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碧云大酒店灯火通明。
王石沿着小黑巷子东拐西绕,换了一身衣服,后默然立于门前少许,转过方向绕到酒店后方,走员工通道回去了宿舍。打开了宿舍门,屋内一片漆黑,有一半床位是空的,这些人今夜当值。另一半床位上皆是沉睡的员工。
王石许是惦念周震,眼神扫向周震的床铺,空空如也,暗道一声奇怪,今夜不该周震当值,怎么也不见得人?
正思索之际,就听见沉沉一声叹息传来,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是宿舍的阳台方位,宿舍是带有一个外置阳台的,王石神色一动走了过去。
周震随意坐在阳台地面上,抬着头望着灰蒙蒙的夜空,正抽着烟,不时叹气一声。
王石推开阳台门,坐在周震身侧:“有闹心事?”
周震侧过脸略带轻松道:“你这人好几天都不见人影,干嘛去了?带薪休假一个月可真舒服,是不是出去潇洒去了?”说着,周震轻笑出了声。
王石苦笑着摇头:“潇洒?哪有钱潇洒,不过就在高县溜达溜达,到处走走看看。”
周震兴致乏乏点了点头。
“你呢?这大半夜不睡觉,明天不干活了?”
周震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沉声道:“王石,你说这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总感觉,这活着蛮累的。”
王石自然晓得周震有心事,宽慰道:“人生本身就是一个宽泛的词汇,若说有什么意义,我想应该是牵挂吧,又或者说是一种心灵的历劫吧。生活使出了各种招数,留住每个人的心,牢牢捆绑在人生这条大船上,让人无时无刻都留有牵挂和执念,后基于这个基础,让人体验酸甜苦辣。周震,有些事情不要压得心太重,适当解开一些枷锁,会活得轻松很多。”
王石说到“牵挂”的时候,目不转睛望着夜空,好似那里有一个人在,正看着自己。
周震双眸微沉:“牵挂,牵挂,是啊,好一个牵挂,端是让人受尽了苦。”
“王石,怎么赚快钱?”这句话周震看着王石说得很认真。
“快钱?我一个被停职一个月的人,怎么告诉你赚快钱?”微微一顿道:“家里有事?”
周震神色一阵恍惚:“是啊,我担子太沉了,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
王石手不自觉摸了摸口袋的烟盒,是罗霖让王石送去给工地工人的烟,他留了个心眼拿出来了一包,但却没有抽,也不打算抽。而今一个荒谬的想法刚刚浮现脑海,又迅速地被王石否决了,无他,会害了周震。沉沉叹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周震的肩膀:“早点睡吧,事情总有解决的时候,别太累了。”
说罢,王石不等周震回话,进了里屋,简单洗漱了一下,他不知道此刻翠柏路的情形,又不敢贸然发短信给何木,只好祷告何木可以平平安安,就躺下睡着了。
夜静了。
翠柏路工地上,该抓的都抓了,民警们加班加点审问。该送医的都送医了,医生们加班加点治疗。也清退了围观的群众们,群众们加班加点传谣言。
而这一切的定论,会出现在早间新闻当中,并被当作头条新闻去发布。
———
翌日清晨。
王石正酣睡着香,就被宿舍内呜呜喳喳的喧闹声吵醒,揉了揉迷蒙的双眼,一脸茫然望着一群躁动的舍友们,气不打一出来:“都怎的!发了疯是?”
周震顶着一对熊猫眼,神色异常震惊地坐在王石床边,将手机伸出去给王石看:“王石!出大事了!”
王石望了眼周震,扫了一眼手机屏幕,顿时目中一惊,浑然没有了睡意,直愣愣地坐了起来,抢过手机,一字一句地看了起来。
只见新闻标题这样写:
“命案!二死五伤!”
后见详细内容:“昨夜,我县翠柏路“兴盛广场”工地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恶性互殴事件。共百余人参与了此次事件,导致二位工人死亡,三位城管和两位工人重伤。事后,据县公安局三级警司唐志警官描述,这些歹徒中有不少人均有吸“烟”、贩“烟”的罪行,这一次一窝端可谓为我县铲除了一个毒瘤。又言说此次能铲除这颗毒瘤,和一位协警的勇敢有莫大的关系。那夜,唐志接到了手下一位名为何木协警的告知,率先发现了这处工地产生了暴乱,遂何木不待县公安局派出警力,一人单枪匹马冲进了工地,与一众歹徒相搏,将歹徒头目李豹逮捕,但因歹徒恶性满贯,同时也致何木协警大腿中了刀伤,如今仍处于昏迷状态。本台将持续跟踪报道此次事件。”
新闻之下则是附上了昨夜工地实时拍摄的照片,还有如今何木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照片,何木双眼是被打上马赛克的,不过这并不影响熟知何木的人可以认出。
王石手上一阵哆嗦,目中的担忧呼之欲出,神情呆滞着望着何木的那张照片,担心了这么久,没曾想何木还是出事了!
