无路的人,是多么大的恩赐吗?我曾暗暗发誓,为了他我宁愿做任何事。后来,我也是这么做的。”
王石淡然道:“哪怕生命?”
“哪怕生命。”李豹说得很果断,果断中又透露着倔犟。
王石转头看着李豹黝黑的脸庞,恍惚间他好似看到了一位勤勤恳恳为民服务几十年的老村长,他们都一样,认定的理和事,一般很难被改变,就是“犟”。
王石沉声道:“想来,你已经猜出来,他这次想要的结果。”
李豹好似已经预见了自己的命运,也好似看到了生命的尽头,点头道:“我清楚。”后抬起目光看向了集装箱那处的工人们,眼角不觉有些湿润,双眸暗淡无光神情木然,轻声道:“都是可怜人啊,可怜人啊……”
“给个机会?”
李豹盯着王石看了良久,只道了声:“怎么做?”
“为一个协警转正。”王石道。
李豹眸光闪烁,提着红布袋站起身,向集装箱处走去,嘴中呢喃道:“狂欢,再猛烈一些,发挥余热吧……生的希望怎么来,就该怎么去,天下青山一样。”
王石望着李豹的背影,身影很小,但被月光拉得很大。终究是一位有情有义的人,为了报恩,十来年言听计从,仅仅为了不辜负自身那点微弱的良知。
而今王石不过是披上了罗霖的光,让李豹确信了是那天在街上看到的身影,而为此甘愿去做的。
“那可能是人性中,最根本的东西了吧,若是没了,当真算不上人吧……”王石的微弱细语,随着晚风彻底消散在了人世间。谁也没听到,谁也都是聆听者。
随后王石转移目光望着工地大门,一动不动,不见有丝毫动作,可见目前他并不打算离开此地。
———
与此同时。
一道消息炸响高县政坛圈子。是为李广进通知:“紧急召开高县县委本年度第20次常委会议!”
要知昨天才召开了第19次会议,仅仅相隔一天!政坛人物纷纷东猜西揣,今夜难睡一个安稳觉。
一刻钟之后,常委们纷纷落座于会议室内。
李广进神色严肃端坐主位,扫视一圈常委们,语气略带戾气道:“昨天说得问题没有落实吗?各个都是蜗牛爬吗?不让我睡安稳觉!那就都别睡了!”
王锋接过话茬:“李书记,是什么事情?如今同志们可都不清楚。”
李广进目光盯向王锋:“王县长,县政府就翠柏路上工地的事,商议如何啊?”不待王锋说话,李广进愤然拍案而起,怒喝道:“如今有人把举报信往我头上扔!给我家门口张贴!一个小小的工地闹得满城风雨!怎么!高县要翻天了?来都看看!都看看!”说着,一把从口袋掏出一张折叠好的宣纸,扔在了会议桌上。
王锋拿过宣纸,铺开来竟有半人之大,只见其上顶头文字“实名举报”。
后见文字,是为:“县委书记李广进您好,我谨代表工人同志们草书,向您检举!最近翠柏路上频闹暴乱,不少工友因此受伤,这不仅断了我们的财路,更是断了我们的生路。我们通过大量调查,发现如今驻扎在翠柏路工地上的一伙由李豹领导组织的工人们,涉及吸“烟”、贩“烟”、聚众赌博、聚众斗殴,严重影响高县的发展建设,更是危害无辜民众无数,我们请求您挥泪斩马谡,以还我们工人同志们的一片朗朗晴天!”
正文到此结束,底下则是密密麻麻的实名签字和红手印。
李广进愤然道:“什么叫“挥泪斩马谡”!这明摆着是在说我这个县委书记在为这些为非作歹的人为虎作伥!”
