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许是沉积了一夜霜寒,晨雾四溢缭绕,唐志二人拖着满身疲惫于县局大楼里步履沉重而出。霎时便被晨雾裹入了怀中,唐志猛地搓了搓脸,沉沉吐出一口浊气,“舒坦,清醒了不少。”
何木怀里抱着一沓文件,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老大,咱回去歇息吧,可真够熬人的。”
“回去?咱刚串完所有线索,直指一家精神病院。要快马加鞭赶过去,越早一步去越好,万一这条大鱼被他们提前发觉,跑了呢?那可真是……”
“令人绝望。”何木接过话茬。
“打起精神。熬了一个大夜就成了这样,以后还有无数个大夜等着你熬呢。身为人民警察,要有牺牲自由和时间的觉悟……上车。”
何木急忙拉住唐志,“老大,别开车了,打个车吧熬了一夜。疲劳驾驶,不好。”
“我精神着呢,你看。”
唐志说罢同何木四目相对,终究是败倒在何木那倔强的眸光下。
上了的士说了地址。何木翻了翻手里的文件正要侧头和唐志说上一些自我的见解,映入眼帘的却是头歪倒在车窗上已经与周公会面的唐志,不由得摇头苦笑了一声。翻出手机,给何虎二人报了声平安,忽得看到一个尘封已久的信息栏弹出了一条消息:“精神病院。”
何木熄了屏幕,望了一眼沉睡的唐志,又望向车窗外被晨雾笼罩住的高县。一缕感怀的思念顿时涌上心头,同在一片天下却怎么也拉不近两人的距离了。又如这晨雾,再也望不清街边上彻夜宿醉的两个年轻人了,那一场酒那一场最后的欢聚,好似已经成了尘封已久的回忆。哪怕二人再见面很多次,自身的立场和环境若一道天大的鸿沟,终究还是被大世洪流冲散了。此时的二人,更似天涯两岸边对望的两只布谷鸟,皆怀着同一份希望和决心,却渐行渐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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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陈报章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就死在墓园里面!他来了,他也要杀了我哈哈,太奶,我看到你了,看到你了!哈哈哈哈。”
“曾先生曾先生,您冷静,冷静。来人!43号床病人又犯病了!”
“曾先生又犯病了,药,镇静药!”
顿时精神病院里乱作一团,同时也传出褒贬不一的论断。
“曾先生之前可是观苍庄园里的财务总监,听说是文件被烧毁了,精神压力大了才导致的精神失常。”
“文件烧毁,有数据备份就重新做一份,哪里来这么大压力?”
“你是不知道,那天刚把曾先生送过来,整个人的眼球通红的吓人,准是受到威胁和恐吓了,保不准真是被逼疯的。”
“现在是法治社会,哪有那么多黑恶势力,还威胁、恐吓?你是不是犯罪刑侦片看多了?一天胡思乱想。”
“法治社会怎么没有?那是你我身为普通人接触不到,看不到,再光明和平的地方,犄角旮旯里都能抠出来一两个,可脏得很!人性的脏可不是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坏人……”
“好好好,我看啊你也在咱医院挂个号,被迫害妄想症。”
“你……”
也在此时,唐志二人冲了进来。唐志干净利落亮出了证,“曾林在哪里?”
“您跟我来。”
病房里曾林坚决不吃药,打翻了好些个东西,屋内一片混乱,唐志三步并两步扑过去按压住曾林,何木双手双脚并用控制住曾林。
“说!”
曾林努力抬头睁大双眼望向眼前的人,洒然一笑,“说什么?哈哈说什么?陈报章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死在墓园里面!那人、那人也要来杀我了!哈哈哈。”
“谁要杀你!”
曾林望着唐志痴痴一笑道:“嘿嘿,不、不告诉你啊!”
唐志眉头紧锁,“陈报章为什……”
曾林大吼一声霎时打断了唐志的话,“陈报章要死了!要被那个人杀了哈哈,要死了要死了!”
“控制住他!”
唐志言罢无奈转身走出病房,“这里的负责人呢?”
“警官你好,我是。”
“这个人,怎么回事?详细给我说一说。”
“警官,这个人叫曾林,是从观苍庄园火灾现场接过来的,当时他像疯了一样刨着一堆文件,嘴里还囔囔着:全完了全完了。我们拉回来的时候,还是满口胡话,不过不像今天这样喊着陈报章的名字,而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谁?”
