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消除疑虑,释放郁闷,李熙年就把他如此这般认识丁洁青,近来又这般如此睡不着吃不香,原汤原汁说给舅舅听,且下结论:她没有因家庭殷实而傲慢,正如没有因家贫而不灿烂……
本想博得支持、同情和理解,一辈子温饱不继、提心吊胆、居无定所的舅舅,听了却不以为然,摇摇头,苦笑着,有些不奈烦而淡漠地质问:“你看看工地几百号人,其中不乏父子兄弟,肯帮来帮去有几个?借钱不用利息就皆大欢喜了。务必先交代清楚,你图她什么?”
李熙年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舅舅接着说:“首先,我若是外人,就要怀疑你的动机不纯。外甥啊,人世间,大海浮萍也会相遇,同情弱者,伸出力所能及的援手,是潮汕人一种传统美德,我不反对,但要把握一个度,千万不要不自量力,引虱上身,我看你有什么药止痒。我们是什么?蚂蚁!有时候,活得连蚂蚁也不如。我们的处境如何,是半夜过独木桥——步步小心。道德是什么?千年榕树,万年松柏。然而,暂且勿呾大道理,反向想一下,倘若她不是生病了,这辈子她肯认识你吗?”
李熙年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舅舅提高声音:“我替你说,十万个不可能!吃香喝辣,珠圆玉润,她早当贵妇人去了。这个现实,连三岁孩子都懂得。一粒苦楝籽,你却当成橄榄,嚼着津津有味;一粒沙砾,你却把它当成珍珠,串在手腕夸夸其谈。刚才你自己说的,去年清明节,塔山上,我妹妹你母亲的坟前,他男朋友为什么要打你?不就是你多看她一眼。请注意,这个世界,你是多看她一眼的权利都没有的。现在,她生病了,他跑得比兔子还快,当陈世美去了。外甥啊!爱美之心,我也有之。可是,我们贫民百姓,一个苦力,千万不要惹鬼入魂宫。何况她如今已经被人家丢掉,你却毫不犹豫捡起来,当成宝贝。外甥,退一步讲,她的病会不会传染?我大胆坦言,你若倒下,结果连蚂蚁也不如。泥菩萨一座,你会游泳,就不会沉没啊?腿抽筋等着你。谁也不敢保证她这种病不会传染,包括医生。外甥啊!我们现在只是温饱而已,粗茶淡饭,可没有那承担风险的成本。我们是平头百姓,名留青史?有这种运气?纵然有,也不是这种办法,说句实话,我们能够活着‘平安顺’就阿弥陀佛。外甥,醒醒吧!你的所作所为,我是真耽心、真伤心!”
“舅舅,话不能这么说,你老人家的假设太极端,我难以承受。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青春情怀,实话实说,我什么也不图。我更不会树碑立传,名留青史。俗话说,凡事趁年轻。我这样做,也没什么外星人大动力驱赶,或许是人类天性使然而已。我不想认识她的以前,我只认识她的今天。何况她是家乡最后一个百越原住民,除了她的前男友,现在大家都伸出援助之手。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李熙年不同意舅舅的观点,坚持己见,面对舅舅的长篇大论,他据理力争,“当然,你老人家说的也是一种人生哲理,是你几十年风雨人生、悲喜交集的痛苦总结,论点突出,论据充分,论证到位,说得上无懈可击,可我也秉性难移。我宁可自己悲惨,却见不得她人患难。”
“外甥,什么是青春情怀?我不懂,也不想懂。可我只懂得开门七件事,米茶油盐酱醋柴。我只知道身上无钱,米瓮无米,就无情无怀,挨饿难受。你大舅怎样死的?胃溃疡而已,都是长期饥饿导致,没有三百元手术费,眼睁睁痛死。看来你还没有真正从苦难大学毕业,满脑子理想主义。前途光明?我告诉你,我们只有三餐,只有温饱。我也接触过不少合同,见义勇为,似乎没有这条补充协议。几年来,在你掉落屎厕的时候,别说有人拉你一把,连恻隐之心都没有吧!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我还知道,满身刀痕,成为你的绰号。把自已当作强者,学孙悟空,多管闲事,我看你目前的格局还是瘦猪母激硬屎,不自量力。想法很好,现实残酷。”舅舅转而微笑地说,用手摸摸秃顶,露出上唇两个金牙,“好吧!既然我的假设不值钱,不配时宜,那我问一句,你准备如何帮她?”
