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海交汇处,西北方向,南山县辖区内,有一座醒目的山峰,海拔三百四十三点五米,饱满如春,慷慨似娘,口口相传,有历史记载,秦时其名“河门山”。
清康熙知县“郭乌蜂”在河门山续建一座塔,命名“文明塔”,亲笔楷书阴刻于塔门顶。塔为七层,高有五丈,底两层石基,围六丈五尺,厚六尺八寸;门宽三尺二寸,形四面八方,青砖砌成……塔为空腔,回音似鼓。
至今,还有一部分人认为文明塔的建造就是为了败坏南山的风水,故对造塔者肆口谩骂、恨之入骨,对颂塔者针锋相对,而且这部分人不是傻瓜,不是穷人,不是文盲,不乏饱读《易经》之徒。
一只老鹰,站在文明塔顶的宝剑上,器宇轩昂,悠然自得,环顾四周……
文明塔四周人群,人类日常所文流便是潮州话,传承来自古越、輋以前文明古国,也深受闽南话影响而有所变异,可还是外界公认的一种“来历不明”而最为“难听”的方言。
南山县城二十里以北,大片土地,却是客家人的天下了,是谓半山客……
县城所在地,海拔五十米,形状像一只膏蟹,故称“蟹地”。东门外三里地的许厝围和陈家湾,有两个泉眼,相距五十米,世称“蟹眼”。泉眼建有水井,中间有祠堂,俗名“蟹祠堂”。这里地势低洼,泉水充足,尤其是许厝围水井,泉水呈牵牛花漏斗形汩汩冒出,慷慨大方,清澈甘甜,从未干涸,是另一个水井冒出水量十倍不止。周围三百米内人家,欣喜若狂,大多数喝这口井水,赞不绝口。塾师还写诗以表彰,诠释“水是生命之源”的升华。
南门外隔着龙塘就是李家村,龙塘是赛龙舟的地方,每当端午节前后三五天,来自各乡里的龙舟集中在这里参加比赛,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喊声如雷。
西门外有一个靶场,如今成了学生操场,周围大片机耕田,一条国道通往七曲岭,岭上茶輋成片,茶香弥漫。
北门外人烟稀少,隔着东门溪是钱氏人家,旗杆、凤田楼、畲夫人庙,夕阳余晖,金光闪闪。
南山县自从建了文明塔,河门山改名“宝塔山”,简称“塔山”。塔山下,两条江河汇聚,欢声笑语,风声水起,芸芸众生,喜怒哀乐,人来人往,过客而已,其中也有李熙年矫健的身影。
塔山东出一百里,大海汹涌澎湃;南去五十里,凤凰展翅直冲云霄;北去六十里,缶窑烟囱滚滚浓烟;西去七十里,望天岭也!
十字路口,省道南通汕头广州,北进县城;村路东上塔山,西至李家村。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期间,李熙年和小伙伴们在塔山放牛的时候,经常钻出文明塔小拱门,甚至站在第七层,抚摸锈迹斑斑的两把宝剑。他们站立半天之中,仿佛摸到天凉凉,俯瞰全县风景,和老鹰对话,东南面的海浪波涛也能一饱眼福。
每有海市蜃楼:万顷碧波,红头船乘风破浪,直奔暹逻、实力、新加坡……
清明节早上,春雨刚晴,一条粉红色的蚯蚓,钻出湿漉漉的黄土地,起伏跌宕,弹棉花似地爬行在塔山的石阶上,奋力向上。
两只布谷鸟从天而降,利爪踩住蚯蚓,低头啄起,互不相让,终把蚯蚓扯断,各得一半,吞下肚去,然后看一看四周,目的明确,各自飞上一株桐枳树和一株苦莲树,比赛似地,使劲啼鸣:
布谷!布谷!
