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园里,果树旁,棺椁躺在深坑里,王石和何虎一家人默默注视着,四个人眼中神色各个复杂,好似看着一位老友、一位知己、一位崇敬的人、一位爱的人。
奈何还是尘归尘土归土。
“埋吧。”
王石沙哑着开了口。
他没有落泪,也没有多言语,率先抄起铁锨铲起了土,散土齐齐落在了棺椁上面,一铲一铲又一铲,埋得是人,也是他的家。
何虎一家互相对视一眼,沉沉叹了一口气。
挖起土,铲起土,埋了。
夕阳西下,再也没了阳光,人间呈现一片昏暗,犹如此刻王石的心,蒙上了。他坐在小土包前,沉默着一言不发。
何虎轻声道:“小石……”
说到一半又不知道再如何去说,只好打断了自己的话,望向了何木:“何木,你陪陪小石。”说着拿来空地上的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一瓶酒和几包烟递给了何木。
何木接了过来坐在了王石旁边。
何虎夫妇见此相互搀扶着走出了果园,头也没回的离去了,他们怕回了头就不忍心走了,终归是心里难受。
何木打开了酒盖,递给了王石:“石头,敬咱爸,敬我们。”
王石伸手接过酒瓶,哗啦啦洒在地上一片,随后对着瓶嘴咕噜噜灌了满满一大口,将酒瓶递给了何木,何木丝毫不含糊咕噜噜猛灌了一大口。
“木头,我爹的死有蹊跷。”
何木一愣,转头看着王石:“石头,怎么说?你发现了什么?”
“我爹是被人害得。那一天医生把我叫了进去,我看到那个图,我就发现了……”王石便见那一天看到的和所想的讲给了何木听,包括医生的话种种一切。
何木沉吟片刻:“石头,要是这么说,你给你王叔叔拿了两个蒸苹果,也没有带酒,那么说另外两个蒸苹果和酒是来自采石场。而有这权利的仅有一人。”
“杨阔。”
“是,杨阔。”
坟头寂静了下来。
何木打破了沉默:“杨阔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跟王叔叔有旧仇?不对呀,那就是和王叔叔有经济纠纷?或者利益……”
王石沉沉叹息:“那份合同。”
“合同……”
何木细细思索一番,目中顿时愤懑无比:“这个杨阔真是个畜生!就沾了他一点油水而已!这心怎就!这么狠!这畜生我非得扒了他的皮!我要杀了他!”
王石淡淡地说:“木头,别做傻事,毕竟死亡证明上写得是猝死,我们如今无凭无据又无依无靠怎敢去斗?不得被抓进去?我们需要智取,或者拿他软肋才可以,而且不能被第三个人知道,这样也许有机会。”
何木急了:“怎么斗?怎么斗!他是我们南村最有钱的人!他表哥是现任村支书!村长是他大伯!退休老支书他人前人后喊着杨爸!那都是一家人!村委都是他们家的!怎么斗!斗权斗权这是斗强权!斗权吗?我看是斗命!”
王石双眸耷拉着:“斗命就斗命,我孤身一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也不能莽撞。这样,何木,将你知道杨阔的一切,告诉我。”
“石头……”
“说吧。”
何木眼见熬不过,叹了一口气:“杨阔,生在高县,其父母在高县政府机关工作,具体什么工作没人知道,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和杨开喜一家是表亲戚。
就在那一年南村修路的时候,杨开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把杨阔拉来了南村承包了那块地,杨阔就建了个采石场。
刚刚开始村民还是感恩戴德的,因为杨阔给村里带来了很多工作岗位,也算给村里做了一件好事。但杨阔好人设没持续好多久,原因是那年修路修了一半水泥路,突然杨阔的采石场不供应石灰石了,本是拟定好的合同,这突然不供应了,村民当然不愿意,纷纷跑到村委去讨要说法。
毕竟这笔修路的钱是县政府筹集的,村民有义务去维护自身权益。
但村委仅仅说了声:采石困难,目前还无法完全供应大家的需求,声称主要人手目前不够,采石进度也不太理想,是要村民们多多担待。
于是村民们都知道这是要逼着自家人去采石场帮忙或工作呢,也好,村里有些人在家无所事事,在村委和家里人的双重劝说下,纷纷投奔向了采石场,也仅仅为了让路快些修好。
这么一来二去两年就过去了。
杨阔的采石场日益发展壮大,但仍是不见修一半的水泥路有何进展。
有人就不愿意了,跑去村委讨要说法,但每次都没什么进展,而去讨要说法的村民,无缘无故没了声,私下里表示再也不敢去村委告状了。
有些村民觉得奇怪,主动去村委讨要说法,回来了仍然跟之前去的村民一模一样,蔫声息鼓再也不敢发牢骚。
再之后没人再敢去村委讨说法。
因为之前去的那几个人家里的果园种得树,无缘无故给死了,那一年可真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艰难度日。
就有村民自我安慰了,说什么至少有一半的水泥路也好走开,这么一来,大家也都接受了,生怕哪一天村委的矛头戳到自家心坎里去。
杨阔那时候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采石场是阔大阔大再阔大,前年上级领导干部下来视察,就杨阔一个采石场的份额,平摊到各个村民头上,莫名其妙咱们南村竟然脱贫了!