在这一刻他脑中想到了很多,何木的身体要不要紧?要不要不顾后果去探望何木?何木孤家寡人来高县现在身边有没有人照看他?这次刀伤会不会影响何木以后的身体健康?要是被南村那些人看到这条新闻何木会不会有危险?等等一连串的疑问炸响于脑海,甚至使他此刻都不能去思考,脑中是一片空白。
周震敏锐察觉到了王石的神情,不由得心头一阵乱猜,但眼见也不好打扰王石,只好默默等待王石缓过神来。
半分钟后,王石将手机交给周震,淡淡说道:“如今这世道可真是乱,以后咱们行事还是小心一些,万一哪天碰到个不要命的,那真是喊破天也毫无办法啊。”如此说罢王石一阵唏嘘。
周震则是一愣,接过手机,不停打量着王石。
王石眉头一皱:“看甚?今天不上班了?”
“哦对对,该上班了。”周震一拍脑门,急忙站起身收拾了起来。
其他舍友们同是望着新闻震惊了一会,也相继收拾了起来。毕竟在他们看来天大的事,有高个子顶着的,如今还是不要旷工迟到的好,不然今天的工钱又会少了,要是饭都吃不饱,何谈其他?
王石掏出手机,打开那条新闻,上上下下又看了一遍来确认,再三确认无误那就是何木之后。
点开了和何木聊天的短信页面,踌躇犹豫不决,打了几个字又急忙删除,打了几个字又急忙删除。
他担心何木,但也不想何木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上,他并不确定如今何木床边有没有警察,手机有没有加锁,发的短信会不会被警察看到。
毕竟如今他双腿早已经深陷泥潭,就算此刻拔出双腿,裤腿上还是会带着泥,他不敢冒这个险。若真的因为他而对何木产生了负面影响,那他的肠子可就悔青了。如此种种一系列问题萦绕在王石脑海中。
良久良久。
王石关闭了手机屏幕,并没有发送短信出去。倒头躺了下来,望着天花板,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怎么现在成了这样?可能真的是选择导致的吧?如今甚至都不敢给自己最亲近的人发送一条关心的短信,哪怕一条他都不敢。
“唉……”
王石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眼角溢出了两行热泪,溅湿了枕头。
———
高县人民医院。
一间病房内被摆满了鲜花和果篮,何木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仍是昏迷着,大腿处已经被包扎好了,手背扎着针正输着营养液。
唐志坐在凳子上,满眼担忧望着何木,上看看下看看,不由得站起身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显然内心并不平静。
“你说说你,就不能等警力到了再冲进去,这么冒失做甚?也就是你小子命大,被捅在了大腿上,那要是再上一点点,你小子下半辈子都幸福不了!”
“就没见过你这么虎的协警,那暴乱是你一个小协警能平得了的吗?那电话倒是挂断得快,让我还没来得及说,你小子就先去拼命了!说得好听是给我报备一下,说得不好听你是在给我留什么遗言呢?”
“你小子这下可成了名人,头条新闻上都是您的大名,我看啊事情再发酵发酵,你小子该不会被称作英雄了吧,不过这样也好,英雄谁带的呢?我啊,唐志啊!”
“反正啊,以后我可得看牢你,就刚好趁着受了伤,这段时间就好好给我学习!这次你算是立了大功了,好家伙你小子哪来的狗屎运,那么多人偏偏让你逮捕了头目,可真有你的。这次我看啊不是二等功就是三等功,再努努力招警考试一过,可就转正式民警了……”
唐志在病房里来回踱步,对着昏迷的何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可我告诉你啊,成了正式民警,你还得是我的人!我瞅着你怪顺眼的,就这么说定了……”
“咳咳!”
唐志正要再说,一声咳嗽声打断了他。顿时一惊,随后面脸笑意冲到了床边,紧紧握着何木的手晃了晃:“醒醒,小子,醒醒!”
何木迷蒙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唐志的那一张大脸,顿时脸色有了点血色,虚弱又断断续续道:“唐…唐老大,谢…谢谢……”
唐志激动道:“行了行了,知道你小子,等着我啊,我去喊医生。”
何木望着唐志极速跑出病房的背影,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这背影很熟悉,就像……就像那天看见王石的背影一样,一样的让人心里觉得踏实。
“石头……你好吗?”
