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霖,你清楚目前形势!不是你我在茶桌上养茶种茶!现在交代问题,会考虑从宽处理!”唐颂说着竟有些激愤,站起身来目光凛然盯着罗霖,审问已是过了半个时辰,愣是半个字也没吐。
罗霖轻闭的双眸微睁,轻蔑一笑。
一侧镀膜单反玻璃后,县局局长铁华和唐志一行人神色并不轻松,张惠沉声道:“铁局,这罗霖心理防线……要不要用特殊手段?”
铁华摇头道:“现在特殊时期,王县长告知督导组在赶来的路上,还是......督导组会有办法的。段泽呢?审完在海兰餐馆纵火的肇事者,就消失了?联系一下,都过来对这根钉子想想法子,于此案的基础上,尽最大可能将其背后勾连势力连根拔起。”
唐志接过话,“我联系过了,显示电话关机着。”顿时屋内众人眉目皱作一团。也在这时,屋门被敲响推开门,一名警员说道:“督导组的人到了。”听此众人急忙起身,迎了出去。
督导组一行五人许是借了些许风啸,奔走若似虎般,脚步轻盈之间却显得稳比泰山,为首一人此般气势尤为盛烈,上前一步紧紧握住铁华的手晃了晃,“铁华局长,来高县这么久,也没抽出空来拜访拜访,实在公务繁忙,多多担待。”
铁华连连致歉道:“许炯组长,您来这么久,我还是今天听闻王县长说起,实在惭愧至极。许组长,时间紧迫,我们……”
“走。”
众人丝毫不拖泥带水直奔向罗霖的审讯室。审讯室内唐颂仍在稳定发力,“罗霖,现如今是你唯一一次能为自己说情和解释的机会!出了这个门,没机会了!”
屋门此时被推开,许炯径直走到罗霖身前,若乌云压境般将其笼罩在阴影下,缓声道:“罗老板,我们应该是头一次见面,可我听过不少关于你的光辉事迹啊。”
罗霖听此陌生的声音,好奇心的驱使下缓睁开眼,待看清来人,目中闪过一丝思索,便又闭上了眸子沉默不语。
许炯神色自若背起双手,来回踱步着说:“了不起,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可怜到被人吃绝户的年轻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高县数一数二的慈善企业家。而且其玄幻一般的人生经历,被人口口相传,我想求证一件事,这传闻是夸大了,还是有所不如?”说着瞥了一眼罗霖,又不着痕迹移开目光接着说:“世俗眼中的成功人士,在所难免心中有着小骄傲和自以为是的依仗,风到底是满天下刮着,有人乘风扶摇九万里,自以为凌驾于万万人之上。可风有时跑得很急,让人来不及乘,便要摔下万丈深渊,从而粉身碎骨。这个时候,那人抬眼看去天空,一切都变得遥不可及,再望向周身,原来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普通人啊。他啊,乘着别人的风,可当被刮破碎之时,便如那纷飞的柳絮,看着别无两样。”
罗霖睁开了眼,只见双眸沾了些许猩红。许炯的一字一句都宛若一柄柄利剑,狠狠刺穿了他内心深处的自卑。
“不过,有一个好消息。”许炯话锋微顿,走近罗霖身前,轻附下身说:“今夜雨大,你等的风啊,都吹不来了。”说罢急忙转身拍了拍额头唏嘘道:“记忘了,是我的好消息。”
“来了……”
罗霖猩红着双眼紧紧盯着钟表,终是开口沙哑着说道。
审讯室里众人皆被罗霖这一幕弄得摸不着头脑,更何况是许炯把话都说明白的情况下,那么罗霖口中的‘来了’,是代表什么。下一瞬,县局内警铃炸响,一名警员急忙跑来,“人民路、翠柏路、丈许路等十余街区发生暴乱!那些人都疯了,打砸抢烧!情况紧急!”
众人心头一震纷纷回头看向罗霖。
“失联的我,更让他们恐惧。”
罗霖说罢狂笑了起来,宛若失心疯一般,“他们、他们哈哈,需要我,爱戴我,飞不上天了,可哪会知道我的根扎得有多深?”