“我也不知道。”李熙年如实回答,“或许争取多写信给她,安慰她,有机会多回去看望她。帮助她从孤独寂寞中走出来,鼓励她坚强地活下去,目前,我只具有这些微不足道的条件。”
“看看看!你连一个简单办法也还想不出,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两地相距千外铺路,多回去看望她,纵使有时间,你如今有这个成本吗?她是仙女还是公主,最后一个百越原住民,使你大脑失灵?我认为,不管百越还是千越,她的病毒,神仙也难以治愈。我就担心,你如此糊里糊涂,昏头昏脑,走上歧途,我问你答,哪罗主任的孙女怎么办?你今天必须有一个交代。”舅舅突然双手叉腰,阴起脸色追问,又无可奈何地说,“我真怀疑,我的姐姐白死了,在天无灵啊。”
“舅舅!至今我和罗丹她一面没见,一字未许,也没有媒妁之言定下什么终身大事呀。”李熙年有些口吃地辩解,“她是一个好姑娘,貌若天仙。不是说提亲的人排长龙吗,何必消费我?”
“一丈高九尺无用,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这形骸,有姑娘嫁给你就不错了。来我这里一年了,一点见识也没长进。回头看一看,家乡哪个女孩爱你了?还兴高采烈,回去一趟,居然弄一个瘫痪姑娘的故事给我做见面礼。”舅舅也不生气,只是从灰色中山装的左上口袋里摸出一封信来,“你自己看看吧,反正我识字少。然后脱光衣服,拿镜子照一照,你是什么东西?”
李熙年也微笑着,却惊讶地接过信:“舅舅,我有什么信,谁写的?”
“傻瓜小罗呀,还有谁?看你明知故问,脑子中毒,顽固不化,大惨在后。就你这一点,人家小罗给你写信,掉价。”舅舅终于气冲冲地说,“你认真看看吧,凡事好好考虑,不要把事情搞得太复杂,另外,我们目前承包这项特大工程,也是罗主任签的担保。我三十无妻,四十无儿,孤老半世,所有一切,未来不都是你来接班。你若目前这个状态,我真不放心。”
李熙年面露难色,心有不甘,婚姻和生意搞在一起,明明是舅舅搞得太复杂了。
“这个防洪水坝工程若顺利的话,当然必须顺利,我们可以挣十五万元左右。我看你放掉面包去抢石头,不喝蜜偏喝黄连,石头还可以落地基,我看你是黄连吃上瘾了,无可救药,稀泥一把,涂不上墙。”舅父又说,忧心忡忡,“再说小罗,人家是大学生,你又有什么特长和资本,至今你什么也不是,倒是一个真正无产者,人家为何看上你呢?枉活你口口声声手不离《红楼梦》《西厢记》,如今天上掉下来一个罗妹妹,你晕过水蟒,你就知足吧。这是一种缘分,我认为你一定不能错过,要像蚂一样蝗紧紧吸住牛腿,否则,后悔莫及。外甥,过了这个村没有这家店,摆正位置,丢掉幻想。我敢肯定,你静下来想一想,小罗爱上你,会是无缘无故?”
李熙年的思想还是摇摆不定、嘀嘀咕咕、口出怨言:不就你救了罗奶奶一命……
“现实摆在面前,敬老院大爷大妈说得一点不错,人家罗主任就这么一个孙女,而且天生丽质,妩媚动人,知书达理。”舅舅如何苦口婆心,“我倒希望那句古话不要落在你身上。”
李熙年不稀罕那句古话,也慢吞吞不当回事地拆开信封,抽出信纸。小罗的信写得很短,字却娟秀,全文如下:
熙年哥,你好!
你回来高河的时候,我应该又在省城南昌。这次回来没有见到你,很遗憾。
旅途劳累,好好休息,暑假时,我再回来。
留一张像片“丑小鸭”给你,一定记得给我写信。
此致
健康!
罗丹写于清明
李熙年左手拿着信纸和信封,右手拿着罗丹留下的四吋彩色相片,这不是在高河边的芦苇丛中拍摄的,他的手有些微微发抖,那是罗丹在南昌大学门口所拍。
罗丹圆圆的脸,就像十五的月亮。敬老院张院长曾经告诉他,彩色相片比不上真人美,真人阿娜多姿、风情万种、人见人爱。
李熙年最讨厌媒人婆夸夸其谈的口气,七两说成一斤,三成说到十足,青春痘说成红痣,故反而对罗丹有了某种排斥和成见,正如丁洁青的猜测,是不是罗丹身体上真的有“斑败”的地方,诸如口语像湘云,眼睛斜鸟眼,鼻孔朝天,长短腿等等,才如此巴结一个一无所有的外流汉?