“李豹。今天早晨不知道什么情况,改口了一直喊陈报章,还一直喊要死了,发病间隙也越来越短,我们、我们都快被他弄疯了。”
“李豹?”
唐志眉头轻挑,细细思索了一番,心中已有了答案。满眼复杂看了一眼病房内的曾林,回过头扫视了一圈神情紧张的医务人员们,沉沉叹了口气,“看好他。”话声微顿,“何木,走吧。”
二人来时如骤雨疾风,去时若绵绵细雨,再也没了半分精气神,站在街边望着雾蒙蒙的天,唐志抽出一根烟递到何木面前,“吸吗?”
何木摇了摇头。
唐志无力的摆了摆手,顺势点燃了烟,深吸了一口沉沉吐了出来,“没意思,太没意思了。”可下一刻,唐志若失了志,再也没了平静,一把摔掉手中的烟,狠狠一脚踩灭,双手狠狠揪住何木的衣领咆哮道:“为什么!他们怎么能这样!本身曾林要供出李豹!就那个刺伤你的工地头子!现在又改口成了陈报章!陈报章要死在墓园!把我当什么!”说罢双手紧紧箍住何木的头,“把你!何木!把你又当成了什么!可笑!太可笑了!”即刻松开手,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浑身颤抖不止,不知是否天意弄人,零零散散飘起了雨丝,接连不断拍打在这个好似即将破碎的男人身上。他总是兢兢业业,总是鞍前马后,在他心里这是人民的事,更是社会安稳的事,可总有魑魅魍魉挑战他、说服他、打败他。想当初他仅仅是满怀信心想着追梦着他父亲的职业,已期待随同并肩而战,为人民谋幸福,这是一种荣耀。可一来二去这么多年,总感觉天边有一朵乌云是属于他自己的。他总是因为身份和性格的原因在县局被说三道四,他想冲破这片牢笼。可上一次他父亲的一巴掌,让他恍然觉得这是一片提不出腿的泥沼地。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愿意同他并肩作战的伙伴,可这一切努力真的好像一场笑话。
何木蹲在了唐志身侧,“什么时候我都陪着你。”
唐志头埋得很低,雨声很大却掩盖不住此刻的低言细语。
“你会吗?”
“嗯。”
雨许是借了东风,淅淅沥沥下得更大了,猛烈拍打了下来,好似在惩罚着他们,又被风拂得绕过了他们。这是一场普通的雨,可细细看去,才觉是普通的人间。
“墓园布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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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碧云大酒店套间里洒满了昏沉,空留金银镶嵌的茶桌闪烁着微弱的朽光,若无丝丝缕缕茶香缠绕,恐散落一地。
“受苦了。”罗霖说。
“我只是可惜这一步棋没下成。谁人都明白这是陈报章在作梗,如今却没办法,要说牺牲我一个换一个,我很乐意,没您也没我的现在。”王石说。
罗霖摇头端起茶壶为王石斟了一碗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反倒不知谁下计,让你受了牵连,我该严查一下。”
王石双手紧贴着茶碗,静候罗霖倒茶结束,“这个时间段紧张,我觉得还是不要有过多的举措,怕事没成却落下不良影响。”
“哦?”罗霖抬眼望着王石,“以你的理解,现在集团最大的隐患为何?”
“源源不断的祸事,无论是否为咱们所为,但千丝万缕的缠绕总容易摁在集团身上。首先需要先理一理树杈,再做打算。”王石说。
“你的意思,先肃内。”
“嗯。”
罗霖放下手中的茶壶,双眸如电一般盯了过去,“那先除谁呢?”
“陈报章。”王石脱口而出。
“哦?你好像很着急?”
王石目中霎时闪过一丝慌乱,急忙眼皮下垂,端起茶碗细细品了一口,“老板,这是……”
“你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会喊我老板,一种是谋权,另一种是谋私。让你去一趟观苍,你和陈报章莫不成产生了间隙,要通过我的手替你除掉隐患吗?”罗霖言罢吹了吹茶水,饮了一口。
王石苦笑一声,“老板,慧眼如炬。实不相瞒,我和他有很大的间隙,无论是管理还是分派对立的种种,我容不下他,他容不下我。”
“时间不长,本事渐长!”