缉毒大队队长张惠听此整个人呆若木鸡,霎时满脸愤懑大吼一声冲到罗霖身前,双手狠狠攥住罗霖的脖颈前后猛烈晃动吼道:“是你!是你!你!畜生!我杀了你!”
罗霖脸上挂着轻松又释然的神情,好似很享受张惠的折磨,笑声愈发强烈,面色愈发通红。
许炯急忙上前拉开张惠。
铁华脸色难看,即刻下令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人民群众,紧急致电了县委书记李广进,“李书记,十余街区暴乱,源头是罗霖!”
“立刻开拨!不惜代价!”
这一团邪火,沉寂几经年,终于还是在今夜大雨下,熊熊燃烧了起来。恍惚间瞧见一道闪电劈下一颗老树,顷刻间空心老树内腾起欲望之火,久不衰,也在雷声轰鸣而至时,大雨倾盆,风儿显得格外柔。
审讯室剩三人,其余人皆出警,静至仅闻呼声。许炯和铁华神色复杂。
罗霖一脸潮红,释然般微闭着双眸,嘴角微翘着,忽然开了口:“我看见了咒骂、唾弃和无助。在天上翱翔,俯瞰着贫瘠的人类,皆是一场泡影,无我无物,原来是如此境界。”
铁华啐口。
许炯瞥了眼罗霖,这时手里电话传来一条消息,心中大定缓声道:“罗霖,你当真是没有心的人?”
“心?”
“我带来了一个人。”
许炯话声一顿,“进来吧。”
屋门被推开,蒋梅双眼噙泪赫然立于门前,带着哭腔柔声道:“爹。你……”
罗霖睁开浑浊的眸子,罕见清明了一瞬,不再疯言疯语温和道:“女儿,你来了。”词藻间丝毫不显意外,“这么些年,我从不让你插手集团的事,女儿,你很干净,如果需要这样做,为父成全你。像我这般人,是不配为人父的,我只是一具承载着弥天欲望的躯壳。”说着目光看向许炯,“你说得对,当他被风刮碎的时候,就如那纷飞的柳絮,可它还是种子,会为下一代警醒也会生出轻舞的柳枝。你问我是否有心,今天之前我还无法回答你,因为我本身的心就没系在自己身上。”说着又看向蒋梅,“可现在,那一抹钻心的痛和难言的后悔是最真实的回答,我做不到没心,就像我真的做不到不管我的女儿。人真是复杂的动物,自以为是、信以为真的道理总是尽全力去维护,维护自己那脆弱的内心世界,精神的孱弱使我无法面面俱到照顾好身边人,反而一次次利用机会上位,全然不知沉浸在了一片可怕的泥沼中,慢慢被吞噬而不自知。”
罗霖话声戛然而止,没人在此刻出声。良久,沉沉叹了口气,“女儿,我做过很多错事,今天让我尽一次当父亲的责任。”
“说吧。”
许炯罕见正视着罗霖。
“我这一生,寥寥几页,写满了算计和背叛,折笔涂词字句间都算不上道德。还小的时候,我就对人性失望到了极点,反复推敲这其中的道理。终有一天我发现,当一个人忍受病痛成了一种习惯,他将会习惯病痛,而且觉得自己的认知是完全对的。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一个人的认知使我着迷甚至贪婪,我想看得更清楚,就本着纯善的性子去接触任何人,显而易见,我不仅被人耍也被人骗,看似是我的失败,可只有我知道这是试验的成功。无论基于家庭环境、社交锁链还是人伦道德,在人学会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性善就已经不再了,因为这个时候人可以合理的撒谎,要知人与人接触,一是话,二是面,三是肢体语言,再才是处事、性格种种。那个时候我知道,人间是一场假面舞会,人人都戴着面具披着伪装,无论妖鬼蛇神都混杂其中。可当有一天,我接触到了一个很不一样的人,他很和善,可举手投足间都有一股常人难以接近的气场,我很怀疑人人都在装人,可他却如此随和且从容,之后我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
“是什么?”许炯问。
“权力。”
罗霖自嘲道:“权力,是魔咒。你一旦试图接近它或者拥有它,将不会终止,直至死亡。就如有人用权力沾上了泥泞,自此后,要么共生要么共死。可怜的是,人太过执着于内心的渴望,这何尝不算一种欲望,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场空,是一场空。”说罢看向蒋梅,“观天地之大,人何其渺小,短短几十年,争得天翻地覆,却是无趣。来时哭去时哭、来时空去时空、来时几斤去时几斤,要说有什么值得的?可能是你吧。”
“爹……”
“人生这条船,太复杂。好似从一出生,就已经有了一生的意义。要么关于情,要么关于志,要么关于劫种种,可每一种都有出现的必要,像是历练却更像弥补,使人头疼。”罗霖说罢摇头失笑道:“我没想过有一天,我也会如此多愁善感,在外人看来这怕是鳄鱼的眼泪。人是该信命,也该仰重生命,更要有家国情怀,不然,是该忏悔逝去的。”稍微整理了神情,“女儿,你对我知根知底,我又何尝不是,但你从来不是草莽的人,对付我也必然不会是你一个人,还有谁?我不会责备你。”
蒋梅犹豫片刻,“进来吧……”
一人披着雨衣走了进来。
“王石?”
