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二字,居然穿越了一二千年一样,点燃了李熙年即将远航的满腔愁绪,心中多了牵挂,肩膀有了份量,心情又酸又涩,然而,他已经在丁洁青家住了三天,必须下决心离开了,否则,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话题。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丁洁青装得心情爽朗,微笑着念李白五言古诗,仿佛她们已是认识一万年的友情。
李熙年来不及回答,她继续说:“熙年哥,记住了,我家电话号码312。什么时候都可以打,我已经没有日夜之分,线路二十四小时畅通。熙年哥!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小青,不能拿李后主的词相比较。你别伤感了,我们要见面,易如反掌!”李熙年爽快地答应了,“312,反之123,我在心中刻起来了。”
各人的心事,只有各人知……
丁洁青塞给李熙年一张折叠的蝴蝶结书信,叮嘱他:“车上才看。”
李熙年把书信放入海军蓝左上袋,用手按一按,才放心。
又磨蹭了一会儿,李熙年终于咬着下唇,下楼梯去了,只留下“咚、咚”声,在她心头回响!
蔡云芳把李熙年送出大门外,看着他渐渐远去的坚毅背影,喃喃自语:“一年之计在于春。只可惜小青已经没有了春天,苍天无眼!”
空气是那么清纯,阳光那么明媚,门口田里,已经插上秧苗,开出新绿;再过一段时间,门楼的燕子就要返程,鹊儿也欢乐地飞翔,它们只是小动物,也意识不到未来塔山下有啥色彩。
……
人到中年的客车司机,头顶微秃,沉稳不语,一双大手握着黑色方向盘,熟练灵活地操纵方向,忽左忽右,客车力大无比、坚韧不拔地爬上闽西名山盘陀岭,雾霭蒙蒙,凉风阵阵……
车过漳浦,就很快到达漳州。赶到漳州火车站,因故,李熙年这一次又不得不转去郭坑站乘坐火车。李熙年想,若不是漳州火车站装修,就不用走弯路,这辈子也就不认识郭坑,所以,有时候走走弯路也不是全坏处。
漳州这儿的乡村香蕉真多、真美、真甜,条件反射,令李熙年感到“饥肠辘辘”。
他在郭坑站窗口排队买了一张小卡片车票,然后在门口小摊买三条金黄色香蕉充饥,时间到,登上下午唯一这趟慢车,踏入绿皮车厢,仿佛就掉进了一个大蒸笼,通道上站着的人比坐的人还多。上下班的工人,卖菜的大妈,短距离旅客都涌上这班列车,再疏散到四面八方。
鹰厦铁路上,这趟慢速列车要停靠七十次以上,还要钻过好多山洞。火车钻入山洞的时候,震动的回响,似乎是提醒旅客,黑暗隧道充满玄机。
旅客有上有下,只要空出一座位,令车厢人群躁动不安。李熙年学了三年拳术的好处,今天他使出浑身解数,抢占到一个座位,坐上绿皮椅子,喘过一口粗气,有座位真舒服,感觉胜过坐龙椅。他用袖头擦去额上的汗水,捏捏大腿,脸上露出一丝因胜利而满足的笑意,当然,再有一支冰淇淋解渴,更胜神仙。
李熙年尚未坐舒服,旁边人群被挤过来一个年轻孕妇,挺着大肚子,瞪着一双硕大眼睛,紧紧盯住他,渴望的眼神,令人不安,令他有一种负罪感似地。
列车卫生间漏水了,地板上的积水越来越多,鞋湿了,袜湿了,臭气冲天……
李熙年看着她一会儿,于心不忍,便对她说:“大嫂,我这个位子让你坐。”
年轻孕妇感激得眼圈都发红了:“谢谢你,兄弟,我就坐一点点。”
“你来坐吧,我腿脚好。”李熙年站了起来,其实他的双腿已在哆嗦,又酸又麻,好像刚刚被老虎追了五百公里。
年轻孕妇还没有来不及坐下,一个“娄阿鼠”式的人物已抢先一步坐下,还乜斜眼睛,得意洋洋,幸灾乐祸。
三人吵了起来,旅客们也都一齐批评谴责那只过街老鼠,把心中的憋屈发泄在阿鼠的身上。
李熙年说:“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批评不得。”
