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如踏水车,吊水,戽水,戽土,犁田,耙田,布田等等,在李家村简称十八般武,李熙年也会,可是,他这些农活再熟练,深圳“三洋”公司来南山县几何镇“企业办”招工,完全不需要这些农技,他又一次名落孙山。
曾经的“外流”,现在有了名正言顺称号叫农民工,十年前,叫“盲流”,俗称“盲肠炎”。
到了外面,不管东西南北,也许眼不见心不烦,至少可以哈哈大笑,可以大声念诵: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
百八英雄聚义间,东征西讨日无闲
……
李熙年早已干得满头大汗,浑身腻滑,很是难受,本想尽快回家洗个热水澡澡,可他又鬼使神差地第二次走去烈土墓看一看,心中总有一种引力牵引。烈士墓也很普通,也是“土馒头”一个,显眼的就是坟前一米多高的灰白色大理石墓碑,以及红色碑文。他弯腰低头,终于看清楚烈士墓主人——丁嘉鸣。他搅动一下脑汁,突然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右手搔搔后脑勺,挖挖耳朵,绞尽心思,极力回忆,一分钟后,终于想起来了,是他,原来就是他,百分之一百是他。
李熙年心中记忆的丁嘉鸣形象,人高马大,正义凛然,不苟言笑,原南山县交警大队长,曾任几何镇派出所所长,转业军人。李熙年在十年前去派出所给自行车入户时,见过他一面,却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有问必答,一丝不苟。去年,听说在一次十字路口安全执勤时,截获一辆醉驾司机的无牌照摩托车,他公事公办,铁面无私,在对方的傲慢表态后,决定以扣人扣车处理,酒醉人凶残地抬起大头鞋,踢出千斤之力,致命一脚,致丁嘉鸣脾脏破裂,后因延误医治死亡。
当然,李熙年也听说了丁嘉鸣其女儿三上省城二上京城告状的故事,最终扳回正义,令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无缘见面……
李熙年不敢去碰石碑,害怕他沾满泥土的双手污染了烈士血红的名字。他真希望能见到烈士的亲人,慰问一声,以解一年来对烈士的相思之渴。可他回头一想,按照南山风俗,丁家后人决不可能今年就来扫墓的,要在头尾算起三年后才能来上坟。他不得不苦笑一声,然而归根结底,这与他又有何关系呢?简直八竿子打不着,就在今天,自己尚且连早餐都没得吃。
李熙年走回母亲墓碑前,收拾好锄头、镰刀和竹篮,顿感头昏脑涨,烦躁不安,心中酸楚,也许马上就要远航,前路茫茫,不知何时归来。他再深情地瞟一眼坟墓,母亲还是三缄其口,狠心不说,故他重重叹了一口粗气:唉!
正当他准备离开这块伤心地,前面十来米处,突然走过来两个女人,明显是母女俩,像一个粿模印出来的人物。
李熙年睁大眼睛一看,在原地怔住了,仿佛从天空飞下来两只丹顶鹤,一大一小,白的雪白,红的丹红。他的眼光随着她们的身姿影转动,心旌摇曳。天下居然有这样的人物?李熙年脑袋涌现出十万个为什么,可她们偏偏在烈士墓前停下来。吸引他眼光的这个姑娘,就像一个弹力橡皮圈,又像唐僧的帽圈,把他的心紧紧地箍住,顿时心跳加快,呼吸困难,接下来肯定就生死未卜了。
李熙年原地踏步,抑制不住心中揣测,姑娘在十八岁到二十二岁这个年龄段,一米六上下的身材,那圆脖子,小腰肢,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矫揉造作的部分,也即是说,乌鸦与凤凰不可同日而语。一双明亮的桃大眼睛,嵌在通透粉红的脸上,却显得一丝忧郁,左眼角有一粒火柴头大的黑痣,也是满载伤感的成分。那小巧而挺削的鼻子,显得是如此的恰当,鼻尖像龟似地上唇勾勒。两片小小的薄唇,非笑似笑,润滑杮红。齐腰长乌黑的头发,只用一根指宽的白布条扎紧,白得显眼,白得心碎。
她穿了一套略超适中的牛仔衣服,由于天气暖和,没有扣上胸扣,露出一个草灰色圆领T恤。那丰满未满的体魄,衬托出一个成熟姑娘的青春气息来,仿佛苹果熟了,荔枝红了,石榴笑了!
