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云芳忙忙碌碌做完家务,匆匆洗了澡,把衣服放入双桶洗衣机漂洗,壁钟敲响一下,已经上夜里九点,她兴致勃勃上二楼来了。仿佛新女婿头一次上门来,她的激动心情,又和女儿不一样。她真心诚意地挽留李熙年在这儿住下:“小李,外面风雨越下越大,黑天摸地,不能回去,反正这儿有房有床,我已经收拾干净。”
“就是怕打扰了洁青,我怕她睡不好。”李熙年用征询的眼光注视着洁青。
“人留,天亦留。”丁洁青眉开眼笑,“你能住下来,我太高兴了。用一个形容词,求之不得。这个空荡荡的大房子,已经失去了它的职能。自从我见到你,谈兴已浓,精力充沛,不想睡觉。”
蔡云芳看到女儿久违了的笑容,心情特别舒畅,可她又担心,小李从天而降……
“妈,该煮点心了!”丁洁青看一看壁钟,连忙提醒,“红糖糯米粥。”
“人老就没用。小李,我每天晚上都煮点心给小青吃,今晚我高兴得忘记了。”蔡云芳回答,刚刚坐下,又站了起来,“要不你们再聊一会儿,我用高压锅煮,很快就好吃。”
丁洁青有点忧虑,妈妈早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近来已经听不到。要是妈妈的脚步声减弱倒还不怕,怕的是妈妈的心也跟着疲惫无力。
“阿姨,我去煮吧,你太累了。”李熙年站起来提议。
“习惯了,不累。你们继续聊天。”蔡云芳“轻松”地下楼梯去了,传来“咚……咚”声。
李熙年的突然来临,给这个家庭冷清的夜晚,注入了新鲜的空气,旺盛的生气……
“哎哟!熙年哥,不好了,我后背又开始酸痛。可怕的是,明明肌肉没感觉,可酸痛感却明显传递到我的大脑,难受。”丁洁青痛苦地说,她一边皱眉一边扭动身子,仿佛百年知己,“李大哥,你知道吗?痛,是可以忍受的;酸,则无法忍受。怕打扰妈妈,我经常在三更半夜,蒙着棉被哭泣到天明。”
要不是洁青自己说出来,他永远不知道、不相信人类身上会有这些凶猛怪病和致命折磨的情节存在。
丁洁青从床头被下摸出一瓶黄道道活络油,自己尝试用力扭开盖子,拭擦右后背患处,很困难,恨不得手指变长半尺。
“洁青,我帮你擦好吗?”李熙年问。
“当然好,不好意思。”丁洁青回答。
李熙年站起来,按照指点,帮丁洁青转身向内,小心拉起她后背的红色宽松睡衣,在她背后手尾尖一块铜钱大小的“患处”周围抹上一些活络油,轻轻地揉起来。他一边揉一边滴泪水,反正丁洁青没有看到,何况没有禁止男人多愁善感。
“熙年哥,你用力一点,才有效果。我肉体没有感觉,可精神有感觉。”丁洁青指点。
丁洁青心中又想:这么快就让一个刚认识的男人接触自己的肌肤,倍感吃惊,也感觉真好,难道自己爱上了他么?
李熙年想:这么快就有了“肌肤之亲”,我是不是太唐突了、太大胆了?
“然而,我有什么权力、条件爱他呢?自从病倒,我已经失去选择了,我不能一厢情愿,何况他已经有女朋友了。”丁洁青内心激烈地斗争着,不断否认自己的论点,可她又希望能和他这样继续下去。奇怪的是,她这样想之后,酸痛就减轻了。
李熙年伤心地询问:“我这样使劲,你有没有感觉呢?”
“没有!肉体上一点感觉都没有。有知觉的地方,差不多到脖子吧,反正整个胸部都处于麻醉状态,却又不幸地清清楚楚感觉到后背酸痛的折磨。”丁洁青毫无保留地回答,“若那时候,病魔还能往上长一寸,该多好,妈也不用跟着我活受罪了。我是害怕,我还没有死,妈妈就累倒了!人生,令人费解。熙年哥,是不是我的要求太奢侈了呢?”
李熙年没有回答,而是认真地按揉着洁青的后背,仿佛耳朵没有听到,眼睛却看到,泪水又扑簌簌滴下。
黄道益活络油释放出浓郁的芳香气味,在房间里弥漫,李熙年答非所问:“这也是一种治标不治本的药水。”
十五分钟后,丁洁青说:“熙年哥,好了!你去阳台水盆洗手。虽然治标不治本,本不得治只能选择治标,农村有一个俗语,叫做食短草。”
李熙年帮丁洁青摆平身体,为了平衡她的情绪,洗手后回头建议:“小青,我说一段外国的《悲惨世界》给你止痛和消磨时光,你有没有兴趣?”
“哈哈,熙年哥!我的世界已够悲惨的了,谁还比我更悲惨?”丁洁青打趣说,“你要是讲一讲苏联小说《怎么办》,于我,题目倒也还合适。”
“是啊!以前,特别是昨天以前,我老认为自己已从苦难大学毕业,如今和你比起来,小学生见博士生。”李熙年接过自己的话又说,“我总结一句,当人在精神几乎崩溃或生活上走投无路时,要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的人比自己还艰难,也许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洁青,不好意思,《怎么办》这部书,我还未读过。”
“那就等你以后看了再讲,我会等着。现在先说说看,你的生存处境如何?加工厂出师不利,债务还清了吗?熙年哥,我这里存有一千元,你拿去用。就在草席下面,你自己拿。”丁洁青再次想起这个问题,故迫不及待地问。
“人若健康,就是财富。”李照年不假思索地回答,还开心得很似地,“债务还清了,你放心吧。钱你自己留着用,我有工资。”
“那就好。”丁洁青被逗笑了,圆睁双眼,有点不信。
“我自幼失母,性情古怪。”李熙年感慨地说,“我如今还不能说苦尽甘来,温饱暂时解决而已。我还是叫你小青吧,顺口亲切,还是《白蛇传》的第三号人物。不说这些微不足道的事了。今后如何活,我才不至于浪费光阴?”