“先占先赢!我就不起来,你们又能怎么样?”娄阿鼠双手抱胸,耍流氓把戏。
要是以往,李熙年肯定会揍他一顿,纵使尚不知道能否打赢。首先,自从他认识丁洁青以后,认识到健康的重要;二来,一动手,怕伤害到孕妇大嫂。于是,他挤过人群,叫来一个佩红袖章的乘警,把情况向他反映,得到广大乘客一致赞同,“娄阿鼠”不得不灰溜溜钻走了。
年轻孕妇在三明站下车了,千恩万谢,末了还给李熙年一个通信地址:“小兄弟,有机会来三明,一定去我家做客。”
“一定的。”李熙年笑着答应,帮她把两个包袱拿到月台,挥手告别。
过一会儿,李熙年就把那张通信地址撕掉,丢到窗外。纸屑似乎是夹着一个乡土故事,随风飘扬,漫天飞舞……
过了一站又一站,走走停停,当列车欢天喜地、高唱凯歌驶进鹰潭火车站时,已是第二天晚上,李熙年下车后,通过检票口,出站又进站,连忙去售票窗口排队加签了通往南昌的火车票,交了五角元加签费。
手黑了,脸黑了,头发更黑了,李熙年把火车票藏进左胸口顶衣袋,然后去水龙头洗把脸,也努力洗去身上的疲惫。
要在候车室挨几个小时,好在行李不多,旅客又少,李熙年吃了一块面包,拿出搪瓷口壶去滚水桶装一杯开水,慢慢地一边吹一边喝。然后看了半小时《萌芽》,瞧瞧左右没旅客,便侧身躺在木椅上,美美睡了一会儿。
他梦到了丁洁青,她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在走在铁轨边,追啊追,被雨淋湿了,李熙年开启车窗,跳下去,却摔倒在地……
“起来起来!”一阵嚷嚷的叫唤声把他吵醒,原来是铁路公安检查身份证和车票,一个年长公安看过车票后告诉他:“可以上车了,别错过班次。”
李熙年说声谢谢,提了旅行袋,急步走向检票口……
快车的环境好多了,人人有座位,可惜旅途太短,还坐不过瘾,就到站了!
南昌,天亮了。
因为时间紧迫,李熙年没有在南昌停留,一出站坐了人力三轮车去省汽车站,买了长途汽车票,匆匆赶往靖安县,到那里还必须转车。
江西大地上,也开始回暖了,公路边,到处可以见到农夫们赶着牛,扛着犁,忙忙碌碌的身影。
车过“失重岭”,汽车冲上坡后迅速下坡,突然离地飞翔,人有失重的感觉,李熙年感觉特爽。
路边风景令人精神愉快,心旌摇曳。
因为交通事故阻延,当晚,李熙年不得不在靖安找一个便宜的旅店住下。
半夜三更,迷迷糊糊之中,觉得浑身奇痒,一挠一堆小疙瘩,起身拉亮电灯,掀起被垫观看,黑压压一堆堆珠针头大的蜱子,蹦蹦跳跳,胡子拉碴,张牙舞爪,还有针尾大的跳蚤,成群结队,吓得他不敢再睡,便拿出那本随身带的《怎么办》,坐在木凳上看到天亮,才匆匆下楼退房,马上走开。
李熙年背着草绿色旅行包,步行去汽车站,一边走一边想:丁洁青不是薇拉,罗丹是不是呢?
李熙年买了早班车票,离开车还有一段时间,便在车站门口小摊档要了一碗乳白色豆浆、一根黄橙橙油条、一个鸡蛋,丰盛的早餐啊……
弯弯的路上,靠山临水,李熙年很快被公路两旁顽强的芦苇和芒草吸引,自言自语:希望丁洁青像芦苇和芒草一样,坚韧不拔地活下去。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一闪而过,车到高河,李熙年只见舅舅一面,便辞别了,匆忙赶往工地。
……
“回一趟老家,丢了魂魄似的。为什么回去那么久?”舅舅对李熙年近日来的懒散精神状态有些不满,质问,“是不是碰到了一些麻烦事,钱花光了?”
李熙年装着笑脸掩盖失态,回答:“舅舅,没事!可能旅途疲劳,睡眠不足,有点风寒,加上肠胃积热,出出汗,过两天就好。”
此时,李熙年的魂不守舍,舅舅一点拨,他如梦初醒,想起丁洁青给他的信,连忙拿出来,小心翼翼拆开看,若大的信纸,只写了一行规整的蝇头小字:
我的灵魂与你同行!
此时此刻,高河水边的芦苇和芒草,黄叶低垂,绿叶向上,正以自己的生长方式,沿袭千万年来坚不可摧的风格,随风摇曳,兴趣盎然,沙沙作响,窃窃私语,把自己的悦意和品格,毫无保留地表白于春天。
……