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提心吊胆、居无定所、温饱不继、几度入院的林一京,听了不以为然,摇摇头,苦笑着,有些不奈烦而淡漠地质问:“先交代清楚,你图她什么?”
嘀、嗒!
嘀、嗒!!
嘀、嘀、嗒!!!
嗒、嗒、嘀!!!!
嘀嗒嘀嗒,嗒嘀嗒嘀!!!!!
……
南山县无线电电台的声音,仿佛被放大几百万倍,迅速传到高河,在李熙年耳边炸响,震耳欲聋。
丁洁青病危!
丁洁青病危!!
丁洁青病危!!!
丁洁青病危!!!!
丁洁青病危!!!!!
……
电报纸方格中,“丁洁青病危”短短五个字,像五雷轰顶,更像五颗子弹!
李熙年远在千里之外,被轰得晕头转向,被打中心扉,无计可施,烦恼倍增,居然痛恨起发明电报的美国佬来。
日子过得像一团浆糊,仿佛唐僧师傅又开始念咒,孙悟空天旋地转,金星迸发,头痛难忍,李熙年急得团团转,真想钻进地缝里,逢山过山,逢海过海,学土行孙遁地而回。
燕子问:回不回去?
八哥笑:萍水相逢耳!
乌鸦嘲讽:不是多管闲事吗?
喜鹊鼓励:来的都是客!
苍鹰怒目而视:大丈夫顶天立地!
……
罗丹养的那条金龙鱼,只要一见李熙年的身影,就摇头摆尾,微笑着向他游过来,把嘴巴贴在玻璃上,纵使他今天没有钓来蚁狮犒劳它。
……
食不甘味,睡不入眠,时间像锤子,分分秒秒敲打着李熙年的后脑勺。纵使他看完了那本《怎么办》,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李熙年决定回去看望丁洁青,此言一出,在工地,在罗家村,在敬老院,在舅父心中,在罗奶奶祖孙面前,在高河独木桥下,周围的所有一切,一石激起千层浪。
高河水变成了风泻药……
喧闹而不混乱的工地上,每当闲下来歇息,工友中就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不赞成李熙年回去看望丁洁青的占百分之九十九,那不是脚踏两只船那么简单,弄不好名誉扫地,人财两空,前途渺茫,苦恼缠身,罗丹含恨。只有百分之十,平时被划分为“有力无脑”的工友,才摇摆不定赞成李熙年回去,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议论纷纷,也有人断定:李熙年若回去,肯定损失惨重,毫无疑问,等于抽回迈进天堂的右脚,后果可想而知。罗丹是什么?令天上七仙女也嫉妒三分。故乡的丁洁青只不过昨日凤凰——不如鸡,或者是隔夜豆腐——酸了。
没有林一京指使,年长民工纷纷前来劝阻,以经验之谈,老陈为代表,亦师亦友的身份提醒,“亲爱的冉·阿让,我们过桥多过你走路,食盐多过你食米。你没有欠她什么,她自有亲戚朋友、单位领导关心,不像我们到处流浪,无根浮萍,有时候找一根稻草也是奢侈,你何必回去?不该回去。自作多情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这也不属于见义勇为,不可能获得奖章奖金。大凡走与众人相反的道路,就是钻入死胡同,自找苦吃,自掘坟墓。我们这帮人,长时期猫在社会底层,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当牛屎龟踢掉。近十年来,我们的生活才有点起色,应该珍惜。你娶罗丹,为我们这帮盲流脸上添光,肯定你家坟头冒青烟。娶罗丹,你差钱,我们大家凑。”
大千世界,人言也言,七嘴八舌,也许不中肯,也许别有用心,也许恨铁不成钢,各抒己见,然而,苦口婆心,大部分还是为李熙年的未来着想。
一个工友名也暑者窃窃私语:“冉阿·让的一生,有这个独一无二的情节吗?”
