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悲风了,初阳才上枝头。
清晨的雾笼罩住了南村,半百步望不清人,王石家附近的村民昨夜里灯火通明,未敢入眠,拿南村的习俗来说这叫送王大雷看清去路。村民们望见了大阳那一刻纷纷长舒一口气,便要休息。
也在这时一辆黑色小轿车远远地行驶而来,两个大灯瞪大着,于这晨雾里颇为显眼。
何虎夫妇昨夜同样未眠,通红着双眼同样看清了来车,定睛一看二人对视一眼,便急忙下了车迎了上去。
黑色小轿车稳稳停在了王石家正门处。
车门打开。主驾驶杨阔和副驾驶王有才下了车。二人昨夜喝到半夜,径直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而今二人酒气还未散,但好在清醒。一大早就赶了过来,这还是王有才劝说杨阔有功,不若以杨阔的性子死赖好赖也得拖上那么一两天才肯来。
何虎神色不善拦在二人身前:“大村长和大老板同来,却是少见,二位所来为何事?”
王有才脸色一板:“何虎,有这么说话的吗?我和杨老板来一是为了慰问小石,小石可怜啊,昨夜里还是杨老板同我喝了些酒,我心里的难受才消散了些,这不,一大早就急忙赶来看看小石。二是为了带王大雷去县医院开具死亡证明,也好后续为小石家申请补助。这发生的一切,谁都不愿意看到,我身为老村长是更不愿意看到了,一考虑到这个家就剩小石一个人了,我这心里啊就真的塞了一个石头一般难受,只想尽快通过国家政策好生将这个家的悲,安顿下来。”
王有才说着连连哀婉叹息。
杨阔接上话茬:“何虎,也不分清时候,工亡申请早一步,王石家也好早一点拿到补助。你拦着做甚?要饿死王石?还是说你何大善人要领养王石?闪开闪开。”
何虎被二人说得脸红脖子粗,但又不知如何反驳?思前想后也觉得这事是对王石好的,毕竟王大雷这么一走,王石家的经济支柱都断了,王石单凭那一亩果园怎能生存下去?
张思在一侧也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连忙拉了拉何虎的衣袖:“就让进去吧,我们也跟着去和小石说一说,小石这孩子打小就懂事,应该会理解的。”
何虎见此也不好说甚,转过身子率先向里走去,张思紧随其后,杨阔和王有才对视一眼同样跟了进去。
屋子外的泥台阶上何木正双眼通红,目视前方发呆,见着几人进来了默不作声,屁股也没挪动一下。
“何木…”
张思心疼轻唤了一声。
何木双目才缓缓聚焦:“娘……”
“小石怎么样了?”张思关切道。
“娘…石头好,都好。”何木沙哑道。
张思心疼地走了过去,伸手扶起了何木:“孩子,今天要带你王叔叔去县里医院开具死亡证明,好给小石一些经济上的补助,把小石叫出来吧,你们是……”
屋门这时从里侧打开。
打断了张思的话。
王石一身酒气直愣愣站着,面色略显苍白:“谢谢何叔、张姨、木头,还有谢谢老村长和杨老板操心,去,这就带着家父去县医院。”
王石说罢转身回了屋子,不一会平稳地抱着王大雷出来,不过这时王大雷身上盖了一层白布,他人看不到王大雷的脸。
杨阔见此脸色苍白,有些想要拒载,毕竟要拉一个死人跑那么远的路,他是打心眼里觉得晦气,正要低声给王有才说点话。何虎眼尖,自然知道这厮喉咙里卖的什么药,恐怕寒了王石的心,率先说道:“小石,坐我车。”
王石木讷点了头。
一侧杨阔急忙松了一口气:“何虎,紧紧跟着我的车,这天雾大,别跟丢了。”
何虎没好气:“操你的心!”
杨阔被说得面色一僵。
一行人顺利上了车,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向了高县。
何虎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但都觉得这个时候不适合开口。
王石两手扶着坐在后座的王大雷,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种种风景,又如一盘加了速的影音带,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这么一恍,一处风景便没了,想回头去看也看不到了,这一路啊是一直走到头的,没办法回头的。失去的是失去了,逝去了也是逝去了。
相反杨阔的车里正放着歌。
王有才望着窗外的风景,也不知在想什么:“小阔,工伤保险你买了吗?”