罗霖神情严肃,缓缓放下茶碗,身子靠后,抬手掂了掂眼镜框,“你不错,陈报章也不错,我要这么做得理由呢?放在外人眼里,会觉得我眼中容不下二虎。”
“虎,也分品种。”
“嗯?”
“一种满身忠骨,一种满身反骨。老板,您有考量。”王石说。
“哈哈哈。”罗霖放肆大声笑了起来,霎时笑声内敛古井无波,“你小子,有意思。那我拒绝呢?”
王石平静望着罗霖,“要么我会满身荆棘的再次来见您。要么我会消失。”
“祝你好运。”
罗霖手掌下翻,向外摆了摆手。
直至王石离开房间,罗霖望着眼前的茶桌,一把掀翻所有茶具,顿时噼里啪啦砸碎了一地,“有本事,有本事!”言罢赫然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领导让我消停,你也让我消停,好,消停。除虎?笑话,天大的笑话。陈报章需要我亲自去除?哈哈。”不久后,房间里沉寂了下来,罗霖蹲坐在地上,望着窗外漫天瓢泼的大雨,苦笑一声,“什么是追求?什么是权力?什么又是人?我这么多年,追求何其多?欲望何其多?满足了小欲,来了大欲,永无止境。权力不过人民赋予行使责任的权利,有几多人在其中迷失了,而我呢,借着他们权力的光,一路绿灯,登上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地位,却仅仅是借光罢了。十多年了,陈报章,是不是真的如王石所说一般,该告一段落了呢?可是我舍不得你离开啊,你是我的良师益友啊!”
罗霖轻声说罢,掏出电话,“去,查陈报章。”
不久后,电话来电:“老板,听观苍刘国仙透露。今夜,陈报章将上墓园祭拜,随从人数不详。”
“好地方啊。呵,天意。”罗霖狰狞地笑了起来。
笑声本该穿透雨逍遥而去的,不曾想天公不作美,一道烈雷炸响天地,笑声霎然破碎随着雨滴沉入了土囊,望不见了青天。
下午,高县行政中心第一会议室。李广进理了理桌上的稿子,“今天天气不好,阴雨连天,眼见太阳落西山了。这个点呢,把同志们聚一块,不算正式常委会议,咱们就说点家常话。还有一点呢,是咱们王县长王锋提议主持此次会议。希望同志们呢,就最近高县发生的一系列问题展开讨论和研究,我想啊,这虽然不是正式的常委会议,但重要程度不亚于正式会议,希望同志们呢,畅所欲言。那么,咱们有请王县长展开第一个讨论题目。”
王锋说道:“近日来,高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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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浓,雨急。
一辆黑色轿车疾驰在去往墓园的路上,雨刷焦急地来来回回拨弄,拨不清雨也拨不清前方的路,也如车里的罗霖,压不住躁动的心也压不住深埋心底多年的渴望。
车到了,熄了灯,罗霖披上雨衣在没有任何人的陪同下,缓缓走了进去,墓园这条路他太熟悉不过了,走至其妻儿墓牌前,天打了声雷亮起了一片地,邻着的墓牌前站立有另一人。
二人并肩站立各自看着身前的墓碑,任由雨水拍落在雨衣。
“来了。”陈报章沙哑道。
“来了。”
罗霖说罢沉默良久,终是说出了口,“陈老,多少年了,我们没有这样,近距离说过话了。”
“很久了。”陈报章说。
“您好像并不意外我的到来。”
“这么多年了,意外没用。你待人了如指掌,手眼通天,我这个糟老头,早就,习惯了。”
在一道闪电划过的间隙,望清了二人古井无波的面目。
“陈老,您说,这人生?”
陈报章缓缓抬起了头,苦涩道:“我抬眼看去,是密密麻麻的网,抽丝剥茧又来不及成,就死了。我劈开这网又恐牵连无辜。再往上走去是繁星密布网住了,偶有这时,天总会落下雨来,打雷闪电,形成一张人间的网,让人畏惧,使人胆怯。却从来没发现,困住自己的,永远是自我的执念。破不得,破不开。”
罗霖望着墓碑,缓缓道出:“蜘蛛也编网,您说,它是造物主还是被困的呢?”