罗霖脸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即刻释然,笑骂道:“难怪,你这小子鬼精。怕是从一开始就心思不纯,也得亏了你,让我认识到了情怀的可贵,哪怕是在最后一刻。”说罢盯着王石严肃说道:“照顾好她。”
至此,罗霖解开了所有的心结,更是坦然,微笑看着许炯说:“我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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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高县各街上本躁动违法的人群,霎时间哑了火,只因为得到了罗霖的回信,可不待举旗呐喊,便被四面涌出的警察齐齐控制了住,一批批押回了县局。
尹邦此刻却是惶恐,正被杜知渊审问着,“尹邦,我现在代表督导组和你谈话,交代吧,在职期间都做了什么违背党心、党纪的事情?不要试图狡辩,无用,尽早真实交代,也省不少事。”
“污蔑!”
“少废话!”
尹邦自知逃不过了,却并不打算如是诉说自身的罪行,“都是王锋!王锋才是最彻底的贪污腐败分子!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指使的!”
“讲明白!”
“是王锋组织了翠柏路工地的惨案!是王锋戏耍着警察!他、他在翠柏路工地事件没爆发之前,就曾致电我,说城市管理事务中心杨璋主任的致电,明白翠柏路工地安全隐患问题,让我安置警力的!也是他,在第19次常委会议后致电我说‘还不够’,可他是领导!我怎么知道他口中的‘还不够’是什么意思?瞎猜是罗霖的力度不够,这才合计安排了下去!还有观苍庄园虚晃缉毒警察那一次,是罗霖致电我说‘需要压力’,我也接触过惠民集团惠杜!便想着利用一下,告知他向上级举报观苍庄园有人聚众吸“烟”。谁知惠杜不旦不听从反手就向王锋的李振李助理说了此事!也同样是王锋下的令!传达给了铁华!而我呢?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做过一件实际危害公共安全的事!好好去审问王锋和李振!”
杜知渊轻点头道:“嗯,都已经在问了。这些你交代的问题,罗霖都交代了,还是说些我们不清楚的吧,免得从别人口里掏出来,对你,反而形势更加恶劣。”
李振,此刻同样接受着审问,“你跟王县长多久了?”
“自从上一次县人大选举出结果,王锋担任县长,至今。”李振说。
“这期间,你做过什么?”
“领导要求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李振神色一愣,叹息道:“你们都清楚了,也都知道了。包括王县长吗?”
