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到蔡云芳买菜回来了,当她知道女儿又一次尿床,苦笑着嗔怪她:“真没礼貌!”又朝李熙年解释,“人都活到这份上,也就没办法保持尊严了,也许这才叫做渺小。小李,你不会介意吧?”
“阿姨,介意,我就不会来了。我是怕洁青的皮肤被折磨而破裂,多难受啊。”李熙年诚实地回答,仿佛打了败仗,敌人只是鼠辈,“洁青的苦难,我始料未及,除了吃惊还是吃惊。如果说人生有苦难大学,这算是什么专业?感慨的是她的无奈,叹息的是我的无能。天天看武林《霍元甲》,原来鼠辈是我!我认为,掌声和鲜花,应该献给尚在奋斗者,而不成功者。”
丁洁青笑得眯起眼睛,小手捂着嘴巴说:“熙年哥!告诉你,我读的是‘地狱篇’,走的是黄泉路,过的是奈何桥。你别责怪,我的病魔跟武林没关系。掌声和鲜花献给谁?你的愿望很美好,可现实很滑稽。”
李熙年默不作声,可心中感慨万千,潮涨潮落……
蔡云芳扶上来半盆热水,“小李你看电视,我替小青擦身换裤。”她说完拉开一帘灰布,把睡床和丁洁青遮住。
然后,蔡云芳替女儿脱下睡裤,擦干净下身,穿上新鲜睡裤,盖上棉被,把尿布拿下楼去了,泡在一个木脚桶,放水泡着,重新上来后才回答:“是啊!我也失眠,也想不通,洁青她前生世干什么坏事,打破了谁家的‘花金镗’,才致使今日的报应和灾难?不说这个了,反正祸从天降,我们左右不了现实。”
李熙年没有继续看电视节目,而是步出阳台,抬头向东南方眺望,一溜排开是高低不平、重重叠叠的苍山,塔山尖埋在烟雾之中,阴雨绵绵,冷意阵阵,令他思绪万千,烦恼丛生。
十分钟后,蔡云芳拉开布帘,说:“小李,麻烦你再陪小青说说话,自从她生病后,她可没有今天这么快乐过,以前有笑容也是装给我看的。我谢谢你!”
“阿姨,今天见洁青,给我上了一课,刻骨铭心,终身不忘。”李熙年有感而发,眼睛闪出泪花,“终生受益。阿姨不用谢我,同意我以后可以再来看望洁青就行。”
蔡云芳看着女儿,笑而不答,她下楼后,他们俩相谈甚欢,丁洁青顿觉浑身是劲,心里居然有坐起来的冲动,可是双腿不听指挥,如何努力都枉然。
半个多小时后,蔡云芳请李熙年下楼去吃午饭。
“洁青怎么办?”李熙年诧异问。
“你别担心,我自己动手。”丁洁青轻松地回答,“躺着吃饭,也是我一大绝招,你想不到吧。开始的时候,喝汤总呛着,凡事习惯了就好了。这叫做盲人学算命,身残志不残,活人不会让尿憋死。只不过我现在十足成了一个饭桶,令人感慨万千。”
“不要老说残疾人残疾人的,听了好伤心。”李熙年更正说,“你能站起来的,我有预感。再说饭桶也是桶,开天辟地以来,是人类孜孜追求的生活保障。”
“好吧,我不提了。饭桶就饭桶,能吃才能活。”丁洁青兴奋地回答,能够感到周身的血液在奔腾。
“躺着怎么能吃?”李熙年自言自语。
“小李,这个不用帮。”蔡云芳提醒说,“她自己能吃饭,已经几个月了,否则,我那么多家务,我又不会分身术,还要养几头猪。说真的,洁青的一点点好转,都能省下我大把时间。日积月累,离健康也就越来越近。”
李熙年心头翻江倒海,难以平静,可他还是下楼吃饭去了。
除了丰盛菜肴,蔡阿姨特地蒸了一碗白糖糯米饭,李熙年吃了一半,她们母女合共吃了一半。
等李熙年吃饱上楼,丁洁青已在擦嘴巴了,她不让李熙年在半天内就看尽她的“丑态”。
……
下午,李熙年“赖”着不走,丁洁青也不想“赶”他走。他们似乎是达成了某种默契,着意要让寂静的生活顿起波浪。奇怪,今天她也没有午休的欲望了,恨不得一直清醒下去。
李熙年正找借口留下来,丁洁青突然眯笑问:“你看什么?眼睛睁得核桃大。”
李熙年抬起右手挠一挠头皮,答:“我记得,你去年在清明节那天,在塔山,脸是圆的,今天仔细一看,却是瓜子脸。”
丁洁青被逗笑:“这个容易解释,病魔连人的生命都能夺走,区区把一个圆脸拉成长脸,我认为,易如反掌。”
李熙年被丁洁青的聪慧折服:“解得好!”