你说奇怪不奇怪?任谁都知道,村民们这几年可是勒着裤腰带过日子,谁家能真正吃饱啊,都是被杨阔给吸干了血,如今啊,更过分,竟然开始要人命了,怎么就是个畜生!
还听说杨开喜之前在县上待过,那头顶上还是有人的!”
何木吧砸吧砸说了一大通。
王石这时也才了解到古时候所谓的“家天下”是怎么一回事了,这看似小小的村干部,却在村里无法无天,甚至赶上古时候的县太爷了!简直就是一手遮天!
王石沉吟片刻:“看来真是个硬茬。如今我们仅有两条路可以走。
第一就是背地里给杨阔搞破坏,但太过显眼被发现,以他们的权利让我坐个十年八年的牢不是问题。刚硬一些,那时候和杨阔鱼死网破了,杀了,我还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多半也是我坐牢或死刑。
第二就是尽可能接近县里的一些清廉为人民踏实办事的好官员,和他们合作,一起来扳倒这个腐败的村委。”
何木叹了口气:“石头,如今这世道,好官员哪有那么好找?就算好找,这种官员的身份也不高,说不得好官员都在科级这个档徘徊呢,十年八年都升不到处级。
这个世道尤其官员,你不同流合污你就不会晋级,想当一个好官员,那些人可看不惯。会时时刻刻打压你,可不容易。
再说了,好官员还是坏官员表面怎么分得清啊?各个人前善人后恶,人前你看谁都是好官员,人后呢,我们根本就不了解!”
王石目中坚定:“遇不到好官员,那我就当好官员,我就在进步的路上同好官员携手同行,识人识人总会有好的。”
何木惊讶看着王石:“石头,你初中都没毕业,你不知道要先要考公务员吗?考公务员最基本得大专学历往上,你现在都二十五岁了,得先有大专学历。哪怕考上公务员了,二十八岁左右当不了科长,这辈子也就停在科级了。没有上升空间了,王开喜头顶上的人八九成是正处级!怎么斗?我看算了吧!我们经营那个转让过来的院落,好好挣钱算了,跟这些人斗,哪天死的都没人知道。虽然我也愤懑,但我们总得现实一点不是吗?石头,我们斗不过的。”
王石面不改色:“如果我非要呢?”
何木面色微顿,良久之后。
叹了口气:“我陪你。”
王石端起酒瓶子咕噜噜灌了一口酒:“谢谢你,木头。”
何木抢过酒瓶:“见外。”
夜色柔和,人悲凉,但此刻两个少年人在心里结下了一个疙瘩,等着有一天时机成熟时,去一步步拆解开它,让沉入海底的真相浮现在世人面前,让那些人去赎罪。
“木头,我该离开南村了。”
“去高县?”
“不,我要去省城,去学习,去打拼。”
“回来吗?”
“当然,这里埋着我爹。”
“石头,在家里也可以学习,也可以线上报考大专去学,去拿毕业证,可以先钻研考公务员的试题,只需要去一次省城就好了……”
“木头,南村是一潭死水,是被人圈养了。在这种环境下我时常能看到杨阔的脸,杀父仇人明明在眼前,但我无能为力,我讨厌这种无助的感觉,在我没有能力之前,我隔绝我自己,我怕我不小心会杀了杨阔。”
“什么时间走?”