“王县长知道与否不关你的事。现在需要你说出来你的问题,证据就在这里。”督导组的人说着扬了扬手中的文件,“看你的表现。”
“唉,我时常顶着王县长的名头出面。王县长在,我是助理。王县长不在,我就是另一个王县长。时间一久,总容易迷失了自我,不让我清晰判断,总觉得他人对我的尊重是我应得的,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我是披着虎皮的狗。”李振说着词藻间满是唏嘘,“我与罗霖接触过,后来接触了尹邦,那时我诧异这两人竟然能混在一起。罗霖给我糖衣炮弹,尹邦仗着是县委常委给我施压,说实话,那时候我顶住了。可有一次,让我产生了疑心,王县长让我调查惠杜的履历。在第19次常委会结束后,王县长回到办公室和我攀谈,词藻间尽显腐败贪官的作派,那时候我甚至怀疑起了王县长。再一联想惠杜的对头是罗霖,这一下把我的思维拉入了深渊,人啊,聪明反被聪明误,太过聪明只能当小丑。我顺理成章和罗霖等人混迹在了一起,但我时常感觉不安心。所以我和县委书记李广进搭上了线,实时汇报着王县长的一举一动,也算是为我自己保前途吧。就这样,我一头跟着王县长,另一头汇报给李书记,背地里和罗霖、尹邦鬼混,我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奈何,当一个人自认为聪明的时候,反而是最蠢最愚笨的那个人。我就是。之后,自作主张没经过王县长和李书记,私下吞了许多好处。”
“详细一点。”
———
与此刻尹邦和李振的压抑气氛不同的地方,是许炯等人同王锋谈话的地方。
“王县长,要说搅浑水这一套,还是你最在行!就翠柏路工地的事来说,先一步给尹邦你要扶持他的念头,又通过他的嘴给罗霖下达指令。再让鬼迷心窍的李振去给尹邦下达指令,尹邦以为又是你的意思,便让惠杜牺牲自我照亮别人给那些烟鬼一些福利。这一下,两头的水都混了,贪污腐败的官员揣测你的想法,劣商则揣测着贪污腐败官员的想法,这完全就没揣测到一块去,各干各的。虽然我们每一个步骤都商讨过,但我真是没想到这些也会串联在一起。”许炯满眼赞许说着。
王锋摇头叹息道:“说是这么说,到底还是扰乱了社会秩序,更伤害了人,我没有做对。”
“如铁桶一般的高县,你上任两年多,有如此魄力和胆识,以表身示腐,暗中纠察,谁能做到?不要太过自责,此役一成,我会向上级反映,可能要不了多久,你就该去地级市里工作了。”
王锋面色无常似装着些心事,“这次罗霖交代,以我对罗霖的了解,应该不会这么轻松,是有人?”
许炯点头回应道:“没错。不仅是你我和督导组观察着罗霖。还有一股势力,为首两人是蒋梅和王石。刚才在审讯室碰过面。”
“蒋梅我知道,是罗霖收的干女,也是第一批和杜知渊联系商讨的人。这个王石,却没听说过。对了,罗霖没有提观苍庄园吗?还有杜知渊代表督导组审问过程中,和她有联系的其他人都不知晓吧?”王锋说。
“没有提,如今观苍庄园一把火都烧没了,就算提了,也无从考证。杜知渊是督导组组员只有我们知道,杜知渊后续还要作为一只眼,持续监视着高县,没有暴露。罗霖后面的供词中,说王石是其手下一个普通的员工,据说之前为同袍被辱事件曾大打出手过。”许炯说。
王锋听此眸光闪动,“许组,有一种莫须有的感觉我从来没和你说过,尤其是在第20次常委会议上,李广进甩出一张举报信,上面密密麻麻列满了人名。那时候我就困惑,总感觉除了你我之外,还有一个我们看不到的人存在,也在搅浑水中推波助澜,才让事情更顺利了一些。”
“你是说,王石?”
