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年所在工地的临时租借住房,简朴而宽阔,原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高河知青农场”宿舍。知青农场西向门口,还有知青们亲手栽种而活下来的桔子树,纵使陷在芒草丛里,开花也是香喷喷,偶尔还会结下一二个桔子来,令人高兴一阵子,只不过桔子酸呀,只有孕妇才喜欢。
知青农场门口两百米处,就是滔滔不绝、蜿蜒而过的高河,境内落差七八十米,河面宽两百多米,平时水面宽四五十米,水最深两米左右。近看,清激见底的河水,欢悦地流淌,鱼儿冲浪跳跃,河底尽是鹅卵石;远看,是流之不断的靛青色染料;可每当洪水泛滥,浊浪滔滔,就像黄河南移。每当洪水为患,那座独木桥必须提前收起,否则就会被洪水冲击解体后顺流而下。因此,灾难应该受到阻止。原来河边的固水坝年久失修、崩崩塌塌,必须重新筑造,抢在明年春汛前完成任务,保障两岸百姓生命财产,故而林一京建筑工地上的工人从四面八方、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前来觅食,一下子猛增到八百人,挤在这个原来三百来人住的知青农场,热闹哄哄。和其它工人一样,刚开始的工作累得李熙年身体猛瘦,身子骨散架,夜来躺下,浑身酸痛,翻身都难。俗话说:会唤猪不会吹火。
自从李熙年加入这支独特成份的劳动队伍,每当劳累一天的工人们吃完晚饭洗完澡,临睡之前,工友不再“讲咸古”了,总喜欢听李熙年来一段《悲惨世界》章节,尤其是冉·阿让四次逃跑的情节,百折不挠,百听不厌。可他今年清明节回一趟故乡后,大家发现他变了,也很少有开心的朗朗笑声,做事丢三落四。
纵使高河世外桃源一般的美丽,也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白天在牛马一样肯干的劳作中,容易消磨时光,漫漫长夜,他们也需要文化粮食,来填充喂养饥渴的精神世界,纵使《悲惨世界》深奥难懂,主人翁冉·阿让这个角色却神奇地深入人心……
于是,工友们突发奇想,给李熙年起了一个绰号“江西的‘冉·阿让’”。其实,当初工友们要他讲故事,是李熙年当面拒绝不好意思,李熙年开讲《悲惨世界》,是有意让他们听不进去,免去费他口舌,想不到低估了工友们的智商。
工地上没有电视机,要看电视节目必须去老表家,很是影响,尤其是那些有漂亮媳妇和未出阁女儿的老表家,他们总是面有难色,想方设法,婉言拒绝。近年来,老表儿媳、女儿和广东师傅“私奔”的现象,不断发生。劳工们的夜生活单调而无聊,所谈也不外张三李四,风月无边,又咸又酸。他们大多还是单身汉,有的外流已超三十年,至今光棍一条。他们当中,奇形怪状,性情古怪,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诸如有兄弟二人,为兄喜欢洗澡不换衣服,为弟喜欢换衣服不洗澡,互相“攻击”,笑翻众人。
……
罗奶奶不止一次告诉孙女:“相信我的眼光!”
罗丹不温不火:“奶奶的眼光很犀利,可我历来讲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一个星期六晚上,七点钟刚过,李熙年给伙房结清工地结清当天的伙食费,预支明天费用,公共浴室里,用几大桶高河泉水冲洗掉身上泥土、臭汗和疲劳之后,穿上宽松的短衣短裤,拿了装3节2#电池的手电筒,出门准备去舅舅家喝茶,恰好罗丹右手拿着女式手电筒(装2节3#电池)来访,左手提着一个塑料袋,她和李熙年虽未近距离谋面,却准确地拦下他:“熙年哥,真巧!我们去河边走一走,你有空吗?”