“你要不是给你母亲扫墓,今年你可能就不回来了?南山对你来说,可能没有悠然。”丁洁青只管自己的思维问,“我就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
“哈哈!回来总是要回来的,纵使有这样那样的磨擦,我对于故乡的感情,永远无法割舍。就连村头的溪水、枫树和喜鹊,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美好寄托,曾经的精神乐园。”李熙年转而有点伤感地说,“暂时,既是伤心地,回来没有那样殷勤倒是真实的。”
“熙年哥,那你这次回来,决定什么时侯离开呢?”丁洁青心酸地问。
“过两天吧,耽误的时间不能太长,工地那边,三五百个工人,小事一大堆,舅舅读书少,连算盘都不会打,财务的事他无法管理。”李熙年如实回答。
丁洁青沉默,眼睁睁看着他,若有所思。
一会儿,蔡云芳把点心扶上楼,解释:“小青,红糖前天用完,忘了买。我煮鱿鱼粥,撒点芹菜珠。”
丁洁青笑答:“妈煮什么都好吃。”
吃过夜宵,夜深了,就该休息,丁洁青真不想睡,怕一觉睡醒,又是一梦。
蔡云芳在女儿睡床旁边搭一个活动床铺睡觉,丁洁青晚上总要小便几次,有时候水喝得多,小便就更频繁了,十几次是常事。
李熙年进入二楼的左房,关了房门,放下蚊帐,关掉灯火,可他也难以入睡,翻来覆去,一来生铺,二来兴奋异常。一合上眼,丁洁青去年和今年两个影子在他面前轮番晃动,去年如蝶飞舞,今年寸步难行……
屋后“打破鼓”的公鸡已啼鸣三遍,雨停了,窗外的天也已蒙蒙亮,李熙年才迷糊入梦。
在那梦里,丁洁青身穿一套粉红色连衣裙,悬崖峭壁处,微笑地伸开双手向他飞来。他使劲地抓住她的手,可每次都扑空,就差那么一点点。总有人蓄意把他的双腿捆住,无法施展。一次又一次次消失,李熙年急得满头大汗,吓醒来,已是四月六日上午十点钟。他慌忙起床,匆匆来到洁青房间,打着呵欠,揉着眼角,亲切地问候:“小青,早上好!”
他仔细一看,一夜之隔,丁洁青漂亮起来了,她已洗刷完毕,嘴唇也已微微红润,神采奕奕,就等着他来拉她去登塔山似地。
“早上好,熙年哥!牙刷和毛巾放在卫生间的脸盆中,你下去刷牙洗面吧。”丁洁青说话也已丹田气十足。看着李熙年踌躇不前,她接着说,“一夜春风紧,尤其五更后。你睡得好吗?看你眼皮有点沉,眼白泛红。”
“做了一个恶梦。”李熙年搔搔后脑勺,羞涩地说。
“说给我听一听,也许我能解。”丁洁青满脸堆笑。
“梦中,你飞走了;醒来,我流泪了。”李熙年低声回答,“我可没有看过《周公解梦》。”
“熙年哥,装上发动机,我也无法飞呀。”丁洁青咯咯地笑,“去洗脸吧,肚子饿了吧,蔡老师去办事了,你自己去厨房吃,咸淡自理。”
“好的!”李熙年转身,慢慢下楼去。
丁洁青看着李熙年坚挺的背影,就像父亲年轻时的轮廓,心潮翻滚,眼睛发涩,豆大泪珠滚落枕头。
李熙年吃过早餐,去洗碗的时候发现水龙头漏水了,他到楼梯口大声问:“小青,家里有没有板手、虎头钳之类。”
丁洁青高声回答:“工具都在楼梯下那个木箱里。”
李熙年弯腰打开木箱,找出一板手、一虎头钳和一螺丝批,回到洗碗盆,撬开水龙头上的绿色塑料盖子,扭开螺丝,取出发硬的橡皮塞,剪了一小块废泡沫鞋底,塞入水龙头里,再装回螺丝,神了,不漏水了。
李熙年没有上楼,而是“吚呀”一声,推开金色杉木大门,观看门外的田野和天空,雨过天睛,空气清新,他在想,这个飘忽不定的春天,剩下的日子是否会阳光灿烂?
沟边路旁,两个梳着龟鬃的老婆婆,一肥一瘦,老鼠嫁女儿一样,吱吱喳喳,似乎在这里暗探许久,嗅到了某种味道,听到开门声,远远地朝大门方向探头探脑,表情怪异。
肥婆偷偷说:“谁也不用埋怨,落土命注定,时正命无差,属火,命硬!”
瘦婆悄悄说:“天下什么人都有,又来了一只飞蛾!”
肥、瘦婆异口同声:“图什么?”
李熙年干脆再跨前两步,如松树挺直,让她们看个够……
等到蔡云芳回家,她们俩居然也跟着进来,先是假惺惺问候丁洁青的病情,感叹几声“世事无常”,才转弯抹角打听李熙年的出处,然后也不喝茶,匆匆忙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