王锋摇了摇头叹息道:“算了,事情已经成了,总归是好的。关于罗霖的坑坑洼洼,差不多填平了,也该收尾了。”
“收尾吧。”
一个时代的落幕,往往会迸发出蓬勃的生命力,至于下一个时代会不会仍然存在贪污腐败的问题,想来是会有的。这从来不是一场战役,而是一直的战役,只有一直在路上,社会才会愈加美好,人民才会愈加安乐。
夕阳下浑圆的落日遥遥致敬着飘扬的五星红旗。李广进抬起头望着,“红色的旗帜是会飘扬在人民需要的地方,也会飘扬在党员的心中,党也时常警示着党员们,这颗心到底该放在哪里,却仍然拦不住人内心的欲望和贪婪。王县长,我曾怀疑过你,也曾试图打压过你,现在看来,我才是那个目光短浅的人,你做得很好。”
王锋摇头轻声道:“反腐的战役从来不是一场,而是一直的战役。此一役,仅拔除了以罗霖、尹邦为首的犯罪团伙,至于高县深处还潜伏着多少妖魔鬼怪,恐怕不少。我走之后,李书记。”
“我会做好的。”
“嗯。”
这一刻,二人真的好似披上了党的光辉,于五星红旗下信誓旦旦对着党心宣誓,用着朴素的言语,描摹着人民更美好的生活和更安稳和谐的社会环境。
离去的不仅有落日,还有一趟远行的列车。车站外广场上,蒋梅和王石相对而立。
“今天我回去整理衣物的时候发现了一封信,我爹给我留的,他很早就知道了我的计划,反而并未阻拦。而是通过尹邦的人脉,帮我联系到了组织部部长苏泠,苏泠介绍给我了杜知渊。他好像从来没有怕过,也从来没有对我设防,我不明白他是想通过我来缅怀他那过世的妻儿,还是真的呵护我。之前,我对他只有恨,现在我都理不清楚自己了,只希望我的离开,让高县彻底在我脑中消失殆尽吧。我要去省会了,你和我一起吗?”
王石满眼复杂,这一刻的任何决定都仿佛沉重了几分,却是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我还不能走。陈老需要有人给他烧纸。”
“你这个人总是太多的借口,我不勉强你做你自己该做的事。你人很好,有人说:人一旦有了些成绩就会忘记初心。我在你身上没有看到,你总是会一直保持自己的初心,从来不改,希望你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别忘了来时的路,也别忘了该去的路。”蒋梅说罢浅浅一笑,“走了,你……保重。”
“保重!”
王石注视着蒋梅一步步离去,直至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不见了踪影,却迟迟不肯转身。许久后终是叹了一口气,回望向了天边的落日,“我还不能走,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去挖掘,也有很多人在等待着天晴的那一刻。”
车站外一辆轿车上周震略显愧疚回头说道:“哥,咱们……去哪?”
“去南村。”
王石心不在焉回应道。
在路上,周震终是耐不住性子致歉道:“哥,刚刚蒋小姐在,我没敢说出口。上次蒋小姐找我,我实在是见钱眼开了,对不住您,我……”
“行了,过去的事了。”
王石无趣地摆了摆手。
其实也得幸周震和蒋梅的接触,让蒋梅调查清楚了王石,决定合作,才让后续变得更顺利了一些,若是没有这次机会,现在王石估计仍然在海兰餐馆打杂,更妄论扳倒罗霖,倒是时常想起那夜的陈报章和那夜的星星。在说到南村时,脑中不由得又浮现出王有才的面容。
“唉。”
王石望着窗外如白驹过隙般闪过的景色,唯独那一轮落日丝毫不为所动,“这才是人间的光,坚守本心,普照万物,温暖众生,让公正洒满社会,是纯粹的。”
———
多则头条新闻一经发布,迅速引爆了高县社会论坛。
标题分别为:《大毒枭罗霖落马,死刑!》《尹邦勾连黑恶势力,终酿苦果!》《段泽背弃党心转身从恶,死刑!》《李振行贿受贿,无期徒刑!》
论坛下跟帖:
“我的天呐!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这种事!看来只有我们看不到的!没有不存在的!”
“我就说最近我们高县“风采耀人”,事故频出!原来真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幸好被绳之以法了!”
“罗霖?没猜错就是碧云大酒店老板,我还在碧云打过工,原来之前一直被蒙在鼓里,还一直觉得这老板不错,福利好待遇好。原来这些福利和待遇是沾满了鲜血、迫害无数家庭带来的!这种货色真该千刀万剐!”
“谁有罗霖家人的信息,老子就算不能惩戒这货,也要网暴他家人!”
“网暴算了吧!祸不及家人!”
“据说罗霖没家人,只收了一个干女儿,还是咱们高县知名的慈善家,做过不少好事呢!现在好些个家庭都感恩着呢,算了算了!”
“我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我们村支书了,高县政法委书记,难评!也不知道怎么评!但相信国家!祝愿祖国明年首次申办奥运会圆满成功!”
“一窝端!舒服!上梁不正下梁歪,政法委书记不带好头,刑警段泽紧跟着就犯罪!我看啊!政府得先从县局入手调查,肯定还有大鱼!”