罗丹大大方方来访,工友连忙敲打脸盆欢迎。他们一直不敢相信罗丹会嫁给李熙年,总认为林一京“热单头”,今晚罗丹来了,他们除了热烈欢迎,大脑顿时被吓得一片空白。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刚洗好,晚上没事。去吧!”李熙年惊讶自己也一眼就认出罗丹,朦胧中,她比像片更加高雅简朴,他连忙回答,又问,“奶奶好吧。”
“我下午四点钟到家。奶奶很好!她还念叨你,说你几天没去家了,水果都老了。”罗丹一边说,一边前面引路。李熙年紧跟在后,相隔一二米。罗丹今夜穿一条蓝色长裙,一件红色羊毛短袖T恤衫。
“这两天比较忙,明天晚上一定去看奶奶。”李熙年一边走一边回答,他奇思怪想,他所认识的罗丹,应该住在高楼大厦,公主一样生活,亲人掌上明珠,说一不二,男人们对她低三下四,可她为何对自己着迷呢,今晚还主动来找他?当然,要说自己不爱罗丹,那是虚伪,尤其是她刚才的从天而降,莺声燕语。
他暗下决心,必须在今夜让罗丹给自己解开这个谜,快刀斩乱麻,理清感情这宗烦恼事,否则,舅舅又要批评他了。
令人遗憾的是,李熙年和罗丹在民工关注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步行百多米,李熙年和罗丹越走越近。
此时已是农历中旬,月色清明,四九五月乱穿衣、青黄不接的季节,却是自然界最美丽的风景,月亮稳坐在布满星星的天空上,低头微笑,自古以来,她从不考虑自己的地位会受到什么威胁。
周围芒草里,蟋蟀鸣唱,青蛙鸣叫,蚯蚓乱弹,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忽上忽下,自由飞翔,也许算是自然界小动物对他们表示的热烈欢迎。
他们来到河边一片鹅卵石滩,找个大石头面,罗丹带来一块蓝布垫上去,久别重逢似地,邀请李熙年一同坐下。
面对乐悠悠的河水,月光溶化了波浪,罗丹首先开口:“熙年哥,你在工地上辛苦吗?如果太辛苦,就不要做了。帮奶奶管理农场,也是正事。”
“怎么说呢?年轻人多干一点,不会太累,相反能够锻炼意志。忙一些,生活也就比较充实,日子也就过得快。力气活,对于我来说,小菜一碟,何况我现只管发号施令。”李熙年小心地回答,他还觉得此刻生活在梦里。
夜幕下,黑色的河水默默地向东流动,在月光映照下,波光粼粼,李熙年捡一个小石头,往河里一掷,“扑通”一声响,却很快恢复正常。
下游三十米处,就是壮丽多姿、如梦如幻的高河独木桥,此时轮廓清晰、曲折分明呈现在月光下,而通向朦胧的远方。
“熙年哥,林师傅告诉奶奶,你这次清明节回家,认识了一个特殊朋友?”罗丹切入正题,关切地问。
李熙年想不到罗丹知道的这么快,又如此紧迫询问,他沉默了一分钟,心中确定罗丹的真实意图后,叹口气才回答:“是的,世事难料,难以解释,也许是上苍安排。”
罗丹手抱双膝,下巴靠在膝盖头,静听……
李熙年继续说:“我是去年扫墓时看到她,在塔山,她从天上掉下来,可以说一见钟情。当然,这是我一厢情愿,正常情况下,她不会拿正眼看我,彼此悬殊,几乎是天上人间。于是,多看了她一眼,她男友就打了我,为了她的美丽,我居然没有还手。”
罗丹手抱双膝,下巴靠在膝盖头,静听……
李熙年继续说:“今年扫墓,她没有出现,我等了好久,只见到她母亲。她母亲主动和我打招呼,原来她是我父亲的同学。世事轮流转,她今年满头白发,皱纹纵横,令我万分惊讶,难道她去年化妆?又不你。”
吾庐依北斗
,
人道是东山
。
云卧星槎稳
,
天中帝柱閒
。
路由黄道表
,
人在紫薇间
。
谁捧三竿日
,
凌烟梦未还
。
吾庐依北斗
,
人道是东山
。
云卧星槎稳
,
天中帝柱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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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由黄道表
,
人在紫薇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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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捧三竿日
,
凌烟梦未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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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丹喃喃自语:“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又抬起头来问:“她怎么了?”