布谷!布谷
……
春雨把天空浆洗得清鲜明亮,蓝中带青;清风把大地梳理得优柔典雅,生机盎然;阳光无私地倾泻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竹叶如剑,随风摇曳……
两只黑白分明的蝴蝶,在离地面一二尺高处欢快地嬉戏,追逐,飞舞,偶尔停在一株洁白的黄栀花上,吵吵闹闹,又很快盘旋向东飞去。
放牛的大爷自言自语:蝴蝶都如此快乐,何况人乎?
然而,就有一个年轻人郁郁寡欢,不想快乐,他的名字叫做李熙年,就是在枫树下扶自行车链那个后生。雨后春笋,朝气蓬勃,蜻蜒点水,智慧结晶,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却引不起李熙年半点兴奋,按照他昨天晚上日记所写:
别无所求
暂时
只需要一块荷叶挡雨遮阳
而非藕断丝连
……
八点半钟,李熙年收起满腹心事,勒紧裤带,扛上锄头,拿起镰刀,勾起装了纸钱的小竹篮,高昂起头,走出家门口。纵使没有早餐可吃,他还是必须上山给母亲扫墓去。
南风爽爽,墓草青青。
李熙年大步流星行走在通往塔山的黄土路上,一边走一边思考,面对债主,今天若能“侥幸”闯过去,明天呢?
他赤色的脸蛋,宽宽的额头,有如一泻千里的沙漠。贴紧着,两条离得稍远的粗眉毛,眉毛下好像故意嵌入一双明亮而忧郁的大眼睛。若现若隐的双眼皮,夹着长长的睫毛。高耸毕直的鼻梁,完全符合相学“男看鼻子女看嘴,一生富贵少是非”的要求,可乡亲们却说他“满身刀痕”,断定他前途堪忧。
也许李家村因李熙年的存在而蒙羞,朝气蓬勃已过去十年,老农理直气壮: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长得潇洒,读那么多书,就该为父母分忧才对。早知如此,我不让你读高中。”李熙年的父亲李树标总是失望地埋怨,他满脸布满忧愁的皱痕,岁月无情剥蚀的印迹,肩上沉重的担子,致使他过早地衰老。或许他也有梦想,却被春夏秋冬四季作了点心。
可爱的故乡,东风吹来满眼春,然而近年来,在李熙年的周围,如果用“老鼠过街”来形容他,也不为过。
李家村也即以前的李家庄,李家大队,李家乡,等等,现有五千多丁口,三百多年前,先祖历经千辛万苦从福建迁徙来到这里筚路蓝缕,繁衍生息,开枝散叶,在几何镇南门外西溪两旁几经奋斗,逐渐站稳脚跟。
南山县四面环山,层峦叠嶂,林茂泉足,土地肥沃,来自西边和北边两条江河,九曲回肠,贯穿于几何镇前后左右,清澈见底的河水,浇灌出南山人一个个红彤彤的脸蛋:男人充满阳刚之气,女人显得阿娜多姿。
大海在咆哮,帆船在搏击,不管暴风骤雨,北风呼啸,塔山岿然不动。远帆夜归的渔夫总把宝塔定位灯塔,来点亮他们茫茫生活的希望之光。
山高水长,郁郁葱葱。塔山正面,山下的西溪(也名西江)缓缓而来,环行一千多米,与东门溪(也名凤江)相约拥抱,向河门狂奔而去。正面半山腰,有一百多个石头,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刻有历朝历代贡生、举人、进士的墨迹,有“第一山”“九曲仙踪”“双流合璧”“古越悲歌”“一塔文明传古今”“省尾国角”“山高皇帝远”等等,楷行隶草齐全,龙飞凤舞,各领风骚。去年冬天,有好事者把石刻清洗干净,油了红漆,非常醒目,仿佛石头也开口吟诵:
天下大乱,此处无忧;
