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一丝凉,风儿悄悄地吹着,路上散落着些酒气,寻着酒气看去是一个个烙印于浮土上的脚印,似朵朵水涟漪,轻轻泛起,轻轻散去,没有痕迹,也不再有波澜,一个身影远远地便被夜色模糊了。
从一亩果园到家,短短百余步的距离,王石走了二十七年有余,走到尽头,恍惚间回头,却只剩下他自己了。望着上了锈的门锁,王石颤巍地攥紧,仿佛其上还留有这个家的余温。
“你是王石吗?”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王石惊异回过头,只见一位老人肩上扛着锄头,右手攥着烟袋伸在嘴边吧咂着,说话间,嘴边腾起一阵烟雾。
“王石,是谁?”
“哦,看错了。”
老人说着摇晃着脑袋,嘴中呢喃着离去,“也对,小石离开这么久了,保不准,已经……唉。”
王石望着老人离去的背影,不由得苦笑一声,“时间,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一换就是一茬,一茬就是一代,短短几十年,谁又能真正记住谁……我要是不育后代,等我离去,这个家也就消失了,谁又曾记得南村有一对王姓父子?家多好啊,人啊,还真是,看见别人苦难会落眼泪,看见别人幸福也是会落眼泪。”
之后的日子,王石在老屋子里住了下来,锄了锄院里的杂草,扫了扫屋里的灰尘,栽了些花,种了些蔬菜,养了只鸟,捡了只狗,整日在乡野间徘徊、驻足。走得累了,回屋子后院排开茶桌,品品茶,看看山,嬉戏水,溜溜鸟,逗逗狗,日子一天天安逸地过着。真仿佛归隐了山林间,两耳不闻窗外事,但随着频繁的露面,杨正等人自然知晓了。
南村,村委会。
“表哥,王石胆子大了不少,整日里在我们眼皮底下溜达,可看得人心里不得劲。感觉一下变了一个人一样,昨天还专门跑到了采石场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领导来视察了,可是窝火。”杨阔面色不愤着说。
“随他吧。”
杨正头不抬眼不跳沏着茶。
“就这么放任他不管?”
“怎么管?现在高县都乱成一锅粥了,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这个时候还敢犯冲?闲命长了?据爹县里的老友说,这一次县政法委书记和罗霖落马,可是省里派来深入高县基层大半年的督导组!这件事刚刚结束,正在发酵,愣头青啊往上冒犯?”杨正说着抬起头盯住杨阔,“你最好老实点!还有,他王石溜达就溜达,只要不给我们添堵,爱咋折腾去,碍不着我们事。咱还是好好计划之前的打算,这都两年过去了,还没个苗头,什么时候是个头?还哪有闲心管他一个小毛孩?”
杨阔沉沉叹了口气,“主要心里实在不痛快,找了王石这么久,冷不丁自个回来了,还不好动手。实在……”话锋微顿,“对了,表哥,关于何木升迁的事,上次在家里吃饭,爹说会考虑尝试政治阻碍,有音了吗?”
“你脑子不用就捐了。”杨正鄙夷看了眼杨阔,没好气着说:“都多久过去了?上一次何木升迁可能还有机会政治阻碍,谁曾想,才没多久,何木和唐志又立功了!还是抓住罗霖行凶现行的大功!你不看新闻报道?怎么阻碍?拿你杨大老板去堵一堵枪口?”
“这可咋办?何木一升……”
杨正思索片刻,眼前一亮,“这样,王石不是和何木走得近吗?你提些礼物先去拜访一下王石,探探口风。”
“表哥……”
“听我说完,王石就算不待见你,哪怕吃闭门羹,也要让这件事传遍南村,最好能传到何木耳边。当然,这只是个引子,何木说到底是一个村里娃,成长太快未必见得是好事,人啊成长一块,就容易傲慢,尤其身为一个村里娃,一下从最底层上升到人民英雄的高度,耳边的赞美和缠身的荣誉那定然是天花乱坠的。人嘛,想不忘本,说得好听,不见得真的能做到。这个时候,你拜访王石的消息一传出去,先让何木心乱一下,趁着何木心乱的间隙,给他送糖衣炮弹,并上门就之前发生的不愉快诚恳道歉!姿态一定要放低!最好要像一条哈巴狗一样,使劲摇尾巴!王石心里对你有偏见,那是杀父之仇。何木,却不见对你有太大的偏见,尤其是看到之前一直欺凌他的杨大老板,现在在他面前都夹着尾巴做人了,那何木心里的滋味可不止一点的愉悦,破其一点,全线动摇!最好,能和何木目前身边信任的人打成一片。只要,这个口子一旦撕开,拉何木下马的日子可就不远喽。人不是常说嘛,在没有强硬的心理建设的情况下,爬得越高摔得越惨,飞得越快死得越快。所以,委屈委屈杨大老板了。”
“唉,没办法的办法了,只好如此了,听表哥的。”
杨阔即刻买了些礼品,驱车前去拜访王石,理所当然,吃了闭门羹。
在杨阔的手段下,村里也传出了风言风语,有说杨阔良心发现的,有说王石去了趟高县回来就变得傲慢无礼的,也有说王石得罪了杨阔要惨的种种一系列言论。
而此时,对于闲云野鹤般的王石,这两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自然不会在意村里人口中的闲话,只是对于杨阔的突然拜访,产生了一丝忧虑,思前想后,纷纷归结在了何木身上,毕竟如今的何木,别人想不发觉和注意都很难。王石想到此,给何木发去了短信,仅一句话:“位高权重,远避小人,眼光擦亮,远离纷扰,少聚会,多顾家,少听奉承巴结,多思考问题,不接受糖衣炮弹,虚心接受任何层面的批评。避杨阔等人,不得见!”