之后,丁洁青介绍完病情,在她的“央求”下,李熙年长篇累牍地讲述了江西的风景名胜,以及老表们的人情风俗,丁洁青静静地倾听,仿佛倾听一部千万巨著的开篇引子。
李熙年才去一年,却成了半个江西老表,连地方方言也会二三成了。
一来不甘心打断他们谈话,二来也乐得其所,蔡云芳放心大胆地睡午觉去。
他们讲了很多很多,丁洁青兴奋异常,讲得李熙年拼命地喝水解渴。
“是不是中午肉菜我妈煮的太咸?”丁洁青觉得不好意思地问。
“实话实说,我从来没有吃到这么可口的饭菜,比过年还好吃。”李熙年赞美地回答,“一不小心,连汤也喝了不少。”
“哦,那就好。我还不困,总觉得精神倍增,后劲十足。你再讲一两个故事,什么题材都好。”丁洁青渴望地说。
李熙年搔搔头皮,抬头发现靠墙的蚊帐停着一只喝足血的蚊子,他连忙拿起青色塑胶蚊子拍,踏上洁青的床,精准地把蚊子拍死。丁洁青睁大眼睛看着他,觉得他特别高大。
“就讲一个关于蚊子的故事如何?”李熙年弯腰弯腿下了床,建议说,把蚊子丢弃在后窗外。
“好啊。”丁洁青赞成,“听一听蚊子有什么故事,看一看它们有什么诉求?”
李熙年把蚊子丢到阳台下,坐回丁洁青床前,“讲古师”一样故意咳嗽三声:“以前,有一个穷人,绰号叫驼鸟,穷得丁当响,穷得有上顿没下顿,穷得没有蚊帐,也没有睡床,只睡在一块旧门板上。夜里,蚊子是他最大的敌人,成群结队,嗡嗡作响,虚张声势,不,大摇大摆,胆大包天,不仅叮咬他,喝他的血,还投毒,12345……高唱凯歌,吵得他睡不着觉,白天干活无精打采,行路脚公常常踢到石头。”
丁洁青静静地听,像一个刚入学新生,清澈见底的眼睛,光线毫不犹豫地射出眼窝,睫毛又长又黑。
李熙年继续讲下去:“有一天,驼鸟听一个邻居讲,城内西巷头白云寺有一巫师专卖‘镇蚊符’,每张二毫钱。驼鸟卖出一担空心菜,凑了二毫钱,寻到那个巫师,买了符,千恩万谢,兴高采烈地回家,连忙用冷粥汤粘贴在墙壁上。”
丁洁青迫不及待问:“灵吗?”
李熙年微微一笑:“符纸呈浅黄色,符咒红色,画得一团乱麻,倒像一幅盲人的画图。然而,过了三天,蚊子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咬人越来越厉害。驼鸟愤怒地去找到那个巫师,兴师问罪,痛骂一顿。那个巫师倒不生气,而是微笑问他:‘你把符贴在哪里?’驼鸟回答:‘贴在蚊子出入通道,南风窗下。’巫师摇摇头说:‘你贴错了。’驼鸟追问:‘哪要贴哪里?’巫师板着脸孔说:‘一定要贴在蚊子身上,最佳位置是贴在蚊子长长的“鼻子”上。’”
……
丁洁青没有笑,而是骂一声:“江湖骗子!”
“好了,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次分解。”李熙年怜悯地提议,“你休息一下。”
“你要走吗?”丁洁青着急地问。
“你休息。我看一下书,刚好你书柜有我还没看完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李熙年回答,走近东角的书柜。
丁洁青红着眼睛恳求:“好吧。熙年哥,不过要等到我醒来,你才能走,否则,我会伤心的。”
“一定!”李熙年转身举起右手保证,“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快就走。”
在李熙年面前,丁洁青安详地入睡,透出一阵阵暗香的气息。李熙年坐在窗下,手捧书本,翻到二十二回《论狂士撩起忧国心 接电信再惊游子魄》,聚精会神地阅读。
……
晚饭后,李熙年快速上楼。
咚咚咚!咚咚咚!