“等我爹头七过了吧。但是走之前我要给南村送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举报信?不对,举报信肯定会被他们自己人拦截的,举报不出去还会惹一身麻烦。那是……”
“一个沸腾的南村,一个沸腾的采石场,和一个沸腾的村委会。”
“石头,你有主意就好。”
“木头,你跟我去吗?”
“我考虑一下。”
“等你。”
夜色渐深,何木正发着呆,好似想到了什么,严肃侧过头望着王石:“石头,你打算搅浑南村的水吗?南村跟铁桶一样牢固,怎么做?”
王石轻描淡写地说:“铁桶是铁桶,桶里面可是装的水,这水啊可是南村的村民,人言可畏只需要激起民愤,那自然是一桶沸腾的水,水热了,铁桶就算不融,也要乱阵脚给铁桶降温。自古啊,这民愤是最难平的,手段很重要。
只有让南村村民的自身利益受到重大的挑战和威胁,南村村民的心才会拧成一股绳,才能搅浑这水。”
何木担忧道:“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道德?毕竟村民们可是遭了无妄之灾,没招谁没惹谁,让他们利益受到威胁和损害,是不是……”
王石沉沉叹了口气:“只有这样我才能获得更大的支持和力量,不然单凭我一个人,哪怕有冲天之志,也不过徒增笑料。”
何木:“陷害杨阔的采石场?”
王石:“木头,脑瓜子不木了啊。”
何木:“怎么做?”
王石:“采石场里的工人你有相熟的人吗?最好对杨阔早都看不惯的。”
何木:“多得是,一抓一大把。”
王石:“这样,花两百块钱买通,让他在夜里装车的时候,故意不固定结实车厢一侧的车板,石头尽可能装多一些。
让他驾驶着车,多在采石场附近的果园和水泥路上转悠几圈,尽可能让石头滑出来砸入果园里,再将一些石头倾倒在水泥路上,最好让车辆不能正常通行。
再让他驾驶着车去何叔叔收购的那个荒院门前,将剩余的石头全部倒在荒院门口,再把车开回到采石场。
切记全程让这个工人遮挡严实,不能让人认出来,这个工人忙完了你邀请他,我们在你家喝酒喝个通宵,制造不在场证明。最好可以将这个工人灌断片,这样他会忘了前一晚他做过什么,不需要他去撒谎,而是需要他彻底忘记,保险一些。
我第二天会散播一些关于采石场要再扩建的谣言,在村民嘴里传开。”
何木瞪大了眼睛:“石头!你这么做是违法!你会被抓去的!不仅涉嫌故意破坏公民财产,还涉及扰乱社会秩序!更带有散布谣言!石头!你不能这么做!他们只要察觉到一丝你的痕迹,你会被抓走的!我不同意!”
王石沉沉叹息:“查不到的,他们仅仅靠猜疑而已。首先车厢门板没锁紧,是工人工作上的疏忽,后来我们晚上将工人灌醉,他一问三不知,更问不出什么话。
这个时候村民会猜疑种种起因经过,再加上村委长时间对村民的压榨,村民们会不由自主相信采石场扩建的谣言,更何况我也是受害者,才刚刚接手来的院落,就被倒了满满一堆的石头。
但凡有点头脑的人,一下就会联想到是杨阔在捣鬼,这也符合他平日里处理事情的态度,村民们会给我们撑腰,更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的。”
何木神情恍惚:“可是……”
王石严肃道:“何木,不这么做,南村永远是一滩被压榨再压榨的死水,如今很多村民已经在心里养成了习惯,这么下去南村就更没救了!
如今仅仅损失一点而已,能唤起民愤去齐心对抗就不错了!小小的损失能盘活南村,我觉得不亏。村委做得好?做得好也就不会搞死村民的果树,更不会去直接侵犯人权!
虽然这么做违法,但我不在乎,我光脚的。”
何木木讷看着王石:“石头,你变了。”
王石平静直视着何木:“木头,我没家了。”
何木顿时哽咽咽了一口口水,沉默良久良久,断断续续开了口:“石头,这次我帮你联系,但也仅仅这一次,以后……”
王石紧紧搂着何木的肩膀。
“就这一次!”
“嗯……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