南村的小插曲自然挡不住大世的洪流,日子也渐渐平静了下来。高县的纷扰也渐渐远去,偶会在犄角旮旯里,模糊看到上一个时代的影子,却鲜有人再提及,好似一切都未曾发生,又好似岁月不愿留下这一抹黑,人们也各自奔赴在了生活的路上,也许有一天会聊到,但也仅仅是一语带过。
时光匆匆。
一年后的一天,一辆被擦得锃亮的轿车停在了王石屋外,车门打开,下来了一位剃着光头、戴着墨镜,一身休闲装的中年男人,抬手掸了掸衣裳,抬脚走了进来,打一进门洪亮的嗓门就说了起来,“王老板,你这鸟可比上一次我来,肥得多了啊,哎呦,小黑狗也成肥。王老板你再这么喂小黑,就快成猪了。”
王石闭着眸子展身于躺椅上,躺椅一晃一晃着也不睁开眸子,淡淡出口说:“我说老惠头,你要是实在闲得没事干,给我锄锄草、浇浇花,每次你一来,我的鸟我的狗,一刻都不得安生。”
惠杜撇了撇嘴,“还给你锄草浇花,我什么身份?”说着自顾自坐在茶桌边,熟练地为自己沏了一杯茶,浅浅抿了一口,“再说了,你个小毛孩,敢这么和长辈说话?反了还。”
“对对,反了反了,反光了。”
惠杜刚打算下咽的茶水顿时喷出了口,大力咳了咳嗓子,“小毛孩,嘴上没个把门的,光头多清爽,也省得在地中海建大桥,到你嘴里,咋就变了味。”
“我可不敢,您现在是高县知名企业家,事业红红火火啊。我呢,就一山间野夫,哪敢对您指手画脚,也就您来了,才让屋子里蓬荜生辉啊。这就是知名企业家的光芒,光彩耀人啊。”
惠杜抬手搓着眉心,一阵深感无力,“说不过你,说正事。”
王石撑开了眸子,“明天清明,要给陈老扫墓了是?”
“这是一件事。还有,上周何木和唐志的表彰大会圆满结束,我想着,你也该去联系一下何木,可你这,两耳不闻窗外事,我倒成了信使了。”
王石眸光一亮,直直坐起身来,满怀期待地问:“结果,如何?”
“得,一说这个,你可来劲了。”惠杜瞥了王石一眼,娓娓道来:“还不错,唐志升二级警司,任县局刑侦大队队长。何木转正,一级警员。”
“哈哈!好!”
王石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来,来来回回踱步,“不错不错,有出息,有出息了,不枉啊不枉。”脚步一顿,重新坐了回来,似是来了兴致,“对了,现在高县是个什么局势?”
惠杜淡淡地说:“李广进县委书记,据说在市里兼了职,具体是什么职务还不清楚,现在是副厅级干部,好像组织之前是打算将李广进调走的,但民意难违啊,便留在高县连任了。也传来风声,据李广进说:他还有一个约定,还没有完成。至于是什么约定,谁也不知道。王锋调地级市了,也是副厅级干部了。林羽斯担任县长兼县委副书记。铁华担任现政法委书记。其余县委常委没做改动。”话锋一顿,“县局的话,现在是唐颂担任县局局长,张惠担任县局副局长兼任缉毒大队队长。”
“还真是变了天。”
王石啧声说着,“观苍一系列人,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曾林在院里好看管,刘国仙和胡洪涛,尤其这个胡洪涛。”
“观苍我没太多关注,你不是让周震留意和盯着的吗?没得到反馈?”
“周震和我失联一个月了。”
惠杜眸光一闪,“不操心?”
“操心没用啊,我现在……”王石叹了口气,“慢慢一步步来吧,只要人还都在高县,其实都还不算太差,要是飞出去了,那就更操不着心了。”
“你还真有当甩手掌柜的潜质,闲话不扯了,我今晚睡你这啊,最近可把我累坏了,先眯一会去。”惠杜说着起身朝里屋走去,“明天咱两一道,去给陈老扫墓烧纸。”
“嗯。”
“新时代要来了……”
(上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