……
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致使李熙年心情纠结,吃不下睡不着,简直糟糕透顶。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他居然糊里糊涂找来罗丹问计,罗丹看他那焦头烂额的样子,心情也特别沉重,摇摇头,红了眼,没有半条锦囊妙计给他。
“我走南闯北三四十年,天灾人祸,生老病死,早已家常便饭,肩上扁担。街上行人千千万,我还没有见到过如此傻愣的后生,简直是二百五之中二百五,我是该感到高兴还是痛心呢?”林一京先把外甥臭骂一顿,然后苦恼地讨好罗主任说,“罗主任,你别生气!你大风大浪走过来,见多识广,你说呢?世上居然有他这种人,要我是罗丹,早扇他两个耳光,拖到高河水浸泡三天三夜,让他清醒清醒,再和他一刀两断,让他一辈子光棍。千句五百双,要是我亲生的,我会打断他双腿,叫他爬回去?”
红色风炉上的水罐水开了,震得盖子“嗒嗒”响……
“林师傅,世界上的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依我看,观点也许和你截然不同,你有这样一个外甥,应该感到万分荣幸和骄傲。”罗主任没有生气,令人意外欣赏的口气回答,“如今在这个环境上,下井投石有,冷眼旁观有,幸灾乐祸有,吹牛皮扯蛋也有,要找一个如此披肝沥胆、两肋插刀、勇挑大梁的年轻人,别的地方我不知道,高河是比登天还难呀。”
“我倒不敢这样想,仿佛离天十万八千里。如今你老人家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林一京原来担心李熙年的决定和行动会惹恼罗主任,从而联姻破产,功亏一篑,败走麦城,如今听她老人家表态,心情顿时轻松起来,便苦笑着问,“罗主任,那你的意思,是让他回去?非亲非故的,畚箕索挂不上扁担鼻,毛里毛躁,角色都没办法定位,这叫什么风格么?我认为他是初生之犊不畏虎,狗咬耗子,结果连猫也不高兴。话说回来,我也不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可凡事总该合平仄,循规矩,人生道路才行得通。我真想不通,他究竟什么目的?好奇,报复?真是鬼使神差,前世冤孽。”
“俗话说,油麻无枝鸟不歇。林师傅,以不变应万变,我们尊重熙年他自己的意见和选择吧。我倒要看看,熙年要下一盘如何的大棋,如何拱卒。如今年轻人和我们以前大不一样了,生活不一样,情怀也是天壤之别。”罗主任轻松地回答,一脸慈祥,他替林一京的玻璃茶杯加上水,桂花茶香,“这样一来,路才越来越宽。林师傅啊,放宽心!人家罗丹都没生气,你何苦来哉?放宽心,多活几年,精彩的世界还在后面。”
林一京傻了,不解地说:“他们两个,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不知道人世间的险恶也就罢了,你罗主任九死一生,风里来雨里去,不阻止他于悬崖绝壁,还表扬他。他想做最后一根稻草,想学李老三?还差得远呢。”
罗奶奶安慰他:“林师傅,别担心,不管世界如何变,我们的未来,肯定也是越变越好。”
罗主任高大的身躯,就像村头的古樟树,枝繁叶茂,蓬勃向上,让人总有稳如泰山的感觉,她的为人就像后山的翠竹高风亮节,再复杂的问题呈现在她眼前,她都能够有条不紊地进行梳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罗主任,那你的意见?”林一京再问,心中无底。
“林师傅,让他回去吧!能救人一命,万世昌盛呀!”罗主任站在李熙年一边,令林一京哭笑不得。
