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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众村民的目视下，张田亮和杨阔跨过门槛走入了主屋内。
主屋被王石收拾的整整齐齐，客厅正中央摆着一个桌子，桌上摆放着一些贡品，贡品后面立着一个灵牌，是王大雷的。
后方墙壁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装着王大雷生前的照片。
王石此时正跪在桌前，身前散落着很多烧成黑灰的纸张，屋子里充斥着浓厚的烟雾，伴随着烧完纸的气味，气味异常浓郁，竟有些呛鼻。
张田亮和杨阔顿时眉头一皱，一手捂着鼻口，一手拨散开身前浓厚的烟雾，这才看到了跪着的王石。
张田亮走到王石身后，开口道：“王石，我是镇上派出所副所长，张田亮。据村民反映，这次有人往水泥路和果园砸石头的案子，跟你有些关联，请你和我去一趟派出所，做个笔录，了解一下你知道的一些情况。”
沉默……沉默……
杨阔见此急忙走上前蹲在了王石身侧，一手搂着王石的肩膀，一边劝慰道：“小石，我是你杨叔，张所长来找你调查一些情况，要是你知道什么线索，要及时和张所长交流呢。”
哪知下一刻，王石用肩膀甩开了杨阔的手，直愣愣地站起了身。回过头冷视着杨阔：“杨老板，我不是聋子，用得着你再重复一遍吗？”
杨阔面色一僵，寒光顿时乍现在眼里。
张田亮仔细瞅了一眼王石，瞧着那眼里的凛冽不像是演的。又看了一眼杨阔，那眼里的寒光亦不像是演的。顿时心里有了主意，两大步走到王石身侧，一把捏住了王石的大臂，就朝着屋外拉着走去，嘴上说着：“既然不聋，那就走一趟吧。”
王石没有反抗，任由张田亮拉着向屋外走去。杨阔盯着王石的背影，跟着走了出去。
刚一出屋门。
张田亮就对着围上来的村民们说道：“据有些村民实名举报，这个案子当天夜里，王石跟一位疑似作案人员有过交流，所以各位乡亲们不用再过多猜疑他人，这个案子马上就会水落石出，会还乡亲们一个朗朗晴天。”
说着一手紧紧捏着王石的大臂，向着警车走去。
就在这时，王有才拦住了去路，颤巍巍道：“张所长，我们不怀疑您的判断。可小石这孩子还要给王大雷守夜啊，王大雷一走家里总得有个人守夜，这是咱们南村的传统，小石要是被带走了，谁来给王大雷守夜啊。”
其他村民纷纷迎合道：
“是啊张所长，没人守夜，听老一辈人说会出来祸害乡亲们的。”
“况且这个家都这么可怜了，小石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呢？我不信。”
“小石多好的孩子，有孝心，有担当，又有一肚子热心肠，这放在哪里都不会是作恶的人，倒是杨老板……”
“张所长，您理解理解，要说小石有嫌疑，可也要等到王大雷头七过了才行啊，这样让乡亲们怎么安心入眠呢？”
“……”
顿时屋子前一片喧哗声，声音之杂甚至盖过了哀乐的声音。
张田亮眉头紧锁开了口：“乡亲们，如今是法治社会，也是科学社会。请乡亲们相信科学，我不敢肯定老一辈人说得话是假的，但我们如今生在这个时代，是唯物主义社会。我很理解乡亲们的心情，但今天王石我们一定要带走，不然这个案子只会一拖再拖，永远也给不了乡亲们满意的交代。”
张田亮说罢，拉着王石就要绕过王有才走出去，可王有才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张所长，既然您一定要带走王石，那也把我带走吧，我陪小石一起，小石还小，我怕没人照应小石。”
张田亮顿时止住了脚步，侧头看着王有才满脸皱巴巴的褶子。
在这一刻，王有才脸上的褶子好似都写满了一个字：犟。
杨阔这时笑呵呵地走来，一手搭在王有才的肩膀上，轻声道：“哎呦，我都忘记祝贺王伯了，前一阵子太忙了，听人说王伯家里就快要四世同堂了？可喜可贺啊。我还记得您家那大孙子之前还是个小不点，这一眨眼都结婚要孩子了，这时间真是半点不留人啊。