“楼上这位兄台,少说两句吧,省得把你给抓去先调查了!”
“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还怕什么调查?就该彻底整治整治这种不良之风!省得百姓跟着活受罪!”
“我记得上次新闻报道过这个段泽,凭一己之力端了一整个赌场!当时我还庆幸咱们县有这样英勇的人民警察!这会一看,这不是明摆着罗霖喂给段泽嘴里的饭啊!水太深,潜水了潜水了。”
“诶?楼上没说,我还没注意!真的能串起来!你这么一说,我都有些怀疑上次唐志和协警何木的那篇报道了,难不成还有人在其中作梗?”
“楼上,你脑子不用就捐了呢?何木受歹徒刺伤。据说要不是歹徒扑向何木的过程被绊了一脚,那刀子可是对准何木胸膛的,被绊了一脚才刺在了大腿上!再说,你见过用自己命换前程的协警吗?注意,是协警!”
“你听谁说的?歹徒本来要刺在何木胸膛的?那歹徒这会估计还躺在病床上呢。”
“这还用听谁说?一猜就是。歹徒刺哪不行,都是亡命徒还在乎是大伤小伤?偏偏刺在了大腿上,不绊一跤,能刺在那?”
“行了行了,不和你掰扯。吧神们,有谁知道这个李振的?从来没听说过,还是县长的助理,这也犯错?”
“没听说过,你可以问问县长。”
“我要是能问县长,我还在这和你问鬼呢!”
“……”
高县本年度第一次常委会议召开。
“本年度第一次常委会议。之前决定是王县长说完那些提议,这一次常委会议来个百鸟争鸣的。显而易见,百鸟争不了鸣,一人就能独领风骚。大家共事这么久了,一天同志来同志去,道来道去,平时大家都比较忙,偶尔给我唱唱戏也好,独属咱们的原政法委书记尹邦唱得好,平地一声雷,炸得人耳朵发麻。”李广进说着饮了口茶水,“但好在,在咱们王县长和省督导组坚持不懈的努力下,终于铲除了以尹邦为首的一颗毒瘤,就这件事呢,我给同志们提个醒。”说罢猛地拍桌喝道:“都长长脑子!不是都口口相传说:‘有商无官,走不多远。有官无商,瞎白折腾。有官有商,天长地久?’我们是需要招商引资来带动高县发展,但警醒!党心要是放错了位置!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高县县局里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唐志和何木终是得空吃顿饭,边吃着边打开了正沸沸扬扬的论坛。
“何木,你看这人说的,说李豹刺你的时候,绊了一跤是不是?你也没给我提到过具体情况。”
何木一刻不停往嘴里塞着饭,听此一愣。那天夜里是王石联系他去工地的,李豹当时那眼神更是盯着大腿去的,同时李豹嘴中说着:‘不流血不凄惨,怎配得上二等功。’他知道,这定然是王石和李豹商量过的。想到此,摇头嘟囔道:“老大,论坛说的看看得了。那时候夜黑,我都看不清具体,谁知道呢。”
唐志唏嘘道:“明晃晃的四篇报道,算警醒吧也算。但就我个人而言,这会给社会带来不少负能量,引来这么大舆论。但是不报道又不行,纸又包不住火,希望这次能打醒一些人吧。毕竟观苍的那一堆还……唉。”
“老大,事一件件办,人一个个查。别着急操心,要我说,这样明晃晃报道出来也好,社会和政府要是总不审视自身错误,只会遮遮掩掩,到头来更能酿成大祸嘞!”
唐志眼前一亮,“我说,你小子,真是长进不少了。能给我上课了,跟谁学的?总不会有贤内助给你支招吧?”