天下大旱,此处半收。
其实,塔山的正面,随着登山道的改变而转换,其四周东西南北,尤其是南西北三面,半山腰以下,埋葬着南山人千千万万的祖先,棺木层层叠叠,拥挤不堪,每当漆黑的夜晚,磷光闪闪。墓地也分三六九等,有的壮观翘楚,有的狰狞古怪;有的有人扫墓,纵使没有墓碑;有的无人认领,纵使墓碑刻的清清楚楚……
李熙年仔细辨认,墓葬群中,最久远而有墓碑记载的也不外明成化后,偶有宋墓,没有元冢,溯上似乎是一个真空期,至于成千上万的古越人,仿佛湮灭在土地下,幻为树木,化为花草……
塔山松树占大多数,还有一些能开花的杂树,诸如柳、桐枳、赤锥、五指毛桃之类,以及各种可以治病的低矮药材,诸如铺盐、淡竹、黄栀、金银花、千年薯、猫动藤之类,还有可充饥的郭勾(蕨菜)、金狗仔头,可染衣服的薯莨,制作盆景也是挺漂亮,等等。
本来,弯腰驼背的柳树登不了大雅之堂,历史上在塔山算是“鼠辈”,何况插着“只开花没有结果”的标签,低矮丑陋,然而,自从近期民间大量需要沙发陈设客厅,这些具备坚韧不拔精神的柳树终于派上用场,稍为刨削,不费吹灰之力,做沙发骨架再合适不过,于是,原来漫山遍野的年老柳树,一夜之间,如木匠师傅说:风水轮流转,今年是柳树。
来塔山扫墓的人,四月清明节前后三天最多,扫秋冬墓较少,尤其是清明正日,路上扫墓人成群结队,爬上山头,有的表情严肃,有的噤若寒蝉,有的阴云密布,有的议论纷纷,一种怀念,几缕乡愁,万种期待。
李熙年登上塔山的半山腰,已是满头大汗,他低头耷脑,眉头打结,心情惆怅。从他脸上愁云密布来分析,舅父的来信,不是他的救命稻草。他脚下有一块六平方米小平台,中间有一个隆起半米多高的土堆,前大后小,后高前低,二米多长,一米多宽。这块几平方米的坟地,就埋葬着他可爱的母亲,然而母亲总是冰冷沉默,令他欲哭无泪。
喜鹊歌喉嘹亮,使清明严肃的气氛有所缓解,可乌鸦那摄人魂魄、无事生非、肆无忌惮的哀嚎,仿佛有的放矢,令李熙年徒增烦恼,咬牙切齿。
一株枯木上,乌鸦的哀叫声,简直是刀口撒盐,李熙年恨不得把乌鸦打下来。然而回头一想,清明节,或许应该由乌鸦主持祭奠。换位思考,何况南山乌鸦已经越来越少了,频临绝灭。李熙年遂苦笑一声,也就原谅了它。
如果心平气和、不偏不倚来分析,其实,乌鸦语句再难听,也只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
李熙年放弃胡思乱想,天马行空,回归自然,顾影自怜。他今日穿着一套浅灰色西装,干瘪的钱包藏在后裤袋,右前裤袋则装着一把锁匙,生锈的锁匙圈用一根草青色尼龙绳串起来,另一头穿越裤头的裤头环,配青色衬衫,脚穿半旧不新的白力士……
太阳越过山顶,满脸堆笑,光芒四射。塔山上,各家各户的坟头,人影只只,尽心刈草,认真培土。有的则找不到祖茔,急得团团转,焦虑不安。
无意中,李熙年往右十米处一瞧,一块高大石碑和那个宽大新墓吸引了他,他好奇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座烈土墓。
从西边盘旋而上的石阶山道,毫不费力地延伸到塔门前,全长一千八百米,共计六千级,每级一点三三米长,零点三米宽。上下级之间,嵌入二三指,衔接紧密,坚固耐用。
李熙年母亲的墓地,在一百多米、石阶路边、左下侧三十米左右处,这里也能清晰地俯看南山县城全景,历史沧桑,甲乙丙丁,子丑寅卯……