连奶奶也支持李熙年回去,其实罗丹顿觉六神无主,孤立无援,左右为难,在一旁翘着小嘴巴,不知如何是好,对奶奶的决定产生了抵触情绪,居然伸出手摸了摸奶奶的额头,喃喃自语:“没发热。”
“丹啊!放心,我没发热。一帆风顺的婚姻,总是不稀罕的。爱情不是绞索,否则越绞越紧。”罗主任瞄了一眼孙女,满脸慈爱,明白她的焦虑,故补充说。
“奶奶!那我怎么办?”罗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几乎怨气冲天地质问奶奶,“正因为你正常,我才觉得反常。”
“孩子,别急!相信熙年,相信自己。人间有难,八方支援。我的态度很明确,你也一起和熙年回去,去体验一下人世间的真正苦难,对于你今后的成长和生活也有所帮助,触及灵魂,改头换面。”罗主任毫不犹豫地回答。
仿佛得到大赦令,这正是她不敢说又想说的内心煎熬,她感激地说:“知我者,罗奶奶也!”抱住奶奶亲了一下。
奶奶抚摸着孙女粉彩般的脸蛋,爱不释手,吩咐:“你这皮肉,该晒一晒太阳了。去,把熙年找来。”
走出门口,罗丹兴奋得蹦蹦跳跳,像三岁小女孩得到了母亲的恩赐,几粒纸包糖。
李熙年顿觉诧异,进而提醒罗丹:“阿丹,坐火车,是很辛苦的,像焖罐,盐焗鸡,还要几次转车。就那火车噪音,准会把你的耳朵震裂震聋。”
“勿骗我!电视上经常听到火车叫,那才是人类吹不出来的笛声。只要你同意我去,走路也行。我相信,什么困难总会迎刃而解的。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罗丹伸出使劲的右手,“你看看,我在学校还是一个篮球运动员呢。”
李熙年笑了起来:“你也真傻。”
“跟你学的。门当户对。”罗丹毫不示弱,“再说,傻人傻福么。精和傻是反义词,到头来,精不一定比傻好。”
李熙年心旌摇曳:“哦,原来你在私下研究人生哲学。”
……
“好了,你们俩都过来,一个二十四,一个二十三,老大不小了,解放前早当几面爹娘了,还像小孩子耍嘴皮子。熙年,我问你,决定什么时候起程?”罗主任像首长一样询问,“你舅舅这里的事情,我替你去管一管,我还胜任得了。有一点必须提醒,回去后,凡事切忌走进塞头胡同,莫钻牛角尖,眼观六路,见机而行,留下充分余地。病人么,有时候,精神上的病情更难以把握。”
“奶奶说的像《福尔摩斯探案记》。”罗丹扑哧笑了。
“奶奶,您的身体能行吗?“李熙年担心地问。
“行!我只管算账,钱这东西由你舅舅自己管,这一生,我最怕管钱。”罗主任扭扭肩膀回答。
“是的,有些人一旦管钱就会出差错。“罗丹开玩笑地对奶奶扮个鬼脸。
“丫头,你奶奶什么时候出差错,一分钱也从没失落过。”罗主任一边喝茶一边数落孙女,“我的人生哲理,很简单。”罗主任故意卖个关子。
“那是什么?”罗丹迫不及待地问。
“干干净净来,清清白白走。”李熙年抢先替罗主任回答。
“人间知己,唯小李耳。”罗主任也故装文皱皱起来。
罗丹笑弯了腰,“都忘年交了,真羡慕。”
李熙年对她扮鬼脸,吐舌头。
“马屁精!“罗丹也吐吐舌头,“攻击”李熙年。
“我愿意。”李熙年对罗丹斜鸟眼。
“言归正传!”罗主任截住他们的对话,“别变戏法了,不用讨好我,我听得出来。我再告诉你一次,你曾祖父是潮州南山人,年少挑盐到江西贩卖,后来在江西樟树落户。”
“奶奶,那我这一次也是千里寻祖。”罗丹惊讶地说。
“随你怎么样解析吧。去到那里,有空闲时间,寻找一下罗姓宗亲,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么。”奶奶建议。
“我会的。”罗丹点头称是,用手梳弄长发,沉浸在幸福的气氛之中,转而询问,“熙年,我们准备一下回去的礼物吧,该买什么?”