,
人道是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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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卧星槎稳
,
天中帝柱閒
。
路由黄道表
,
人在紫薇间
。
谁捧三竿日
,
凌烟梦未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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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熙年继续说:“在交谈中,我才知道,她是百越大地最后的一家原住民,她名叫丁洁青。不过,她们一家早已被外来人同化了,连姓氏都一改再改,剩下的一丁点儿信物,也是站不住脚。说实话,去看她,我有点小人之举,有点报复之心。一年前,不仅仅她男朋友打了我,她的高贵和傲慢也深深地伤害了我。”
罗丹手抱双膝,下巴靠在膝盖头,静听……
李熙年叹口气继续说:“然而,等到我看到她躺在床上,除了头和手,其它一动不动,我的心情立即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变,惭愧自责。相隔一年的反差,去年是公主,今年连乞丐也不肯跟她互换角色,令人心酸。当她几乎静止地躺在我的眼前,我大脑剩下来的思维,就是如何帮她摆脱困境,没有半丁点私心杂念,更不可能有时间去想象初衷和铺垫的文学色彩。丹,不说她了,太伤感,一说起她,我心脏隐隐作痛。丹,今晚看到你如此健美,我不饮自醉。从今往后,你叫我名字吧。说实话,我怀疑自己不自量力,今天看到你真人,听了你的声音,我死心塌地,抛开了所有疑问。丹,谢谢你能看上我!按道理说,你应该看不起我才对,我们相差更悬殊,更是天上人间。直到现在,我还是活在梦中一样,浑身麻木。”
“好的,就叫你名字,显得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熙年,我不会说你英雄救美,你也别多愁善感了,男子汉么,顶天立地。关于丁洁青的不幸遭遇,本来就没有你的责任。陷入太深,自寻烦恼,何况你又没有咒她。”罗丹微笑着,自信地说,“你也迷信。当然,如果连我还达不到你的眼光,那我也识趣。你是自由的,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奶奶刚说的时候,我不仅反感,还批评他,更是仇视李熙年这个名字。”
李熙年大吃一惊……
罗丹虽然不再提起丁洁青和她的病情,可她的心中,已经一百八十度转弯,把她列入“情敌”的范畴,纵使她是一个残疾人。
李熙年没有反驳,心情激荡,当即表态:“丹,我求之不得,又不失明,纵使在月光下,我也一眼认出,你是月亮派下来的天使,也就是说,我余生有救了。”
罗丹幸福的右臂,轻轻地靠在李熙年的左肩上。李熙年闻着罗丹淡淡的玉兰花气息,居然有了想喝酒的冲动。
罗丹欣赏说:“熙年,纵使月光下,我还能看清你的微笑,真醉人。”
李熙年坦率地回答:“笑一天哭也一天,我不会摆一个臭脸,人家又没有欠我仇恨。但有一点,我的微笑是自然形成的。”
罗丹使劲地说:“我知道,我喜欢。”
李熙年大胆的左手拉住罗丹柔软的右手指,岔开前话,亲切而诚恳地问:“丹,今晚我要问清楚你,我一贫如洗,居无定所,前途渺茫,有人说我是渣滓,满身刀痕,你却为何看上我?我很纳闷不解、惶恐不安。丑话说在前头,也许当我的缺点只要暴露百分之一,可能你很快就会后悔的。那时候,可能会玷污你的名声和美丽,我是于心不忍。”
罗丹没有抽回右手,也没有惊讶万状,仿佛早已知道他以前的所有“糗底”。
“那我告诉你,我可绝对不听上苍的安排。”罗丹清晰地说,“首先,你到高河半年,救了一个落水女童,替黄牛接骨,打死眼镜蛇,有目共睹;二,看的顺眼,五官端正,有目共赏;三,我听奶奶的话;还有,听说我的曾祖父也是潮州人,是一个盐夫。附加收获,我崇拜况钟。”
“这么巧,你的曾祖父也是潮州人。”李熙年兴致勃勃,惬意之极,就像饮过一杯蔗汁,又问,“完了?”