杨阔信誓旦旦:“那当然了王伯,要不是有工伤保险我哪敢揽这采石场的活?那不是纯纯给自己找事吗?要么说这工伤保险好。这保险买了能省多少事呢!还不用我破费了!有保险基金呢!等去县医院给王大雷开具了死亡证明,便去劳动保障行政部门提出工伤认定申请,没和王大雷签劳务合同,就是还得麻烦王伯和王石去做个证词才好。”
王有才轻轻点了头。
二人沉默,车里也沉寂了下来。
南村北边上去一个小镇,得穿过小镇才能到高县,路程需两个小时左右。
当车辆稳稳停在县医院门口的时候,王石止住了发呆,打开了车门抱着王大雷进了县医院,一众人紧随其后纷纷进了去。
鉴定结果很快便出来了,医生拿着检测报告出来唤道:“家属呢?”
王石急忙走了过去。
医生认真言说:“经初步诊断,患者是猝死,生前长时间喜好饮酒、吸烟,肺和肝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而在患者胃部发现有大量积食,经判断,患者在吃食之前曾长久劳累,突然暴饮暴食,引发猝死。”
微微一顿:“家属你来。”
医生引着王石入了屋子,在屏幕上清晰看到王大雷胃里有四个小黑团,王石疑惑道:“医生,这四个黑团子是什么?”
医生缓缓道:“经判断,是患者并未细细咀嚼,囫囵吞枣而下的食物。”
王石不解:“可什么食物不用细细咀嚼……”话语突然顿住,要说不用太多咀嚼就能下肚的,无非就是他给王大雷拿的那两个蒸的苹果,可是他只拿了两个而已……
医生说:“可能是一些软烂的食物,并且在患者血液中检测到了酒精,患者猝死前应是饮了酒,后又暴饮暴食,从而猝死。”
王石突然觉得王大雷的死,可能另有蹊跷。呆呆望着屏幕上显示的黑团,似乎有一朵阴云同那黑团一般,已是笼罩在了他的头顶。
不多久一行人从医院出来,王石和王有才协同杨阔去办了工伤认定,一行人便又驱车回到了南村,因王石要求土葬王大雷并没有火葬。
王石家一亩地上,砍了一棵苹果树留出了一片空地,何虎一家人和王石正撅着土,累了就歇,歇了再撅,没一个人说累。
杨阔言说本要厚葬王大雷,要弄得满村人都来,却被王石拒绝了,杨阔也只好作罢,便说等会会送来一副棺椁。
没有多久杨阔带着一众采石场的工人,抬着一副棺椁而来,待放下后:“节哀,小石,有什么需要叔叔帮忙的,尽管提!叔叔不是外人,王大雷作为采石场的员工,他的后人我同样该惦念!”
杨阔这一番话说得身后一众工人看向杨阔的眼神都微妙变了变,纷纷在心里赞叹这是一个好老板、是一个好人。
王石边撅土边说:“那先谢过杨老板的美意了,这天色不早了且先回吧。”
杨阔无语望了眼天色,明明是朗朗乾坤,正值晌午过后的送风时段,怎就落下个天色不早之言?他便知晓这是王石在赶人了,也不再好说甚,他一个事业有成的大老板何必要和一个没了家的毛头小子争高下呢?
杨阔大度一笑:“行,我们走。”
言罢便带着工人们出了果园,转过头对着工人们说道:“你们先回采石场,我去找村支书说两句话。”
工人们哪里敢多说?
纷纷道是。
杨阔便驱车赶往了村支书所在之地,村支书的家离村委就两步路的距离。
村委位于南村中心处,是一个大院,大院内立着一座石台,石台上是旗杆,旗杆顶头上挂着鲜艳、耀眼的五星红旗。之后依次排开几间平房,院子内是水泥铺成的路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此时一间民房前放着一把摇椅,一个老者正坐在上面,手中拿着一把蒲扇前后晃动,老者头发花白,满面皱纹,身着一身洗的发白的衣裳,正晒着太阳偶尔抬头望望随风飘舞的五星红旗,一副悠闲的模样。
杨阔将车停在不远处就走进了村委大院里,打远就望见了老者,急忙笑呵呵抬起手招了招:“杨爸!”