“它啊,用尽一生都在编网,试图束缚住来得口粮,从而让自我饱餐一顿,时常想时常做。一张网,是它的一生,却反倒困住了它的一生。它除了布网捕猎,再也找不到该去做的事情了,这何尝不像罗老板?要说它是造物主还是被困的?有得有失,这片网内它是造物主,这片网外,它仍是被困的。风一烈,它也就散了,都是可怜的。”
“陈老,风柔一点是美好,风烈一点就叫糟粕。却人总拿美好的风来假释糟粕的风,又总拿糟粕的风来缅怀美好的风。可它们都风,只是吹得急与不急罢了。却被人具像化为美好和糟粕。您说,是不是人间早都病了,才有了这么多的借口呢?”
“美好?糟粕?怎敢全?人总是向往美好,摒弃糟粕。可这些词,本就是以人的角度和见解去分化的,于人有利便是好,于人无利便是坏,好好坏坏真真假假都分不明白,还总要尔虞我诈,试图显得自我多么纯粹和高明。人间病了,你我也都病了。”
“陈老,何解?”
“顺应天地变化之势,优解。”
“那您,选一块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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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县行政中心第一会议室里,王锋仍在侃侃而谈:“关于这第一十七点,上次常委会上李书记也提到过,就是药店的问题,如今各方面工作也在如火如荼稳步推进着,但值得我们注意的一点,就是人民在领取到医疗体检一次的福利之后,如何有效、高效,并百分百享受到福利的同时,又不会让人民觉得步骤繁琐,简化从优的问题。”
纵观屋内众常委,神情表现各不一。李广进浅浅抿了口茶水说道:“王县长想问题的角度和深度值得同志们去借鉴和学习,要知身其位负其责,不仅是我们的警醒,更是为广大人民群众而考虑。王县长刚刚提出这个问题,我觉得需要大家共同去挖掘。这样,就今天王县长提出的这一十七点问题,同志们当深刻反省和总结,下一次常委会议上,愿同志们百鸟争鸣,共同发展一个全新的高县。”
李广进话音一落,好似激起了千层浪,常委们纷纷卖力鼓掌。
反之,王锋眼中明灭不定的担忧呼之欲出。也正在此时,王锋的电话来电振动,“同志们稍等。”说着走出了门,不着片刻满脸笑意的返回来,并紧紧反锁上了屋门,轻声道:“同志们,不好意思,此次会议可能还会再延长一段时间。刚刚我接到一通电话,罗霖落马了。”
此一言更胜似李广进一言,顿时屋内哗然一片。
李广进眸光流转,“王县长还请说明白一点?”
王锋坐了下来,“刚刚我得到消息,罗霖在墓园行凶被抓了现行,已经被扣押前往了县局,相信很快就会出结果,同志们稍安勿躁。”
政法委书记尹邦率先开口:“盯了这么久可算漏出马脚了。李书记,我身为政法委书记,有义务和责任政治领导县局审查方面工作,以免有人在其中以权谋私。”
“尹书记稍安勿躁。”王锋说。
组织部部长苏泠开口:“王县长,以大局为重,如今是最佳的审问时间,同志们当立刻展开各项工作,以确保罗霖真真切切落马,此役一成,不仅为高县……”
“打住。”
李广进抬手说罢,盯着王锋缓声道:“我说王县长今日如此体恤民情。敢问王县长,如今常委们都被您锁在一个屋子里,谁能确保下面人不会如尹书记所说,以权谋私呢?”
王锋伸手指了指天,“上级已经在审问了,省里来的督导组深入高县基层近半年的时间了,他们掌握的可比我们掌握的多。李书记觉得呢?”
“出了问题?”
“我负责。”
李广进沉吟片刻,轻声道:“同志们,咱们再聊聊刚才王县长说得第八条,关于高县某些道路治理的问题。首先第一……”
会议室里有人两袖清风,有人如坐针毡。高县里人民接二连三入了梦乡。墓园里被警车围个水泄不通,勘察现场,最前列赫然是唐志和何木。
一处角落里也正站着三位身披雨衣的人,正默默望着墓园里的一个新坑,上面仍残留着散乱的脚印没被雨水冲刷掉,好似成了这一块地的永恒。
“算落幕吗?”
“不,只是开始。”
“陈老说星星亮,我看不到了。”
“阴雨遮住了,等天晴了,就出来了。只是再也等不到他了。”
“陈老在看着我们。”
“会赢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