……
李熙年和丁洁青的书信来往,舅舅没有过多干涉,也不表示反对,可他有些耿耿于怀,忧心如捣,他总对李熙年说:“你赶上好时光。我们这一代盲流,盲肠,盲肠炎,以前谁也瞧不起,有人干脆叫我们流窜犯。运动一来,为了逃避追捕,我们有时一夜走两省、过三县、登上几个山头。一日三餐两餐没着落是常事,谁还敢爱上我们?我是雇农出身,被抓住了,他们就说我变质,扣上各种帽子。小罗能爱上你,是天翻地覆,天赐良缘,盘古开天辟地第一个,你母亲在天之灵罩着你啊。你和丁家姑娘的纠葛,应三思而行,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的生活再也不能陷入深渊了,一步错,步步错,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否则,我再也无法救你。我所受的苦难比你多一百倍以上,深知苦难对人类的威胁和折磨是何等巨大。意志如铁,那是外行人送给打铁师傅的口头禅。我也会打铁,晚上躺下,比公猪还累,如何铁?那是励志。贵州过省时,身上多了一份空白证明,说我伪造‘番薯印’,判刑两年,我自杀的心都有了。”
李熙年听得入神,可内心矛盾重重,不得不说:“舅舅,我助人为乐这一套,可是从你遗传的。”
舅舅瞪大眼睛反驳:“你我相差十万八千里,不可同日而语,再说就是狡辩。千万不能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杨修有前车之鉴。如今人人在自寻享乐,你却自寻烦恼。”
李熙年连忙泼水花:“舅舅真乃盲流界三国通。”
“勿拍马屁,谁不知道我只读两年书。看《三国志》是有七八遍,都是蛤虯吞蚯蚓。不要转移话题,今天我要给你洗洗脑,上上政治课。你母早死,没妈的儿子经常走歧路、弯路。如今,凡事除了我,谁还会在乎你,替你操心?你父亲积劳成疾,心有余而力不足。你已不小了,一定要冷静处理自身终身大事。长大了,就该大脑也跟着成熟。一失足成千古恨,人人会说。”舅父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你若娶了小罗,今后回广东发展也好,想留在江西搞工程也行,进退自如,游刃有余,以后的日子就不用奔波劳累了。要不是小罗出现,我本来主你张晚婚,可小罗不一样,她是凤凰,你只是一棵歪脖子梧桐,只能早结婚。小罗一毕业,你们就结婚,以免夜长梦多。”
“嘿,舅啊!我又没有走邪路,你开批斗会一样专政我,小题大作,搞错目标。也许我也是天生劳碌命,无法享受优惠。看你把罗丹夸成七仙女,我不信。”李熙年叹息地回答,他绞尽脑汁,决定对舅舅进行“反击”,“舅舅,暂时别说我了,我是病入膏肓,不可救药,说多了,臭不可闻,舅舅又要多刷几次牙,还可能失眠,血压升高,我还是对你提个建议。说一说你老人家的事吧。”
“什么建议,我有什么事?”舅舅诧异,“罗丹美不美,你看了就知道。”
舅舅姓林,名一京,曾用名林一惊,祖籍广东省南山县几何镇河口村人。
“我年纪轻轻,以后机会有的是,何况好男儿志在四方。先立业后成家,也是我们李家的宗旨。你老人家应该先找一个舅妈,你今年才五十出头,而且精力旺盛,我认为现在不会没有女人不想嫁给你。”李熙年转换话题,心里却在偷着乐。
“贤甥!你不要拿为舅我开玩笑了。我刚才不是说了,三十无妻,四十无儿,孤老半世。如今我已超半百,若好命,早当爷爷,该蹲墙蹄脚下晒日头、‘跳厕’了。如今结婚,生儿育女,已经赶不上哭阿父了。”林一京哈哈大笑,“你转移话题,当我弱智。”
“不!舅你想错了,‘生仔未付哭阿父’那是解放前的民谚,如今人的寿命赶上七十大关了,我看你这身子骨,至少可以活过九十岁,到那时,我的表弟或表妹也该成家立业啰。”李熙年进一步分析,说得头头是道,“我请罗奶奶帮你物色一个,必定水到渠成,皆大欢喜。你昨天晚上不是还给工友老柯讲姜子牙‘六十八岁黄花女,七十有二做新郎’。”
“那是我和他开玩笑。”林一京说后沉默不语,又圆又大的脸庞,有些红晕产生,似乎是内心也有松动的意思。
李熙年趁热打铁……
“外甥你不能胡来,现在不谈这事,本该谈你的事,怎么说起我的事来了,你的脑筋转得也太快了。”林一京恍然大悟,可他深爱这个外甥,也就没有苛责于他,“我差点上当。自古以来,外甥贼!我今天算领教了。”
李熙年得意地笑了,“这叫一物降一物。俗话说:外甥食母舅,从无食到有;外甥骗母舅,从无骗到有。”
“欺负我读书少,说不过你。”林一京摸摸光头皮,“苦笑”一声,摇头叹息。
接下来的日子,忙忙碌碌,因为工地隆重开工了,容不得李熙年半点怠慢,可他还是常常因挂念丁洁青而开小差,发生一些小意外,皮外伤。诸如手指被芒叶割破,重复给人家货款,踩自行车踩到田沟里,走路碰到电线杆,答非所问等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