楼梯由东向西一个转折,共有十八级……
他在睡床外一旁站着,观看丁洁青侧身用汤匙慢慢地自己喂食,心中特别难受,骨鲠在喉,又无计可施。
丁洁青则轻轻地吩咐:“熙年哥,转过‘中央一台’,看一看有什么大新闻。”
江水滔滔,世事多变,外边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自然界中,喜鹊与乌鸦之争,获奖名单,还是由人类说了算。
该回去了,又不愿开口,李熙年和丁洁青都不愿提及这个问题,害怕“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不回去,可以吗?
雨,丁丁当当,嘀嘀嗒嗒,越下越大了,这也是他们俩所希望的,母亲何曾不是此种想法。
下雨天,留客天……
“熙年哥,要不你先洗澡,我爸还有新衣服,你和我爸年轻时身材差不多。”丁洁青打破僵局,今晚,她要千方百计把李熙年留下来。
“不急吧。”李熙年口头如是说,内心是相当愿意的。
这时,蔡云芳上楼来,她的围裙和袖筒还没有脱下,与女儿不谋面合地建议:“小李,你还是先洗澡吧,把衣服换下来,我已把小青她爸的新衣服找出来了,应该合适。再说这个冷冰冰的家,也可以粘一粘你的阳刚之气,让小青返头换面。”
小青接一句:“重新做人!”
既然如此,李熙年只好同意了,却心生疑惑,穿上她父亲的衣物,她们母女会不会睹物伤情呢?
半个多小时后,李熙年洗了澡匆匆上楼,乌黑的头发还是三七开梳理,光亮的前额,穿着干净的黑色长裤及米黄色上衣,神采飘逸,判若两人。
“就像小青她爸年轻时一模一样。”蔡阿姨高兴地说,满脸血红,顿时又有些语涩,“要是她爸还在,该多好。”
“妈,今天我们应该高兴。”丁洁青岔开话题,“爸在天之灵,看的明白。”
蔡云芳揉揉眼角,陪笑说:“是妈不好。小李,你们谈吧,我该去喂猪和洗衣服了。”
“我的衣服已经洗好了。”李熙年补充说,“出门在外,洗澡后洗衣服,我习惯了。”
“手脚真利索。”蔡云芳表面表扬,心里吃了一惊,仿佛她做错了一件大事。
这是一个背负沉重包袱的母亲,短短一年间,在生活残忍的折磨下,她的美丽和华贵、气质和风韵、尊严和理想已经荡然无存,绝望二字把她压垮,只剩躯壳。
李熙年看到丁洁青的不安,解释说:“我从小就学会煮饭、洗衣、砍柴、种地等农活,高中毕业后,我就自立门户了。一个人在外边流浪漂泊,连这点手艺都不会,怎么求生?”
“人比人,羞死人。”蔡阿姨感慨万端,似有所指,可她不愿再说什么。
“熙年哥,那个女孩子跟着你,肯定太幸福。”丁洁青内心在笑,满脸羡慕之色。
“可不一定,一个大男人整天沉浸在家务事中,又可能延误创造价值的良机。”李熙年耳灵,憨笑地挠挠头皮。
“又会家务又会干大事,岂不更加完美些。”丁洁青回答,突然转向,“你说是不是?我相信,罗丹一定喜欢你这样。”
“天下哪有这么完美的男人?普通老百姓有对半开就不错了。”李熙年叹气说,“人生在世,要干大事,谈何容易。古人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天时地利人和,一件我都不占。如今,万事抛进南海,我只祈求你能早日恢复原状,美丽大方,莺歌燕舞,也就心满意足了。到时候,我们一起跑步去登宝塔山。说不定你登的比我还快。”
丁洁青感动得热泪盈眶:“在你看来,举手之劳,可对我也许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比登天还难,但我必须衷心地感谢你。如今我已开始学会了遗忘,我总觉得人一到了生存的极限之后,好多事就会起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无所谓一件小事,如今都成为我的最大挑战。生命脆弱的一面,在我身上体现无遗。我仿佛是病魔的试验品,医生碰上我也转弯。”
“我同意你的观点,我也学会一些逆来顺受,以避免一些没必要的正面冲突。”李熙年赞成说,“环境宽松了,更要自我约束。”
她们说的投机,一句来一句去,时间秒针嘀嗒嘀嗒飞快地旋转,时针很快转到十二点钟,丁洁青眼睛不停地瞄那墙上的圆形电子钟,她是多么希望这条红针停下来,让时间凝固。
以前,她总嫌时间过得是如此的缓慢;今夜,却觉得时间却过得如此飞快;壁钟的嘀嗒声,无数次打乱了她的心扉,她懊恼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