她的成熟度,她的水灵灵,她的白里透红,潮州与南山两种方言语音折衷后发出的声音,像天鹅的领唱和黄鹂的表演加以取长补短,正如烹饪,酸碱度合适,三成粳米七成糯米制作的糕点,软硬刚好,竟有夺人心魄的冲动,桃子熟了,而让人有一万个理由不会伸出手去采摘,怕糟蹋了她。
李熙年吃下那些苦刺芯后,肚子饿得更快,整套肠胃被勤快的大婶拿到溪边进行洗涤了一样,揉搓的难受极了。蓝天白云,绿水青山,整个地球也在这一瞬间停止运转了似地。千呼万唤,他终于碰上那丁家少女投来那四周搜索的眼光,胜负立见,他不得不尴尬而忧愁地低下头,心里却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乱闯不止。不外此时惊鸿一瞥,他没有了饥饿感觉,因她的出现,因她的秀丽,因她纯净的眼光,他又精神抖擞起来。此时此刻,让他冲锋三次御史岭,也毫不犹豫、毫不费力。
不管怎么样,李熙年突发奇思,觉得人还是活着好,诸如时刻能够一饱眼福,秀色可餐,于是,他抛弃了诸多下下策之类的低廉念头,仿佛他一转身,他一闭眼,害怕再也看不到她,似乎是她已经坦言要回到不知数那儿去。
逝者还没有做对年,她们为什么敢于打破世俗来扫墓呢,着急什么呢?李熙年沉思,看来这家人不简单。然而回头一想,烈士墓么,应该可以与众不同、超凡脱俗。
李熙年真想上去跟她们打个招呼的冲动,以表示慰问和赞美,可凭什么跟人家打招呼呢?平白无故赞美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在闭塞了几千年的南山县,人家会认为他不是弱智就是白鼻,更甚则神经病,是一定要吃眼前亏的。何况自己此时还是一个遭人唾弃的农村青年,一无所有,负债累累,纵然他也有一颗火红的心,谁又何必去知道,去理解?故他低头细声感叹,一再掐大腿告诫自己,面对现实,还是想一想午餐该从何处着落吧。
不由自主地,他再一次抬头看一看那个柳枝般的姑娘,还是不敢多看她冒出红晕的颀长脖颈,害怕自己把控不住冲上前线而致使世上美丽毁灭。鬼使神差,他居然还有心情想到《巴黎圣母院》,应该联想到《悲惨世界》才准确。李熙年哪里知道,她的父亲虽然成为烈士,再也回不来了,可她昨天又收到十二封求爱信,宛若她刚从银河回来,人世间列队欢迎。
这时,左边登山道石阶路上,异常出现,天空中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狗吠一样高昂的狂躁吆喝声,仿佛要去决战。
李熙年循声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穿桂花花衫的年轻人,发胶过量,英俊潇洒,带着另外三个凶神恶煞的“伙伴”,说“跟班”和“奴才”也恰当,不停吆喝路边一个老汉:
“让路让路,赶快让路,好狗不挡路!一条老狗,旱该入土。”
然后,令李熙年忍无可忍的是,他们也直奔烈土墓去。突然,途中,他在李熙年面前站住,故意挡住他视线,从上衣上口袋夹出一个红色小小圆镜子,对着头脸,抚弄着黑油油、滑溜溜的头发。右鬓有几根头发翘起,他居然在口唇粘粘口水,在鬓毛上抹一抹,捋一捋,转一转,把镜子反复地照,直到满意为止。李熙年怒不可遏,因为这个小镜不是照妖镜。
李熙年顿觉一阵阵恶心,一歪头,把刚才吞下喉咙的苦水吐了出来,好酸好涩。
那个姑娘厌恶地讥讽那个花衫:“臭美!”