王伯，你这大孙子和他媳妇就在高县开了个小旅馆吧？听说生意不错，我抽空去看看他们，好多年没见了。你这小重孙出生，上学的问题还是像当年给你大孙子找大学一样的吗？只要您点头，小阔给您照办。”
王有才这一刻像是被人施展了定身术，如一根木头一样牢牢钉在了地上，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不再说话，也不再动。
杨阔嘴角微翘，在王有才肩上轻拍了两下，转过头对着张田亮说：“张所长，我们走吧，还要去采石场调查一下呢。”
这一次再也没人敢起哄。
一个个村民像是哑巴了，乖乖分列开两侧让开了一条可通行的路。
三人顺利穿过人群。
赵丰正在警车边上等着，因为李伟被张田亮留在了何虎的农家乐里，也只有他来开车了。
张田亮拉开了后座的车门，正要将王石塞进去。
“等一下。”
王石看着张田亮开口。
张田亮轻笑道：“不要不识好歹，老老实实坐进去，我不想铐你。”
王石见此便知道没法了，对着赵丰说道：“赵丰，去把东西交给王村长。”
这话一出。
张田亮和杨阔神色凝重了起来。
赵丰点头小跑过去，杨阔急忙紧跟着赵丰跑了过去。
赵丰在怀里摸索了片刻，掏出了一根钢笔笔，塞在了王有才的衣兜里。下一刻，杨阔的大手就掏进了王有才的衣兜，全然不把王有才当成长辈，掏出了那根钢笔。
杨阔将钢笔放在手里端详片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质问赵丰道：“这什么？什么来历？”
赵丰坦诚道：“这是王石交给我的，说是村长的贴身之物，王石怕没机会给村长，便交给我了，让我交给村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王石让我现在交给村长。”
杨阔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戏谑道：“哦？一个钢笔虽然是王伯的贴身之物，也要转手让两个人送？正好，我最近缺一根钢笔写字，想来王伯不会吝啬的，让小阔使用两天吧？”
王有才木讷地点了点头。
杨阔乐了乐，转身拉着赵丰就走。
在赵丰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向着背后王有才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手，手上攥着一根录音笔。而王有才全然没了刚才的木讷样子，目中精光熠熠，布满褶子的手像是闪电一般，拿走了赵丰手里的那根录音笔。随后又佯装成一副木讷的模样。
杨阔拉着赵丰来到警车前，将手里的钢笔晃了晃，向张田亮说：“张所长，就一根钢笔，说甚是王有才的贴身之物？让我截胡了。”
王石沉沉叹了口气。
张田亮看了一眼钢笔，又看了一脸灰败的王石，觉得自己肯定截断了一条线索。在他心里，王石这种小毛孩还要跟他一个副所长耍手段？他很自信他有看人的神情就能看到事情结果的这样一项特长，他很坚定自己不会看错。
“王石，劝你不要耍滑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杨老板，将这个叫什么的司机，浑身上下都搜一遍。”张田亮沉沉说道。
杨阔点头，上下搜起了赵丰的身。
“石头，石头，你要的东西。”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呐喊，便见何木踩着一辆二八大杠，边挥舞着手里的档案袋，边气喘吁吁地蹬着车。
无论警车边上众人，还是屋门外南村的村民们，都转过头看向了何木。
何木好似才看到警车？
霎时哑了声，急忙将手里的档案袋塞进了怀里，随后目不斜视，踩着二八大杠来了一个漂亮的掉头弧线，就要往回骑。