老者浑浊的双眼并不能看清来人,但一听这称呼他就知晓谁来了,笑骂道:“小阔!我说了多少次这是在村委,村委!你这么叫让村民怎么想啊?再说了,我是杨正的爹!不是你爹!”
杨阔可不吃这一套,来到老者身侧蹲了下去,拉着老者的胳膊晃了晃:“杨爸,哪里要分得这么清,您是杨正的爸,杨正又是我表哥,都是一家亲嘛,咱喊您爸这不是应该的嘛!”
老者伸手指了指杨阔:“你啊你!就不该这么论!怎的今日来看望我这个退休下来的老支书了?唉对了,我真是老糊涂了,小阔来找杨正的吧?杨正在家里呢,没在村委。”
杨阔哪里会放弃这个好机会:“就是来找您的,看望看望您,我买了些好酒好菜,咱一道去表哥家里聚聚,一块吃个饭。”
老者名为杨开喜,退休的老村支书。
杨正是杨开喜的儿子。
因杨开喜在村里的声望颇高,党支部各个党员又大力支持,其儿子杨正顺理成章“继承”了杨开喜的荣光,荣升为现村支书。
现村支书杨正和杨阔则是表亲关系。
杨开喜一听这话,双眼放光:“酒?”
杨阔洒然一笑:“自然是您最喜欢的那款酒。”
杨开喜满眼笑意:“你小子!”
杨阔自然而然傻傻陪笑。搀扶着杨开喜站起身来,二人便一同走出了村委大院,走了没几步便看到了正在门外晾晒衣服的妇女。
妇女名田梦春,是杨正之妻。
田梦春刚晾好衣服,端着空盆子就瞧见了缓缓走来的二人:“哎呦爸,您怎得空来了。”言罢急忙放下手里的空盆子,小跑到杨开喜另一侧搀扶住:“爸,您来也不打声招呼,好让杨正去接您。”
杨开喜浅浅一笑:“杨正一天忙得焦头烂额的,这村里村外都要操心,哪里得来空,我这老胳膊老腿走两步也好,趁着小阔来了村委,言说下就来家里吃个便饭。”
杨阔接过话茬:“嫂子,我表哥呢?待会我备些好酒好菜,咱一大家子聚聚。”
田梦春笑道:“小阔每次来都这么阔,不愧叫杨阔嘞,你表哥在书房里忙着呢,你要找你表哥啊自己去就行了昂。”
杨开喜哪能不知道杨阔的心思:“去吧去吧小阔,工作要紧,让梦春搀扶着我就行了。”
杨阔满不在乎:“看您说的,再要紧的事也不如杨爸身子骨要紧,那不得先把杨爸扶进屋子里才好,是吧嫂子。”
田梦春含笑点头:“对着呢爸。”
杨开喜嘴角都咧开了花,连连摇头表示作罢。一行人就这么入了屋子,田梦春很自觉紧紧闭上了屋门,后又觉不保险用一把大锁锁上了。
杨阔去了书房。
书房内烟雾缭绕,初一打开屋门宛若入了天宫,呛人的烟味呼啸而出,直让人无法喘息,杨阔对此习以为常,进去闭上了屋门。
杨正是一位双鬓斑白的中年人,虽说和杨阔年纪相仿却看着比杨阔显老,此时正一脸愁容吧砸吧砸不停抽着烟,桌上散乱放着一些资料,桌角的烟灰缸里早满是推挤如山的烟头。
“表哥……”
“为什么动王大雷?”
“表哥您在说什么呀?王大雷是过度劳累猝死……医生可是说……”
杨正猛然拍案而起,双眼直勾勾瞪着杨阔:“说得好啊!杨大老板!我这个村支书管不上你了!王大雷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就在何虎拿下采石场附近一座荒院的时候,他就这么死了!”
话锋一转:“你好好给我说说,他王大雷拿下那一座荒院妨碍你什么了?非要搞死王大雷?”