宣纸被传了一个遍,常委们纷纷神情凝重,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好似本该大家都守规矩下着棋,却突然有人掀翻了棋盘,这一刻,矛盾激化到了顶峰,也袒露在了世人眼中。
李广进见此,一屁股坐了下来,望着纪委书记赵启聪道:“昨天常委会,赵书记说辞掉那些工人怕引起骚乱和工人集体罢工的事件,如今看来,那处工地的工人们是该先一窝端了再说!”微微一顿道:“举手表决吧,同意此提议的举手。”
李广进说罢举起了手。
随后林羽斯举手,各个常委纷纷举手,最后只剩下王锋、赵启聪、尹邦三人。
不着片刻,赵启聪面色无常举起了手,众人将目光皆锁定在了尹邦面上。
尹邦眼见如此,正要举手之时,突然他的电话响起,微微一愣致歉道:“同志们稍待片刻,我接个电话。”随后站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王锋见此神色放松了许多,缓缓举起了手。
李广进目中精光缠绕,盯着王锋似笑非笑的神色,若有所思。
不到一分钟,尹邦就返回了,自然而然举起了手,并说道:“我也同意。”不待李广进问询,尹邦又接着说:“李书记,刚刚县公安局副局长、刑侦大队队长唐颂致电来,说翠柏路工地上,城管和那些工人们又暴乱了。”
李广进目中一惊,站起身大手一挥:“立刻开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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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坛的震动,普通人自然毫不知情,就如此刻工地上的工人们,他们只看见了手持警棍突然闯进工地来殴打他们的城管,只会觉得这些城管欺人太甚。
如今双方激烈互殴在一起。
李豹看了看眼前的阵仗同是通红了双眼,偶然目光一扫,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王石,目中的决然顿时呼之欲出,大喝一声道:“兄弟们,这些狗畜生欺人太甚!抄家伙!干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
工人们许是刚刚抽了烟卷的缘故,又或者是酒精的麻痹,再者是被李豹的言语感染了,各个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手边有什么就操起什么打杀了过去!
场面一阵混乱,尘土漫天飞扬,遮盖了整片夜空,又如那一团乌云。
王石淡然自若打开了手机,点开了何木的名字发送了一条短信:“来吧,就此刻。”随后站起身,绕过暴乱之地,离开了工地。
此时正在翠柏路上随意巡逻的何木,点开了短信,草草看了一眼。急忙拨通了唐志的号码,待那边接通,急忙道:“唐老大!翠柏路工地暴乱!急需警力!我先上了!”说罢,丝毫不犹豫挂断了电话,紧了紧手中的警棍,目中莫名燃起了火光,毫不犹豫冲向了工地处。于他而言,他不会辜负王石所做的一切努力。
唐志接听完何木电话下一刻,便收到了警局的通知。
高县县公安局立刻忙碌了起来,警车不间断从县公安局驶出。唐颂带领百余号警力真枪实弹出动,齐齐进发翠柏路处工地!
整个高县随着这一声声响亮的警笛声,而躁动了起来。这次不光高县政坛的人物目光锁定在了翠柏路,普通民众的目光同样锁定在了翠柏路。
这一夜,翠柏路成了一个就要引爆的炸药,被众人盯得仔细。
王石望着翠柏路上和自己反道行驶的警车,目中隐约有些担忧,他并不能去保证何木的安全,就像此刻的他,同样无法保证自己的安全。
“木头,一定要平安。”
王石嘴中默默呢喃,又似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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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木操着警棍冲入了工地,因身着协警制服,于此地众人之中颇为显眼。李豹一眼就瞅见了何木,悄然移动着脚步朝着何木靠近过来。
何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整个工地一片狼藉,散落了一地的血液,而那些工人们仍是不要命一般,把城管伤的伤,砍的砍,各个都红了眼。
而此时何木看到一个红着眼骨瘦如柴的人冲了过来,神经高度紧张就要奋不顾身压过去。
李豹率先开了口:“你就是那位协警吧,来吧,让我捅一刀,不流血不凄惨,怎么能配得上二等功呢?”
说罢,李豹狰狞一笑,猛然一个前扑!一刀捅在了何木的大腿上!顿时血流如注!
何木忍痛强撑着精神,他也不是傻愣,一警棍猛烈招呼在了李豹的头上。
李豹顿时被打恍惚了片刻,目中迷离,在倒地之前,好似解脱一般对着何木说出了一句话:“这辈子我欠他的,还了。下辈子若还是如此,我也乐意。”
李豹轰然倒地晕了过去。
何木神色狰狞捂着大腿,身躯不停颤抖,额上布满了汗珠,终是忍受不了剧痛,猛然跪倒在了李豹身上。
“死人了!死人了!”
“死人了!”
这时暴乱处,突然传出惊呼,一切人因此顿住了手里的动作,纷纷目光惊恐望着倒在暴乱中心处的两具尸体,是两位工人。
就在这时,传来了警笛声,一辆辆警车冲破工地关卡,稳稳停在了暴乱之地。一个个武装全身的警察呼出,包围了此地的所有人。
何木挣扎蠕动着身躯,微微睁开迷蒙的双眼,看清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向这边扑来,是他的老大,唐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