何木微弱的呢喃声只让自己一人听到了。
———
南村,何虎农家乐。
何虎坐在院子中凉棚下,望着满院的萧条,愁得使劲搓着眉头,烟更是一根接着一根,就没停过。满面的沧桑好似脸上的皱纹都深了不少,一道道宛若沟壑,使人看了触目惊心。
咔嚓!
里屋传来碗碟打碎的声音。
何虎本就烦闷,听此更是焦躁了几分,大喝道:“怎的了!”
张思紧紧握着手机从里屋冲了出来,脸色苍白脚步乱飘,俨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焦急喊着:“他爹,他爹,你看看,你看看这是咱家孩不!”
何虎眉头紧锁,站起身迎上张思,拿过手机定睛一看,同样一阵恍惚,目中好似没了焦距,身上的肥膘更是一颤一颤,显然心情波动极为剧烈。
他们二人自然知道何木去高县公安局当了协警,他们当时也是同意的,毕竟何木为人正直,更不屑去说假话,何虎眼见何木做不了生意玩不了勾心斗角,何木有这方面打算,何虎二口子自然赞成,毕竟怎么看这都是一条很好的路。可这才没多久!何木的处境竟已经严峻到如此地步!
张思毕竟是母亲,这个时候豆大的泪早已是夺眶而出,哭哭戚戚道:“孩他爹,这……这可咋办呀!呜呜……”
何虎眉头皱得更深了,虎躯一震:“走!立刻收拾东西去高县!孩子身边不能没有人!如今我们都知道了,村委那帮混蛋肯定也知道了!能不要的东西都不要了!这生意也不做了!以后就在高县陪着孩子!快!”
张思虽说哭,可手上动作可不慢。二人拿了些贵重物品和有纪念意义的物品,彻底紧紧锁住了农家乐的大门,上了车。
何虎望着紧闭的大门,好似这一道门已经将他和南村彻底隔绝开了,他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回来,至少现在他没有打算回来了。他和张思的父母死得早,在南村早已经没有了牵挂,唯一牵挂的可能就是远在高县的何木了吧。
“走吧……”
“走。”
何虎言罢一脚油门踩下,汽车呼啸而出,踩着尘土扬长而去。
南村,村委会。
杨阔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来到杨正办公室门前也不敲门,径直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端坐在办公桌后,一脸愁容的杨正。
“表哥……”
杨正招了招手:“坐。”随后严肃看着杨阔道:“你知道了吧?何木才离开南村多久?显然就要成了气候,不能再等了,一定要把这一切扼杀在此。”
杨阔急忙道:“表哥,今早刚一看到消息,我就让二老去调查了,说是这个何木如今在唐志手下,唐志更是寸步不离守着何木,不好办啊……”
杨正往椅背上一靠,用手捏着下巴:“不好办啊不好办,可不好办也得办啊……这次何木立得功属实有些大了,俨然已经成为新标杆了,眼见就要转正了,如今不好直接动手干预,只好政治干预了……”
杨阔眸光一闪:“表哥,您是说咱爹那位……?”
杨正严肃地点了点头:“今晚,你去买些好酒好肉,到家里一块聚聚,记住,和我爹说话时别带有目的性。让我爹感受到心暖的同时,又要对我们的未来充满担忧。”
“表哥,我知道怎么做了。”杨阔说罢离开了办公室,去准备酒肉了。
杨正微眯着双眼:“这才多久,就成了气候,留不得留不得了,希望这一巴掌能扇疼吧……”
———
县行政中心第一会议室。
会议室无窗,所致室内灯管甚多,而今却只有会议桌顶上一盏灯亮着,其余灯管处熄灭状态,因此会议室显得昏暗异常,除却会议桌一片亮堂,其余地方漆黑一团。
李广进端靠在椅背,灯光落在其发梢,掠过额头,于眉骨上洒下一片阴影笼罩在眼底,神色沉寂已久。
除却李广进,会议室里还有一人,是专职县委副书记林羽斯。
之后再无他人。
“呵。”
李广进突然轻笑一声,于这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接着好似自言自语呢喃说道:“本觉得是唱一曲小儿鸣翠柳,没曾想来了一京剧,倒真让人听着耳朵发麻,又浑身刺挠啊。”
“李书记,人多好搭戏台,但人多又唱词乱,就如那湖面……该掷石子了,一石掀水波,便算搅乱了水,成了浑,水一浑也好办事了。”林羽斯轻声道。
李广进目光望去:“这几年,我一直在奋发和克制之间游走。高县一直平平稳稳缓慢进步,不算冒尖也不算拖后腿,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情形变得不可控了,林副书记,你认为呢?”
林羽斯淡然道:“大概是上一次县人大选举,同志们太热烈,扰了高县的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