何木神色一愣,略显羞涩道:“纸还真包不住火,三言两句就被您给发觉了。”说着笑道:“老大,我还真有贤内助了,就是和我一期入县局的一名女协警,叫万琪,嘿嘿。”
“哎呦,长本事啦!你老大都还没有呢,来来,给我说说怎么接触到的?做兄弟可不能藏着掖着啊,传授传授。”
“这样子……”
一切的政坛肃然,一切的县局纷扰,一切的社会舆论,都和此时离开高县去往南村的王石无关。他只想暂离这功名又浮躁的环境,说是去散心也好,说是去逃避也罢,只想让自己静一静、缓一缓,去看看山野也好,锄锄野草也罢,总归算歇歇脚。
回乡的风好似都自由了几分,路过熟悉的田野,看着四处栖息而来的雀儿,听着它们歌颂人间烟火,农耕人活生生的背影种种的一切,都还是当初离开南村时的味道。可再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恍如隔世,明明都是老样子,却在此刻王石的眼中,只看到了习惯被压榨而合理生存下来的村民。且个个将此苦难,奉为真理和现实。
“罗老板……”
入夜,轿车停在了一亩果园外。
“东西给我,你回县里吧。”王石说着接过周震手里的袋子。
“哥,你咋办?”
“不用管我,回去吧。”
周震欲要寒暄两句,却始终不敢开口,点头应道,驱车离开了。
王石掂了掂手中的袋子,抬头望着眼前生满杂草的一亩果园,要说果园不怎应景,该是枯木园。在月色的映衬下,显得有几分凄凉,满目萧条。
王大雷墓前,王石打开一瓶酒,稀里哗啦倒了一片,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重开了一瓶酒,咕噜灌了一大口,望着坟包轻声道:“爹,儿子看你来了。”
“您总不会怪我吧?怪我这么久也没来看看你,也没给您扫扫墓。知道您爱喝酒,您看看,这一大片。”
“快两年了,没见您了。”
“我见着我娘了,那时候就给您说了,也不知道您听见没有,我娘过得挺好。我还跟我娘一块过年了,没碰面,但感觉特好。”
“唉,这两年。儿子犯了好些个错,您不让我学的我现在各个精通嘿,您想骂就骂吧。”
“木头做了协警,但快了,马上高升了,大升。何叔张姨放心不下木头,都去了县上,再后来木头没和我说过了。”
“那年,就在这里,我和木头说得那些话,您肯定也听到了。那时候我说我要去省城学习,木头说我对付村委不敢冲动,我们两小孩制定了对付杨阔的计划,您肯定也听明白了,您那时候怎么没有发笑呢?这会啊,我想起都觉得特幼稚。”
“人啊,还真是。越长大越不像自己,越长大越怜惜以前的自己,像是可惜?但更像是怀念以前那段时光。”
“人会越走越远,可回忆不会。回忆只会越来越纠缠你,说来也挺可笑的。人这一辈子,谁没在回忆中停留过呢?说白了,都是一群活在回忆里,又在努力创造回忆的人吧。等老了,眼睛一闭,满目风景,吹着温风,发一天的呆。”
“这路,怎么就这么难呢?”
“爹,我知道。咱爷俩一个性子,遇事不孬,越挫越勇。算好吧?肯定算好。但有时候吧,在这个社会上,倒觉得不算太好。遇事越不孬在没本事的情况下,就成了别人眼里的卒子,说不得人家还正需要这股莽劲嘞。越挫越勇就好像更成了贬义,在被别人理清楚之后,就越成了马夫,给一鞭子塞一颗糖,还得口口声声说着:这糖可真甜嘞!”
“村长,王有才。您们在下面肯定见着了吧?王爷爷人不坏,本性更不坏。当年主要是碍于村委,怕被针对,毕竟王爷爷四代同堂,才不敢和咱们多接触的。爹,您可别怪王爷爷,说到底咱家欠着人家的情呢。梁婆婆,我找过很久,也托木头找过,唉,还没音呢。”
“爹,本身我和何木的出发点是在南村,可后来,越来越,让人不能理解。才发现南村只是其中特别小的一个缩影。我也思考了很多,不一样。”
“真不一样......”
“这之外,是更阔的天,也是更糜烂的天。我不能走到这里就结束,我……”
“哪怕粉身碎骨,也好过良心的折磨。您啊,在啊,肯定会说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可这不一样,爹。”
“我好像一下老得不成样子。本欢庆瞬间成了一言片语、本满怀壮志成了风销之与、本笑怀天地成了一杯消愁。我翻翻找找,试图找到存在的痕迹。”
“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