“站住！”
张田亮一声怒喝。
杨阔这一刻像是一个跑腿小弟，也来不及搜赵丰的身，三步并两步跑了过去，紧紧拉住了二八大杠的后座，将车子逼停了下来，嘴上边讽刺道：“骑啊，不是很会骑吗？给我下来。”
杨阔说着一把拉下了何木，二八大杠瞬间倒地不起。又将何木拉到了警车跟前，呵斥道：“说给张所长听，怀里档案袋里装得什么？拿出来给张所长看。”
何木吞吞吐吐地说：“没…没什么…学习资料……”
杨阔戏谑道：“学习资料？你哄鬼呢？拿来！”说着就伸手要将档案袋从何木怀里掏出来。
何木好似也动了火气，大声喝道：“说！说！”言罢，拿出了鼓鼓囊囊的档案袋，高高举起，侧过身对着一众村民大声道：“这里面装着杨阔采石场用剩油炒菜的所有实名录音证据，一共十份。还装着王大雷的死亡证明和医院里的一段录像带，乡亲们记住了啊。我还有备份，在果园上屋檐下的一个石窟窿里，乡亲们记得取啊。”
何木刚一开口，杨阔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一把抢过了何木手里的档案袋，就要装到怀里。
谁知这时，张田亮伸出了手，严肃道：“给我吧，杨老板。无论真假，总是要调查一番的，乡亲们都看得明白，我也要对得起乡亲们。”
杨阔冷冷瞪了一眼何木，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了手里档案袋，沉声道：“我愿意配合张所长调查。”
张田亮拿过档案袋，点了点头，对着一众村民说道：“请乡亲们放心，我这次来南村，就是为了给大家解决问题，既然发现问题，那就要解决问题，任何一个问题也不容忽视，为人民服务是我党历来的宗旨。”
言罢对着何木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何木淡然道：“何木。”
“何木，幸好有你的一份资料，南村才能发现这一次的问题，既然资料是你拿来的，就跟随我一起去镇上派出所一趟。”
何木满口答应：“没问题。”
随后众人纷纷上了警车，赵丰充当司机，张田亮坐在副驾驶。王石、何木和杨阔三人坐在后座。
警车启动路过乡亲们，张田亮示意赵丰停车，摇下了副驾驶的车窗，对着窗外的村民们说道：“如今发现了问题，我们今夜便不再南村多逗留，要连夜赶回镇上派出所，及时查清这其中的来龙去脉，请乡亲们放心。”
随后警车掀起一地尘土，远去了。
一众乡亲们也散了。有好心的村民，将王石家的屋门、窗户都闭上了。
下午村子里传来各种消息：
“何虎的农家乐被镇卫生局的人暂时封锁了，命令限期整改。”村民们大受震撼，要知何虎的农家乐可是开了十几年的，可称得上“老字号”了，如今说封锁就封锁了，顿时村里流言蜚语遍地飞。
“杨阔命令采石场工人，清理水泥路上和果园里的碎石，言说每人一天一百，两天内要清理完成。”村里有不少人都积极报了名，去清理石块了。不少村民暗地里讽刺着杨阔，说什么八成都是杨阔干的，倒是冤枉了王石。
“村委会大门打开了，门口立了一个举报箱。据老支书杨开喜说，这个举报箱归他管，可以匿名举报，是要让南村各种事都表露出来。”村民们却是不敢上前一步，也不敢举报。
“张田亮带着王石三人和赵丰，离开了南村，去了镇上派出所。李亮乘坐着镇卫生局的车离开了南村，去了镇上。”
“村委会紧急召开会议。”
“杨正在村委会上说，一些村民封建思想未改，竟敢阻拦张所长办案，惩罚那些村民为南村一些有积极性、觉悟高的村民去打理果园。”而杨正口中这些封建思想未改的村民，就是在王石家门口的那些村民，除了王有才村长，其余的一个都没有拉下。
“……”
夜渐渐深了。
南村也渐渐宁静了。南村这一天的“热闹”一到夜里，总是显得格外让人闹心。
而更闹心的，有一人。
村委会向西一百米的地方，有一座普通的农家大院，院子里种满了蔬菜瓜果。院子里只有一间平房，此时夜深，平房里仍然亮着昏黄的灯光。