“完了!”
李熙年特别吃惊:“丹!好奇怪哦,婚姻大事,你听你奶奶的?”
“奇怪吗?”罗丹嫣然一笑,“可能你舅舅还没有告诉你,六十年代末,你舅舅救了我奶奶,也救了我。”
“没听说过。他总是说,孩子们不要打听大人的故事。”李熙年摇头说,“舅舅的身世,我所知甚少。亲戚朋友传说的,和现实相差太大,甚至相反。救人如救火,知恩图报,但也不能牺牲你一辈子的幸福生活呀。按照我的条件和素质,能够娶回一个养猪、养鸡、放牛的姑娘就不错了。”
“熙年,一切未来都在可改造中。知青农场周围这片芒草地,有十几座烈土墓,其中一座就是我爷爷。”罗丹向李熙年讲起了家史,“我奶奶在六十年代未下放劳动,一天深夜急病,刚好你舅舅在农场做石工,是他背我奶奶去医院抢救的。”
“那你奶奶就替你把婚姻包办了?”李熙年不解地问,“那你父母呢,对一个陌生的广东仔,还来自遥远偏僻的蛮荒之地潮州,难道他们没有意见?”
“我父母在一九七二年就去世了。”罗丹伤心地回答。
李熙年不敢再问下去,改而从衬衫顶袋摸出一张像片,好奇问:“丹,这张像片是不是你?”
罗丹接过像片,哈哈大笑,手指河下游说:“这是我初一时清明节拍的,在独木桥头,你哪里偷的?”
李熙年故弄玄虚:“证明像片是你就行。到此为止。天机不可泄露。”
李熙年不说,罗丹也不追究了。
“熙年,我家的事情,你知之甚少;你的事情,我却知道很多。当然是从你舅舅的口口相传。”罗丹接着说,仿佛老友相聚,“你还没有来江西之前,奶奶总跟我说起你,提出罗李联姻的倡议,我不当回事,还批评她老人家老封建。所以这一年来,我就不回来过假期,故意躲开你。我心中的定位,本姑娘婷婷玉立,根正苗红,前途无量,怎么能嫁给一个盲流?纵使嫁不出去,我也绝对不会对一个满身汗臭的盲流动心。然而,听奶奶唠叨多了,我就好奇,你还不知道,奶奶至今还没有表扬过一个年轻人。也是鬼使神差,有一次,我身不由己、情不自禁跑去偷看你,你那一次在工地指挥他人扛大石头。我本想看了你以后积累材料回击奶奶,让奶奶不再唠叨,结果,你淡定自如,稳扎稳打,英气逼人,像一块马蹄形磁铁,倒是我废铁一块,把我无条件吸住,令我不得不爱,从此无法自拔。今年清明节主动留信和彩照给你,决定和你进一步交往。熙年,从此,我对你的情怀,就像卤水点豆腐。”
李熙年爽朗地笑了起来:“丹丹,你真幽默,转变也太快了,可我喜欢。此时,你若叫我跳下高河,我也很乐意。可我没有你说的这么神奇,故乡的女孩子见我如老鼠见猫。”
“你不信?”罗丹也笑了起来,用手轻拍着李熙年的肩膀,继续演讲,“从那以后,其它男孩的存在,对我来说纯属多余。至于你故乡的姑娘,她们也不是讨厌你,是你错误地把她们定位为老鼠而已。”
短短几句话,李熙年听得陶醉了,大胆紧握罗丹软绵绵的手掌,“我拿一张‘大字报’给你看。看了以后,你再发表感言。”
“大字报?”罗丹连忙坐正,诧异地接过李熙年递过来的一张手抄本,展开看,李熙年连忙打亮手电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