“丁洁青,洁青,我的小青!”那个花衫叫了几声,嗲声嗲气,仿佛狗舔牛后,自作多情。
周围静悄悄,没人应他……
“高衙内!”李熙年情不自禁地诅咒着,还重重地再吐一口水,以示鄙夷。丁洁青的名字从花衫口中吐出,李熙年感到天下最肮脏的污染,痛苦不堪。
三个“奴才”看看主人,主人朝他们眨眨眼。
“找死呀!”他们像三只狼狗闯过来,挥起拳头就打,李熙年毫无准备,遮掩不住,左脸挨了一拳,顿时金星满天飞,身体重重地倒坐母亲坟头,肚子又叽叽咕咕怪叫。
“住手!”丁洁青发话了,翘起红唇,“若再打人,我以后就不理你。”
“住手住手!教训教训他就是了,看他还敢不敢多管闲事。不自量力的东西,猪狗不如,送你进拘留所住半个月,看你再有胆量乱吐痰?”花衫双手叉腰,发号施令。
李熙年刚才还是美好的幻想,天空顿时就黑暗起来,似乎是黑云压城城欲摧……
塔顶上空,一只老鷹小心翼翼地飞翔,不知从何而来的两只乌鸦则幸灾乐祸地慢慢飞过,同时遗弃两声哀号:啊……啊!
一会儿,那个花衫无所事事,扬长而去,走几步又回头朝那姑娘一笑,“小青,晚上我们去听音乐会,北京来的。”
“看情况吧。纽约来的也不稀罕。”丁洁青淡淡地回答,显然余怒未消。
姑娘的母亲走过来询问李熙年:“打重了没有?小后生。”
“不碍事。”李熙年摇摇头,又不甘心失败,“我是花瓶不与尿壶碰。”
讨个没趣,母亲顿时语塞。
姑娘的脸,突然冒出青一块紫一块,李熙年把花衫比成尿壶,似乎是比拿刀划她的脸还痛苦。
只见那姑娘的母亲低下眼帘,叹一口气:“没事就好,今后小心点。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不讲理的。我会慢慢调教他,其实他的心不坏,任性点罢。”
“狼!能让羔羊驯服吗?”李熙年固执己见,痛心疾首,又不得不自嘲,“此事与自己有关吗?”
也许姑娘要赎罪,她瞟来一束怜惜的眼光,久久未散……
呈现在她眼前,李熙年身高一米六八以上,国字型脸庞,锋利的鼻梁,走在南山县的街头巷尾,是可以收获不少羡慕的眼光。
李熙年遗憾地目送她们母女先下山,仿佛她们又要回银河去,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无助的失落,比饿肚子更加难受。
李熙年从周围摘下几片乌泡草,也叫白花草,合在手心使劲揉搓一番,然后在受伤的脸上按摩揉擦,以减轻一点疼痛。
李熙年的内心产生了一个报复念头,既爱且恨,恨不得那个花衫下山后被汽车撞成“瘫痪”。于是,他的心情便好了些。
李熙年低头俯瞰,南山县城弹丸之地,它的上空却堆积了成千上万的历史痕迹,一切为了活下而战斗,算是江东地带,也称河西走廊。南山县城离潮州七十公里,四十年代初,大量的失陷妇女因饥荒逃难来到南山,嫁给了一帮“光棍汉”,其中一个就是李熙年的堂婶。七十年代中期,南山人在韩江上游三河坝、高陂河段凿了一个山洞,白花花的泉水绕过千年瓷窑九村,滔滔不尽,引入东门溪,使之充满浪漫情怀,故小韩江之称,从此产生。
李熙年瞪大眼睛看着东门溪大桥,丁洁青的家就在旁边。八十年代初,他上客区“斗圩”就必须走过东门桥,来回都免不了要多看一眼塘边华屋。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丁洁青的家,也不知道世上有她,如今知道了,心情更加复杂,几乎咬牙切齿:谁都可以嫁,不该嫁花衫。
或许,李熙年想多了,管多了,丁洁青生生死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与钻山草,与自己何干?
李熙年仿佛被按下高傲不屈的头颅,收起多愁善感的心思,他倒不想着急回家,而是登上塔山顶,伸开双手慢条斯理地拥抱了文明塔,在塔基周围慢腾腾转了一圈,喃喃自语:塔啊!我只是暂时离开,只要活着,一定会回来看你。
他深情而伤感地抚摸着塔身每一块青砖,不管有字无字,然后吻别文明塔碑文,吻别塔门石柱,吻别红色的门联。
最后,李熙年抬头望着蓝天一块白云,恳请说:“大师兄,帮帮忙,像金箍棒一样能屈能伸,把文明塔变小,让我藏在心中去闯荡江湖,十字路口,东西南北,何去何从,成为指点我的人生座标,航向。”
不奇怪的是,大师兄没有现身,却有一只花蚊却咬了他的脖子,又痒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