李熙年昨天去街路(市场)赊不到方便面,两餐没吃,如今早已饥肠辘辘。他近回站在母亲坟墓边,伸手掐了几条蚯蚓大嫩绿的“刺芯”充饥。他认为这是母亲送给他的早餐,纵使又苦又涩,却没有毒,故他嚼烂后放心地吞下去。俗话说,嘴湿三分力。然后,他弯腰在母亲的墓前墓后刈去杂草,搬掉一块半干牛屎,三只黑色而丑陋的牛屎龟立即钻了出来,张牙舞爪,宛似君临天下。李熙年对牛屎龟谈不上喜恶,要分清楚的话,还是三七开。他最近才清楚,牛屎龟也是南山土名,屎壳郎一种,专吃牛粪,可入中药。李熙年决定不留下它们的生命,因为它们在母亲头上动土。于是,李熙年轻轻提起锄头,重重舂下去,牛屎龟即时粉身碎骨。他往深处去考虑,母亲的坟头为什么有牛屎龟?首先必是有一堆牛屎,然后有一头牛光临。
李熙年很伤心,他不在现场的时候,牛是踩在母亲的坟头上吃草,而且一边吃一边拉屎……
也许是最近营养不良,李熙年感觉手掌干涩,便吐一口唾沫在手里,合掌擦一擦,再握紧锄头柄,干劲十足,在母亲的墓身培上一层薄薄的新土,坟墓立时变了浅黄色。他扶正墓碑,在墓头上压上纸钱,插上香枝,右侧“福神”那边也如此“给钱上香”,请他给予关照同情,又各自拜了三拜,念念有词,是“母亲安息”“伯爷公保佑”之类,就算完成今年清明节扫墓的环节。
奇怪,李熙年转悲为喜,吃苦刺芯也装出一副专家品尝美味的光景,而害怕母亲知道他目前的窘境,然而,按照奶奶的说明,母亲的灵魂无所不在,她会不知道吗?
李熙年母亲去世的时候才二十五虚岁,死于难产。她短暂的一生,却有六对父母,共六个父亲、七个母亲。三岁时,生身父亲丧命于鸦片上瘾,她被送东巷人家,因长得皮包骨头,怕夭折,被退回;五岁时,随母改嫁南陂祖厝林氏,吃一顿饿二顿,不得已返回老家;六岁时,到母舅家避难,因母舅为了八担粟去当兵,她不得不低下头回到母亲身旁;饿了三天,无路可走,母亲把她卖到乌洋一家妾妇做丫环;十七虚岁出嫁,渡过八年真正人生,却天不作美,阎王下手了……
一时间,四周鞭炮声“噼噼啪啪”响个不断,打断了李熙年的回忆,炸回原形,他抬头朝山坡观看,一缕缕白烟从灌木林中钻了出来,硝烟弥漫着半个山头,充斥着一阵阵硫磺味,像一道道幽灵,时散时聚,如诉如泣。
也许乌鸦也闻到这种呛鼻的火药味,顶不住了,拍拍翅膀,飞离枯树,飞离文明塔,飞向北方的西岩山。其实,西岩山也有人打鞭炮呀!
李熙年印象清晰,去年扫墓,还是简单的除草、培土、挂纸、插香、下跪、祈祷,今年已经大为不同,除了传统上的坚持,除了美元英磅卢布等冥币,子孙后代买来五颜六色的纸条充当纸钱,二三指宽,一尺来长,撒在坟地上,把祖先坟茔装扮的色彩斑澜,满山花开。还有一些万元户,替祖先买来一二妻妾,当面烧了,以为至孝。
其实,李熙年是本能地想借助母亲的力量,精神上帮自己迈过眼前的这道坎。特别近年来,每当高兴,他就跑到母亲坟前,报喜;每当悲伤,他也跑到母亲坟前,倾诉。他在母亲坟前放一块光溜溜的黄石头,一坐就大半天,往往有登山者,看着他的神情,都以为他神经出了问题。
河边,青蛙醒来不久,伸手踢腿,哇哇大叫,如歌如诉,仿佛要告诉人类,关于冬眠的种种好处,诸如节省粮食,梦可以做得很长很长,一集又一集,就像电视连续剧《渴望》……
可惜的是,青蛙今年醒来后,漆黑的夜里,看不到萤火虫闪闪发光的壮丽景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