“不用买什么礼物,人回去了,就是最大的礼物。“李熙年坦率地回答,“我们是回去救火,兵贵神速。”
“对对对!”罗主任赞同说,“多带点现金回去吧,以防突变。自家的竹笋干可以带一点。”
李熙年回答:“钱的事情,我会跟舅舅说。奶奶,竹笋不用带,家里的自留山也有,每年都有晒。”
“那好吧,轻装上阵,是出门的神仙选择。古诗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谊重。”罗主任同意。
罗主任把孩子们决定了的事情对林一京说后,林一京听说罗丹也要一起去,很是赞成,可也担心,“路途这么遥远,小罗能吃得消吗?千万不要那一个没好,这一个又累倒。我看是不是让她们坐飞机回去,你老人家在南昌方面能否找人买到飞机票?动用一下老游击队长的特权吧。”
其实,罗主任也在担心这个娇弱的孙女:“是啊,我明天上午打一个电话问一问,何况那姑娘病危,救人如救火,也许他们一见面,奇迹也就发生了。”
林一京点点头,同意罗主任的推敲,事情就先这样定下来。林一京做梦也想不通,这件事经罗主任一策划,居然演绎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结果来。
一夜无话,梦,倒有几个。
因为有事商议,李熙年今晚就在罗丹家住下。
罗丹家的庭院占地三亩以上,后山前水,翠竹成林,桃花开完玫瑰开,柑桔开完柚花开。一年四季,鸟语花香,流水如乐。
一座两层半高的砖、木、瓦等结构的普通民居,共有三厅八房,一楼是客厅、客房、食厅、厨房和谷仓。门口很大一块平地,林一京的建筑队用石头垒起来做围墙,东西留有两门。李熙年很钟情这种世外桃源式的庭院,因为这种宽大而优雅的庭院,在潮汕很难找到,更不用说那潺潺流水,鸟唱蝉鸣了。
罗主任还在房屋左右承包了一大片农田、山地,雇了十几个民工在整理,种有板栗、桔子、蘑菇,还养有鹅、鸭、鱼等等,起名“丹霞农场”。
高河的老百姓说,罗主任家有万贯,而她经常淡淡地对孙女警告:“家有万贯,也日过三餐。有你,何止万贯?”
罗丹从来不过问家里的事情,她也不会乱花钱,衣着朴实,始终保持一种清纯淡泊的风格,她经常对同学们说,“一个姑娘家若见钱眼开,免不了坠入深渊。”可有一些同学,不赞成她的观点,认为有钱就有了一切,女人就该为钱而活。故而对于这一部分人,罗丹不与来往,坚决断绝关系。
罗主任没有把孙女当金丝雀来养,她也百分之五十赞同“生命的精彩与疾苦成正比”的观点,任其放养式的自由生活,令罗丹的智慧和容貌获得了双丰收。县城甚至省城,有一部分老战友的孙子到了婚姻的年龄,故而经常有书信、电话、媒人来打扰她。罗主任给吃、给喝、给住,就是不肯给人。
李熙年不禁感叹:“崇尚自然,艰苦奋斗,也许就是罗主任这一代人之所以能够高风亮节的精神沃土。”
罗丹和李煕年的婚事,不怀好意者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总是理直气壮地说,那是罗主任在还一辈子也还不清林一京的恩情,故她把孙女也搭进去了。
罗主任不回答,不评论,不生气。可有一些求婚失败者总是愤愤难平,还有一人恶狠狠地说:“肥水流入外人田。”
弄得罗主任哭笑不得,责备一句:“愚蠢至极!”
不管如何,要是罗丹看不上李熙年,罗奶奶的周密计划和林一京的美好愿望,也只能悬在半空中,或者是高河水,汨汨东流,永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