杨阔脸上阴晴不定,终是沉沉叹了口气:“表哥,您是知道的。早年王大雷就是经营农家乐起家的,村里人尽皆知王大雷有这能耐,虽说后来没落了,但人脉还是有的。万一王大雷拿着这个荒院去开一家农家乐呢?又临近采石场附近,价格再亲民一些,那我厂里的工人岂不是都跑到王大雷的农家乐里去吃饭了?可知,工人工餐可是一大把油水……”
杨正猛吸一口烟,后猛得将烟头摔在地上,一脚狠狠地踩灭了:“就为了这啊!杨大老板啊杨大老板!你可真是见着油水就走不动道了!你行啊你行啊!这点油水就值得你去搞死一个人?你知道这会带来多少负面影响?你!就你!整天不知避人,天天人前人后杨爸杨爸叫着,这事再一出,让村人心里怎么想我这个家!人会说村委是他家的!一家独大!独断专横!”
杨阔自知理亏,低着头不出声。
杨正又点燃了一根香烟,深吸了一口,软趴趴地躺倒在椅子上,平复了心情:“说说吧,事无巨细给我说出来,一丝纰漏都不准有。”
杨阔连连点头应道:“是这样。那一天王大雷准点来上班,我随便瞥了一眼前篮子里有两个蒸苹果、一罐咸菜和三个馒头……”
“说重点!”杨正呵斥道。
“就在王大雷来后不久,我便知道了何虎替王大雷签的那份合同《南村西靠采石场院落转让合同书》,后一想可不能让王大雷得逞了,但又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去找麻烦吧?王大雷早年吃过这亏肯定更警惕。何况何虎还虎视眈眈盯着,也就打消了念头。
也是因为这是个单亲家庭,家里也就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我的想法就更危险了起来,就决定了。在开工前就对王大雷说今天石雕订单多,可能要劳烦王大雷多辛苦辛苦,到时候给他多提钱,多干多得。
王大雷穷啊!那可是卖命干,一刻手里的活都没停下过,可给我看心惊了,但怕觉得不够致死,就去买了一瓶茶饮料,在茶饮料里兑了白酒,来来回回了好多趟,光兑白酒就兑了有半斤,王大雷好酒量啊丝毫没察觉出来问题。这兑酒的茶饮料就给王大雷喝了个半饱,我又不停过去递烟,一来二去就到了晌午。
我知道王大雷喜好蒸的苹果,我特地蒸了两个苹果,就在王大雷准备啃馒头时。我走过去说:王大雷,今天订单多,你只有两分钟时间吃饭,不然到时候会让另一个师傅去接这些订单。
王大雷急了,那可是视钱如命的主,没管手上夹好咸菜的馒头,直愣愣拿起蒸的苹果吞了起来,两个苹果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我急忙拿来我蒸好的苹果,王大雷竟又吞了下去。
下一刻,王大雷双眼瞪大,脸色通红直愣愣倒在了地上,王大雷就这么死了。”
杨阔言罢,屋子里死一般沉寂。
杨正沉默不语良久,双眸微微眯起,轻声说:“狠啊狠啊,杨老板真狠啊。这手段我不得不佩服,要么说得罪谁也别得罪奸猾的商人,可真是给我开了眼了。”
杨正说着拍起了掌。
掌声止:“那你就不怕王石发现了什么?”
杨阔漫不经心:“他?一个毛……”可下一刻便突然顿住了言语。
杨正目色一凝盯向杨阔。
“王石今天被医生单独叫进去一个屋子里,不知道和医生聊了什么,出来后王石神色总是不宁,跟进去前反差很大,不会真被这小子察觉到了一些线索吧?”
杨正目中精光一闪:“我看八成是,要是他知道他爹只拿了两个苹果的话,那应该是知道了一些什么了……”
杨阔:“就算知道又如何?死无对证,就连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上也仅仅写着:猝死。”
杨正语气微沉说:“把屁股给我擦干净了,别让我再听到什么风吹草动,最近个别党员也不安分啊,多事之秋啊。”
这时屋外传来杨开喜的声音:“杨正、小阔啊,出来吃饭了。”
杨正狠狠瞪了一眼杨阔推开门走了出去,杨阔苦涩叹了一口气,紧随其后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