“都这么大年纪了，快要退休了，去掺合这些事干什么？说不得人家不感恩你，还要说你做得不好呢？现在儿孙们都在高县生活，你这么大一人了，不为自己考虑，也应该为儿孙们考虑一下吧？可小心阴沟里翻船。”
一位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的老婆婆，头顶着花白稀疏的白发，正对着王有才说着埋怨的话。
王有才用热水泡着脚，正一遍又一遍播放着录音笔里的内容，心不在焉地叹了口气：“老婆子，小石可怜啊，他爷爷之前和我可是莫逆之交，可惜走得早，不然小石哪里会这么不好过？我是真的心疼这孩子。”
老婆婆名为梁慧，是王有才的老伴。
梁慧听此轻声一笑：“你觉得可怜？你要是觉得可怜，怎么没见你多去亲近亲近王大雷父子？倒是像避蛇蝎一样，恨不得搬出南村。早干嘛去了？现在一看王大雷家成这样子了，觉得可怜了？”
话锋一转温言细语道：“老头子啊，可省省吧，都快要入土的人了，你那老一套啊，可用不到年轻人身上，可别最后把自己搭进去了。”
王有才摇了摇头，又打开了录音笔。
录音笔传来了警车上，张田亮和杨阔的聊天内容。他刚开始听的时候，觉得这对话实在正常不过了，可细细琢磨了几遍，越听越不对劲。就在这次，听到张田亮要借这个案子给王石包吃住的时候，王有才脸色霎变。
“老…老婆子，你听这段话，张田亮要借着这个案子给小石包吃住……”
梁慧淡淡一笑：“这不是好事吗？这对王石啊，也是……”
梁慧话说到一半，顿时哑住了。
二老对视一眼，王有才脱口而出：“张所长口中的包吃住，不会是要让小石坐牢吧……”
梁慧严肃地点了点头。
王有才径直站起了身，脚上水都不擦就穿上了鞋子，风风火火拿起一侧衣架上的衣帽，眼看就要夺门而出。
梁慧焦急道：“老头子！你…你干什么去！”
王有才着急忙慌道：“我要去告发，我不能看着小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坐牢，不然我怎么对得起我那位老友？”
梁慧小步走上前拉着王有才的衣袖，眼巴巴地说：“老头子啊！糊涂啊，你这么一做，就彻底成了村委的对立面了，你哪怕对村民们再好，可是他们还是怕村委，你这……”
王有才打断了梁慧的话：“怕什么！我从前一直被杨阔拿咱们儿孙的性命和前途威胁，我是敢怒不敢言，还不敢随心去照顾王大雷一家。我本来心中都有愧疚，如今那个家就剩下小石了，这一次不告发他们，我下辈子都不会安心的！我死了在黄泉看到我那位老友，我有什么老脸和他再见啊！”
梁慧眼含焦急道：“可这也不是办法啊，儿孙们斗不过杨阔他们的，你告发到镇上，他们会不会被抓去还说不上来，主要你这么一做，那在南村我们是彻底没了活路了啊，老头子，你考虑清楚啊……”
王有才定了定神：“镇上告不成，我就告到县上，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小石去坐这个牢。”
微微一顿：“我这个人庸庸碌碌了大半辈子，才混了个村长，想当一个真真正正为民服务的好村长，我也是这么做的，可还是屈辱了半辈子，就是活在那村委的“家天下”之下。时时刻刻都要表示自己亲近的态度，我早都受够了！可还是考虑到高县生活的儿孙们，每每这个时候，我的心一半是正义，一半是儿孙们。
老婆子，我很煎熬，这也马上入土了，早走晚走也不差这一两天，但我要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要对得起自己的那颗心，那颗良心！
这一次不为别人而活，为自己活。”
梁慧早已是眼含热泪，伸出手抚摸着王有才布满褶皱的手背，颤巍巍道：“老头子啊……”
王有才温情脉脉看着梁慧。
二人早已不用情话去表达爱意，一个眼神就己经定了终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